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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周作人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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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代表作
    祖先崇拜
    远东各国都有祖先崇拜这一种风俗.现今野蛮民族多是如此,在欧洲古
    代也已有过.中国到了现在,还保存这部落时代的蛮风,实是奇怪.据我想,
    这事既于道理上不合,又于事实上有害,应该废去才是.
    第一,祖先崇拜的原始的理由,当然是本于精灵信仰.原人思想,以为
    万物都有灵的,形体不过是暂时的住所.所以人死之后仍旧有鬼,存留于世
    上,饮食起居还同生前一样.这些资料须由子孙供给,否则便要触怒死鬼,
    发生灾祸,这是祖先崇拜的起源.现在科学昌明,早知道世上无鬼,这骗人
    的祭献礼拜当然可以不做了.这宗风俗,令人废时光,费钱财,很是有损,
    而且因为接香烟吃羹饭的迷信,许多男人往往借口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的谬说,买妾蓄婢,败坏人伦,实在是不合人道的坏事.
    第二,祖先崇拜的稍为高上的理由,是说"报本返始",他们说:"你
    试思身从何来 父母生了你,乃是昊天罔极之恩,你哪可不报答他 "我想
    这理由不堪充足.父母生了儿子,在儿子并没有什么恩,在父母反是一笔债.
    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记载生物的生
    活现象的Biologie (生物学)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在自
    然律上面,的确是祖先为子孙而生存,并非子孙为祖先而生存的.所以父母
    生了子女,便是他们(父母)的义务开始的日子,直到子女成人才止.世俗
    一般称孝顺的儿子是还债的,但据我想,儿子无一不是讨债的,父母倒是还
    债——生他的债的人.待到债务清了,本来已是"两讫";但究竟是一体的
    关系,有天性之爱,互相联系住,所以发生一种终身的亲善的情谊.至于恩
    这一个字,实是无从说起,倘说真是体会自然的规律,要报生我者的恩,那
    便应该更加努力做人,使自己比父母更好,切实履行自己的义务——对于子
    女的债务——使子女比自己更好,才是正当办法.倘若一味崇拜祖先,想望
    做古人,自羲皇上溯盘古时代以至类人猿时代,这样的做人法,在自然律上,
    明明是倒行逆施,决不可许的了.
    我最厌听许多人说,"我国开化最早","我祖先文明什么样",开化
    的早,或古时有过一点文明,原是好的.但何必那样崇拜,仿佛人的一生事
    业,除恭维我祖先之外,别无一事似的.譬如我们走路,目的是在前进.过
    去的这几步,原是我们前进的始基,但总不必站住了,回过头去,指点着说
    好,反误了前进的正事.因为再走几步,还有更好的正在前头呢!有了古时
    的文化,才有现在的文化,有了祖先,才有我们.但倘如古时文化永远不变,
    祖先永远存在,那便不能有现在的文化和我们了.所以我们所感谢的,正因
    为古时文化来了又去,祖先生了又死,能够留下现在的文化和我们——现在
    的文化,将来也是来了又去,我们也是生了又死,能够留下比现时更好的文
    化和比我们更好的人.
    我们切不可崇拜祖先,也切不可望子孙崇拜我们.
    尼采说:"你们不要爱祖先的国,应该爱你们子孙的国.……你们应该
    将你们的子孙,来补救你们自己为祖先的子孙的不幸.你们应该这样救济一
    切的过去."所以我们不可不废去祖先崇拜,改为自己崇拜——子孙崇拜.
    1919年3月
    (原载1919年2月23日《每周评论》第10期)
    思想革命
    近年来文学革命的运动渐见功效,除了几个讲"纲常名教"的经学家,
    同做"鸳鸯瓦冷"的诗余家以外,颇有人认为正当,在杂志及报章上面,常
    常看见用白话做的文章,白话在社会上的势力,日见盛大,这是很可乐观的
    事.
    但我想文学这事物本合文字与思想两者而成,表现思想的文字不良,固
    然足以阻碍文学的发达,若思想本质不良,徒有文字,又有什么用处呢 我
    们反对古文,大半原为它晦涩难解,养成国民笼统的心思,使得表现力与理
    解力都不发达,但别一方面,实又因为它内中的思想荒谬,于人有害的缘故.
    这宗懦道合成的不自然的思想,寄寓在古文中间,几千年来,根深蒂固,没
    有经过廓清,所以这荒谬的思想与晦涩的古文,几乎已融合为一,不能分离.
    我们随手翻开古文一看,大抵总有一种荒谬思想出现.便是现代的人做一篇
    古文,既然免不了用几个古典熟语,那种荒谬思想已经渗进了文字里面去了,
    自然也随处出现.譬如署年月,因为民国的名称不古,写作"春王正月"固
    然有宗社党气味,写作"己未孟春",又象遗老.如今废去古文,将这表现
    荒谬思想的专用器具撤去,也是一种有效的办法.但他们心里的恩想,恐怕
    终于不能一时变过,将来老瘾发时,仍旧胡说乱道地写了出来,不过从前是
    用古文,此刻用了白话罢了.话虽容易懂了,思想却仍然荒谬,仍然有害.
    好比"君师主义"的人,穿上洋服,挂上维新的招牌,难道就能说实行民主
    政治 这单变文字不变思想的改革,又怎能算是文学革命的完全胜利呢
    中国怀着荒谬思想的人,虽然平时发表他的荒谬思想,必用所谓古文,
    不用白话,但他们嘴里原是无一不说白话的.所以如白话通行,而荒谬思想
    不去,仍然未可乐观,因为他们用从前做过《圣谕广训直解》①的办法,也可
    以用了支离的白话来讲古怪的纲常名教.他们还讲三纲,却叫做"三条索子",
    说"老子是儿子的索子,丈夫是妻子的索子",又或仍讲复辟,却叫做"皇
    帝回任".我们岂能因他们所说是白话,比那四六调或桐城派②的古文更加看
    重呢 譬如有一篇提倡"皇帝回任"的白话文,和一篇"非复辟"的古文并
    放在一处,我们说哪边好呢 我见中国许多淫书都用白话,因此想到白话前
    途的危险.中国人如不真是"洗心革面"地改悔,将旧有的荒谬思想弃去,
    无论用古文或白话文,都说不出好东西来.就是改学了德文或世界语,也未
    尝不可以拿来做"黑幕"③,讲忠孝节烈,发表他们的荒谬思想.倘若换汤不
    换药,单将白话换出古文,那便如上海书店的译《白话论语》,还不如不做
    的好.因为从前的荒谬思想,尚是寄寓在晦涩的古文中间,看了中毒的人,
    还是少数,若变成白话,便通行更广,流毒无穷了.所以我说,文学革命上,
    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我们不可对
    于文字一方面过于乐观了,闲却了这一面的重大问题.
    ① 《圣谕广州直解》:清内府官撰.
    ② 四六调:旧时文体名,骈文的一种.全篇多以四字六字相间为句,又称骈四俪六.桐城派,清代安徽桐
    城人方苞,刘大櫆,姚鼐等人主张师法先奏两汉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讲究义理,考据,词章,形成一种
    流派,叫桐城派.
    ③ 黑幕:1916年10月《时事新报》辟"上海黑幕"专栏后,因其名逐渐风行的一种小说,代表作有《绘
    图中国黑幕大观》等.
    1919年3月
    (原载1919年3月2日《每周评论》第11期)
    前门遇马队记
    中华民国八年六月五日下午三时后,我从北池子往南走,想出前门买点
    什物.走到宗人府夹道,看见行人非常的多,我就觉得有点古怪.到了警察
    厅前面,两旁的步道都挤满了,马路中间立站许多军警.再往前看,见有几
    队穿长衫的少年,每队里有一张国旗,站在街心,周围也都是军警.我还想
    上前,就被几个兵拦住.人家提起兵来,便觉很害怕.但我想兵和我同是一
    样的中国人,有什么可怕呢 那几位兵士果然很和气,说请你不要再上前去.
    我对他说:"那班人都是我们中国的公民,又没有拿着武器,我走过去有什
    么危险呢 "他说:"你别要见怪,我们也是没法,请你略候一候,就可以
    过去了."我听了也便安心站着,却不料忽听得一声怪叫,说道什么"往北
    走"!后面就是一阵铁蹄声,我仿佛见我的右肩旁边,撞到了一个黄的马头.
    那时大家发了慌,一齐向北直奔,后面还听得一阵马蹄声和怪叫.等到觉得
    危险已过,立定看时,已经在"履中"两个字的牌楼底下了.我定一定神,
    再计算出前门的方法,不知如何是好,须得向哪里走才免得被马队冲散.于
    是便去请教那站岗的警察,他很和善地指导我,教我从天安门往南走,穿过
    中华门,可以安全出去.我谢了他,便照他指导的走去,果然毫无危险.我
    在甬道上走着,一面想着,照我今天遇到的情形,那兵警都待我很好,确是
    本国人的样子,只有那一队马煞是可怕.那马是无知的畜生,它自然直冲过
    来,不知道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法律.但我仿佛记得那马上似乎也骑着人,
    当然是个兵士或警察了.那些人虽然骑在马上,也应该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
    意,何至任凭马匹来践踏我们自己的人呢 我当时理应不要逃走,该去和马
    上的"人"说话,谅他也一定很和善,懂得道理,能够保护我们.我很懊悔
    没有这样做,被马吓慌了,只顾逃命,把我衣袋里的十几个铜元都掉了.想
    到这里,不觉已经到了天安门外第三十九个帐篷的面前,要再回过去和他们
    说,也来不及了.晚上坐在家里,回想下午的事,似乎又气又喜.气的是自
    己没用,不和骑马的人说话;喜的是侥幸没有被马踏坏,也是一件幸事.于
    是提起笔来,写这一篇,做个纪念.从前中国文人遇到一番危险,事后往往
    做一篇"思痛记"或"虎口余生记"之类.我这一回虽然算不得什么了不得
    的大事,但在我却是初次.我从前在外国走路,也不曾受过兵警的呵叱驱逐,
    至于性命交关的追赶,更是没有遇着.如今在本国的首都,却吃了这一大惊
    吓,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所以不免大惊小怪,写了这许多话.可是我决
    不悔此一行,因为这一回所得的教训与觉悟比所受的侮辱更大.
    1919年6月5日
    (原载1919年6月8日《每周评论》第25期)
    碰 伤
    我从前曾有一种计划,想做一身钢甲,甲上都是尖刺,刺的长短依照猛
    兽最长的牙更加长二寸.穿了这甲,便可以到深山大泽里自在游行,不怕野
    兽的侵害.他们如来攻击,只消同毛栗或刺猬般的缩着不动,他们就无可奈
    何,我不必动手,使他们自己都负伤而去.
    佛经里说蛇有几种毒,最厉害的是见毒,看见了它的人便被毒死.清初
    周安士先生注《阴骘文》,说孙叔敖打杀的两头蛇,大约即是一种见毒的蛇,
    因为孙叔敖说见了两头蛇所以要死了.(其实两头蛇或者同猫头鹰一样,只
    是凶兆的动物罢了.)但是他后来又说,现在湖南还有这种蛇,不过已经完
    全不毒了.
    我小的时候,看《唐代丛书》①里的《剑侠传》,觉得很是害怕.剑侠都
    是修炼得道的人,但脾气很是不好,动不动便以飞剑取人头于百步之外.还
    有剑仙,那更厉害了,他的剑飞在空中,只如一道白光,能追赶几十里路,
    必须见血方才罢休.我当时心里祈求不要遇见剑侠,生恐一不小心得罪他们.
    近日报上说有教职员学生在新华门外碰伤,大家都称咄咄怪事,但从我
    这浪漫派的人看来,足为奇.在现今的世界上,什么事都能有.我因此连带
    地想起上边所记的三件事,觉得碰伤实在是情理中所能有的事.对于不相信
    我的浪漫说的人,我别有事实上的例证举出来给他们看.
    三四年前,浦口下关间渡客一只小轮,碰在停泊江心的中国军舰的头上,
    立刻沉没,据说旅客一个都不失少.(大约上船的时候曾经点名报数,有账
    可查的.)过了一两年后,一只招商局的轮船,又在长江中碰在当时国务总
    理所坐的军舰的头上,随即沉没,死了若干没有价值的人.年月与两方面的
    船名,死者的人数,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上海开追悼会的时候,有一副挽
    联道:"未必同舟皆敌国,不图吾辈亦清流."
    因此可以知道,碰伤在中国实是常有的事.至于完全责任,当然由被碰
    的去负担.譬如我穿着有刺钢甲,或是见毒的蛇,或是剑仙,有人来触,或
    看,或得罪了我,那时他们负了伤,岂能说是我的不好呢 又譬如火可以照
    暗,可以煮饮食,但有时如不吹熄,又能烧屋伤人,小孩们不知道这些方便,
    伸手到火边去,烫了一下,这当然是小孩之过了.
    听说,这次碰伤的缘故由于请愿.我不忍再责备被碰的诸君,但我总觉
    得这办法是错的.请愿的事,只有在现今的立宪国里,还暂时勉强应用,其
    余的地方都不通用的了.例如俄国,在一千九百零几年,曾因此而有军警在
    冬宫前开炮之举①,碰的更厉害了.但他们也就从此不再请愿了.……我希望
    中国请愿也从此停止,各自去努力吧.
    1921年6月在西山
    (原载1921年6月10日《晨报》副刊)
    ① 《唐代丛书》:即《唐人说苔》,丛书名,清陈世熙编,共16集,收小说166种.《剑侠传》是其中的
    一种.
    ① 例如俄国句:指1905年1月9日,俄国沙皇政府枪杀为要求言论出版自由,八小时工作制前往冬宫请愿
    的彼德堡工人一事.
    一个乡民的死
    我住着的房屋后面,广阔的院子中间,有一座罗汉堂.它的左边略低的
    地方是寺里的厨房,因为此外还有好几个别的厨房,所以特别称它作大厨房.
    从这里穿过,出了板门,便可以走出山上.浅的溪坑底里的一点泉水,沿着
    寺流下来,经过板门的前面.溪上架着一座板桥.桥边有两三棵大树,成了
    凉棚,便是正午也很凉快,马夫和乡民们常常坐在这树下的石头上,谈天休
    息着.我也朝晚常去散步.适值小学校的暑假,丰一到山里来,住了两礼拜,
    我们大抵同去,到溪坑底里去捡圆的小石头,或者立在桥上,看着溪水的流
    动.马夫的许多驴马中间,也有带着小驴的母驴,丰一最爱去看那小小的可
    爱而且又有点呆相的很长的脸.
    大厨房里一总有多少人,我不甚了然.只是从那里出入的时候,在有一
    匹马转磨的房间的一角里,坐在大木箱的旁边,用脚踏着一技棒,使箱内扑
    扑作响的一个男人,却常常见到.丰一教我道,那是寺里养那两匹马的人,
    现在是在那里把马所磨的麦的皮和粉分做两处呢.他大约时常独自去看寺里
    的马,所以和那男人很熟习,有时候还叫他,问他各种的小孩子气的话.
    这是旧历的中元那一天,给我做饭的人走来对我这样说:大厨房里有一
    个病人很沉重了.一个月以前还没有什么,时时看见他出去买东西.旧历六
    月底说有点不好,到十多里外的青龙桥地方,找中医去看病.但是没有效验,
    这两三天倒在床上,已经起不来了.今天在寺里作工的木匠把旧板拼合起来,
    给他做棺材.这病好象是肺病.在他床边的一座现已不用了的旧灶里,吐了
    许多的痰,满灶都是苍蝇.他说了又劝告我,往山上去须得走过那间房的旁
    边,所以现在不如暂时不去的好.
    我听了略有点不舒服.便到大殿前面去散步,觉得并没有想上山去的意
    思,至今也还没有去过.
    这天晚上寺里有焰口①施食.方丈和别的两个和尚念咒,方丈的徒弟敲钟
    鼓.我也想去一看,但又觉得麻烦,终于中止了,早早地上床睡了.半夜里
    忽然醒过来,听见什么地方有铙钹的声音,心里想道,现在正是送鬼,那么
    施食也将完了吧,以后随即睡着了.
    早饭吃了之后,做饭的人又来通知,那个人终于在清早死掉了.他又附
    加一句道:"他好象是等着棺材的做成呢."怎样的一个人呢 或者我曾经
    见过也未可知,但是现在不能知道了.
    他是个独身,似乎没有什么亲戚.由寺里给他收拾了,便在上午在山门
    外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
    在各种的店里,留下了好些的欠账.面店里便有一元余,油酱店一处大
    约将近四元.店里的人听见他死了,立刻从账簿上把这一页撕下烧了,而且
    又拿了纸钱来,烧给死人.木匠的头儿买了五角钱的纸钱烧了.住在山门外
    低的小屋里的老婆子们,也有拿了一点点的纸钱来吊他的.我听了这话,象
    平常一样的,说这是迷信,笑着将它抹杀的勇气也没有了.
    1921年8月30日作
    (原载1922年2月10日《小说月报》第13卷第2号)
    ① 焰口:原为饿鬼名,这里指放焰口.旧俗于夏历7月15日(中元节)晚上请和尚结盂兰盆会,诵经施食,
    称为放焰口.盂兰盆,梵语音译,"救倒悬"的意思.
    卖汽水的人
    我的间壁有一个卖汽水的人.在般若堂院子里左边的一角,有两间房屋,
    一间作为我的厨房,里边的一间便是那卖汽水的人住着.
    一到夏天,来游西山的人很多,汽水也生意很好.从汽水厂用一块钱一
    打去贩来,很贵的卖给客人.倘若有点认识,或是善于还价的人,一瓶两角
    钱也就够了,否则要卖三四角不等.礼拜日游客多的时候,可以卖到十五六
    元,一天里差不多有十元的利益.这个卖汽水的掌柜本来是一个开着煤铺的
    泥水匠,有一天到寺里来作工,忽然想到在这里来卖汽水,生意一定不错,
    于是开张起来.自己因为店务及工作很忙碌,所以用了一个伙计替他看守,
    他不过偶然过来巡阅一回罢了.伙计本是没有工钱的,伙食和必要的零用,
    由掌柜供给.
    我到此地来了以后,伙计也换了好几个了,近来在这里的是一个姓秦的
    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体格很好,微黑的圆脸,略略觉得有点狡狯,但也有天
    真烂漫的地方.
    卖汽水的地方是在塔下,普通称作塔院.寺的后边的广场当中,筑起一
    座几十丈高的方台,上面又竖着五支石塔,所谓塔院便是这高台的上边.从
    我的住房到塔院底下,也须走过五六十级的台阶,但是分作四五段,所以还
    可以上去,至于塔院的台阶总有二百多级,而且很峻急,看了也要目眩,心
    想这一定是不行吧,没有一回想到要上去过.塔院下面有许多大树,很是凉
    快,时常同了丰一,到那里看石碑,随便散步.
    有一天,正在碑亭外走着,秦也从底下上来了.一只长圆形的柳条篮套
    在左腕上,右手拿着一串连着枝叶的樱桃似的果实.见了丰一,他突然伸出
    那只手,大声说道:"这个送你."丰一跳着走去,也大声问道:
    "这是什么 "
    "郁李."
    "哪里拿来的 "
    "你不用管.你拿去好了."他说着,在狡狯似的脸上现出亲和的微笑,
    将果实交给丰一了.他嘴里动着,好象正吃着这果实.我们拣了一颗红的吃
    了,有李子的气味,却是很酸.丰一还想问他什么话,秦已经跳到台阶底下,
    说着"一二三",便两三级当作一步,走了上去,不久就进了塔院第一个的
    石的穹门,随即不见了.
    这已经是半月以前的事情了.丰一因为学校将要开始,也回到家里去了.
    昨天的上午,掌柜的侄子飘然地来了.他突然对秦说,要收店了,叫他
    明天早上回去.这事情太鹘突,大家都觉得奇怪,后来仔细一打听,才知道
    因为掌柜知道了秦的作弊,派他的侄子来查办的.三四角钱卖掉的汽水,都
    登了两角的账,余下的都没收了存放在一个和尚那里,这件事情不知道有谁
    用了电话告诉了掌柜了.侄子来了以后,不知道又在哪里打听了许多话,说
    秦买怎样的好东西吃,半个月里吸了几盒的香烟,于是证据确凿,终于决定
    把他赶走了.
    秦自然不愿意出去,非常的颓唐,说了许多辩解,但是没有效.到了今
    天早上,平常起的很早的秦还是睡着,侄子把他叫醒,他说是头痛,不肯起
    来.然而这也是无益的了,不到三十分钟的工夫,秦悄然地出了般若堂去了.
    我正在有那大的黑铜的弥勒菩萨坐着的门外散步.秦从我的前面走过,
    肩上搭着被囊,一边的手里提了盛着一点点的日用品的那一只柳条篮.从对
    面来的一个寺里的佃户见了他问道:
    "哪里去呢 "
    "回北京去!"他用了高兴的声音回答,故意地想隐藏过他的忧郁的心
    情.
    我觉得非常的寂寥.那时在塔院下所见的浮着亲和的微笑的狡狯似的面
    貌,不觉又清清楚楚地再现在我的心眼的前面了.我立住了,暂时望着他彳
    亍地走下那长地石阶去的寂寞的后影.
    8月30日在西山碧云寺
    这两篇小品是今年秋天在西山时所作,寄给几个日本的朋友所办的杂志
    《生长的星之群》,登在一卷九号上,现在又译成中国语,发表一回.虽然
    是我自己的著作,但是此刻重写,实在只是译的气氛,不是作的气氛,中间
    隔了一段时光,本人的心情已经前后不同,再也不能唤回那时的情调了.所
    以我一句一句地写,只是从别一张纸上誊录过来,并不是从心中沸涌而出,
    而且选字造句等等翻译上的困难也一样地围困着我.这一层虽然不能当作文
    章拙劣的辩解,或者却可以当作它的说明.
    1921年12月15日附记
    (原载1922年2月10日《小说月刊》第13卷第2号)
    山中杂信

    伏园兄:
    我已于本月初退院,搬到山里来了.香山不很高大,仿佛只是故乡城内
    的卧龙山模样,但在北京近郊,已经要算是很好的山了.碧云寺在山腹上,
    地位颇好,只是我还不曾到外边去看过,因为须等医生再来诊察一次之后,
    才能决定可以怎样行动,而且又是连日下雨,连院子里都不能行走,终日只
    是起卧屋内罢了.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天气也就颇冷了.般若堂里住着几个
    和尚们,买了许多香椿干,摊在芦席上晾着,这两天的雨不但使它不能干燥,
    反使它更加潮湿.每从玻璃窗望去,看见廊下摊着湿漉漉的深绿的香椿干,
    总觉得对于这班和尚们心里很是抱歉似的——虽然下雨并不是我的缘故.
    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
    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磐声,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
    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
    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
    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
    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各种思想,凌乱地堆在头里,真是乡间的杂货
    一料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
    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刺激,同他们比较起来,好象上
    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
    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不知你以为何如
    寺内的空气并不比外间更为和平.我来的前一天,般若堂里的一个和尚,
    被方丈差人抓去,说他偷寺内的法物,先打了一顿,然后捆送到城内什么衙
    门去了.究竟偷东西没有,是别一个问题,但是吊打恐总非佛家所宜.大约
    现在佛徒的戒律,也同"儒业"的三纲五常一样,早已成为具文了.自己即
    使犯了永为弃物的波罗夷罪①,并无妨碍,只要有权力,便可以处置别人,正
    如护持名教的人却打他的老父,世间也一点都不以为奇.我们厨房的间壁,
    住着两个卖汽水的人,也时常吵架.掌柜的回家去了,只剩了两个少年的伙
    计,连日又下雨,不能出去摆摊,所以更容易争闹起来.前天晚上,他们都
    不愿意烧饭,互相推诿,始而柏骂,终于各执灶上用的铁通条,打仗两次.
    我听他们叱咤的声音,令我想起《三国志》及《劫后英雄略》等书里所记的
    英雄战斗或比武时的威势,可是后来战罢,他们两个人一点都不受伤,更是
    不可思议了,从这两件事看来,你大略可以知道这山上的战氛罢.
    因为病在右肋,执笔不大方便,这封信也是分四次写成的.以后再谈吧.
    1921年6月5日

    近日天气渐热,到山里来住的人也渐多了.对面的那三间屋,已于前日
    租去,大约日内就有人搬来.般若堂两旁的厢房,本是"十方堂",这块大
    木牌还挂在我的门口.但现在都已租给人住,以后有游方僧来,除了请到罗
    汉堂去打坐以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单了.
    ① 波罗夷罪,佛教中六聚罪之第一,戒律中之严重罪.
    三四天前大殿里的小菩萨,失少了两尊,方丈说是看守大殿的和尚偷卖
    给游客了,于是又将他捆起来,打了一顿,但是这回不曾送官,因为次晨我
    又听见他在后堂敲那大木鱼了.(前回被捉去的和尚,已经出来,搬到别的
    寺里去了.)当时我正翻阅《诸经要集》六度部的忍辱篇,道世大师在述意
    缘内说道:"……岂容微有触恼,大生瞋恨,乃至角眼相看,恶声厉色,遂
    加杖木,结恨成怨."看了不禁苦笑.或者丛林的规矩,方丈本来可以用什
    么棍子打人,但我总觉得有点矛盾.而且如果真照规矩办起来,恐怕应该挨
    打的却还不是这个所谓偷卖小菩萨的和尚呢.
    山中苍蝇之多,真是"出人意表之外".每到下午,在窗外群飞,嗡嗡
    作声,仿佛是蜜蜂的排衙.我虽然将风门上糊了冷布,紧紧关闭,但是每一
    出入,总有几个混进屋里来.各处桌上摊着苍蝇纸,另外又用了棕丝制的蝇
    拍追着打,还是不能绝灭.英国诗人勃来克有《苍蝇》一诗,将蝇来与无常
    的人生相比;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道:"不要打哪!那苍蝇搓它的手,搓它
    的脚呢."我平常都很是爱念,但在实际上却不能这样的宽大了.一茶又有
    一句俳句,序云:
    捉到一个虱子,将它掐死固然可怜,要把它舍在门外,让它绝食,也觉
    得不忍;忽然的想到我佛从前给与鬼子母的东西①,成此.
    虱子啊,放在和我味道一样的石榴上爬着.
    《四分律》②云:"时有老比丘拾虱弃地,佛言不应,听以器盛若绵拾著
    中.若虱走出,应作筒盛;若虱出筒,应作盖塞.随其寒暑,加以腻食将养
    之."一茶是诚信的佛教徒,所以也如此做,不过用石榴喂它却更妙了.这
    种殊胜的思想,我也很以为美,但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
    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它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
    头上面上爬的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它.这个情与知的冲突,
    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笃信"赛老先生"③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
    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
    对于时事的感想,非常纷乱,真是无从说起,倒还不如不说也吧.
    6月23日

    我在第一信里,说寺内战氛很盛,但是现在情形却又变了.卖汽水的一
    个战士,已经下山去了.这个缘因,说来很长.前两回礼拜日游客很多,汽
    水卖了十多块钱一夭,方丈知道了,便叫他们从形势最好的那"水泉"旁边
    撤退,让他自己来卖.他们只准在荒凉的塔院下及门口去摆摊,生意便很清
    淡,掌柜的于是实行减政,只留下了一个人做帮手——这个伙计本是做墨盒
    的,掌柜自己是泥水匠.这主从两人虽然也有时争论,但不至于开起仗来了.
    方丈似乎颇喜欢吊打他属下的和尚,不过他的法庭离我这里很远,所以并未
    直接受到影响.此外偶然和尚们喝醉了高粱,高声抗辩,或者为了金钱胜负
    稍有纠葛,都是随即平静,算不得什么大事.因此般若堂里的空气,近来很
    是长闲逸豫,令人平矜释躁.这个情形可以意会,不易言传,我如今举出一
    ① 鬼子母的东西:日本传说,佛降服鬼子母神,给与石榴实食之,以代人肉,因榴实味酸甜似人肉云.据
    《鬼子母经》说,她后来变了生育之神,这石榴大约只是多子的象征罢了.——作者注
    ② 《四分律》:佛教戒律名,共六十卷.
    ③ 赛老先生:指Science,英语,科学.
    件琐事来做个象征,你或者可以知其大略.我们院子里,有一群鸡,共五六
    只,其中公的也有,母的也有.这是和尚们共同养的呢,还是一个人的私产,
    我都不知道.它们白天里躲在紫藤花底下,晚间被盛入一只小口大腹,象是
    装香油用的藤篓里面.这篓子似乎是没有益的,我每天总看见它在柏树下仰
    天张着口放着.夜里西戌之交,和尚们擂鼓既罢,各去休息.篓里的鸡便怪
    声怪气地叫起来.于是禅房里和尚们的"唆,唆——"之声,相继而作.这
    样以后,篓里与禅房里便复寂然,直到天明,更没有什么惊动.问是什么事
    呢 答说有黄鼠狼来咬鸡.其实这小口大腹的篓子里,黄鼠狼是不会进去的,
    倘若掉了下去,它就再也逃不出来了.大约它总是未能忘情,所以常来窥探,
    不过聊以快意罢了.倘若篓子上加上一个盖——虽然如上文所说,即使无盖,
    本来也很安全——也便可以省得它的窥探.但和尚们永远不加盖,黄鼠狼也
    便永远要来窥探,以致"三日两头"地引起夜中篓里与禅房里的驱逐.这便
    是我所说的长闲逸豫的所在.我希望这一节故事,或者能够比那四个抽象的
    字说明的更多一点.
    但是我在这里不能一样的长闲逸豫,在一日里总有一个阴郁的时候,这
    便是下午清华园的邮差送报来后的半点钟.我的神经衰弱,易于激动,病后
    更甚,对于略略重大的问题,稍加思索,便很烦躁起来,几乎是发热状态,
    因此平常十分留心避免.但每天的报里,总是充满着不愉快的事情,见了不
    免要起烦恼.或者说,既然如此,不看岂不好么 但我又舍不得不看,好象
    身上有伤的人,明知触着是很痛的,但有时仍是不自禁地要用手去摸,感到
    新的剧痛,保留他受伤的意识.但苦痛究竟是苦痛,所以也就赶紧丢开,去
    寻求别的慰解.我此时放下报纸,努力将我的思想遣发到平常所走的旧路上
    去——回想近今所看书上的大乘菩萨布施忍辱等六度①难行,净土及地狱的意
    义,或者去搜求游客及和尚们(特别注意于方丈)的轶事.我也不愿再说不
    愉快的事,下次还不如仍同你讲他们的事情吧.
    6月29日

    近日因为神经不好,夜间睡眠不足,精神很是颓唐,所以好久没有写信,
    也不曾做诗了.诗思固然不来,日前到大殿后看了御碑亭,更使我诗兴大减.
    碑亭之北有两块石碑,四面都刻着乾隆御制的律诗和绝句.这些诗虽然很讲
    究的刻在石上.壁上还有宪兵某君的题词,赞叹他说:"天命乃有移,英风
    殊难泯!"但我看了不知怎的联想到那塾师给冷于冰看的草稿,将我的创作
    热减退到近于零度.我以前病中忽发野心,想做两篇小说,一篇叫《平凡的
    人》,一篇叫《初恋》;幸而到了现在还不曾动手.不然,岂不将使《饝饝
    赋》不但无独而且有偶么
    我前回答应告诉你游客的故事,但是现在也未能践约,因为他们都从正
    门出入,很少到般若堂里来的.我看见从我窗外走过的游客,一总不过十多
    人.他们却有一种公共的特色,似乎都对于植物的年龄颇有趣味.他们大抵
    问和尚或别人道:"这藤萝有多少年了 "答说:"这说不上来."便又问:
    "这柏树呢 "至于答案,自然仍旧是"说不上来"了.或者不问柏树的,
    也要问槐树,其余核桃石榴等小树,就少有人注意了.我常觉得奇异,他们
    ① 六度:佛教名词,指从生死此岸渡人到达涅盘彼岸的法门之称.共有六类即布施,持戒,忍辱,精进,
    静虑,智惠,故称六度.
    既然如此热心,寺里的人何妨就替各棵老树胡乱定出一个年岁,叫和尚们照
    样对答,或者写在大木板上,挂在树下,岂不一举两得么
    游客中偶然有提着鸟笼的,我看了最不喜欢.我平常有一种偏见,以为
    作不必要的恶事的人,比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恶者更为可恶;所以我憎
    恶蓄妾的男子,比那卖女为妾——因贫穷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几倍.对于
    提鸟笼的人的反感,也是出于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罢了(其实飞鸟
    的肉,于养生上也并非必要);如要赏鉴,在它自由飞鸣的时候,可以尽量
    地看或听:何必关在笼里,擎着走呢 我以为这同喜欢缠足一样的是痛苦的
    赏玩,是一种变态的残忍的心理.贤首于《梵网戒疏》①盗戒下注云:"善见
    云,盗空中鸟,左翅至右翅,尾至头,上下亦尔,具得重罪.准此戒,纵无
    主,鸟身自为主,盗皆重也."鸟身自为主——这句话的精神何等博大深厚,
    然而又岂是那些提鸟笼的朋友所能了解的呢
    《梵网经》里还有几句话,我觉得也都很好.如云:"若佛子,故食肉
    ——一切肉不得食.——断大慈悲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舍去."又云:"一
    切男子是我父,一切女人是我母,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故六道众生皆我父
    母.而杀而食者,即杀我父母,亦杀我故身:一切地水,是我先身;一切火
    风,是我本体.……"我们现在虽然不能再相信六道轮回①之说,然而对于这
    普亲观平等观的思想,仍然觉得它是真而且美.英国勃来克的诗:
    被猎的兔每一声叫,
    撕掉脑里的一技神经;
    云雀被伤在翅膀上,
    一个天使止住了歌唱.
    这也是表示同一的思想.我们为自己养生计,或者不得不杀生,但是大
    慈悲性种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无用的杀生与快意的杀生,都应该避免的.
    譬如吃醉虾,这也罢了;但是有人并不贪它的鲜味,只为能够将半活的虾夹
    住,直往嘴里送,心里想道"我吃你!"觉得很快活.这是在那里尝得胜快
    心的滋味,并非真是吃食了.《晨报》杂感栏里曾登过松年先生的一篇《爱》,
    我很以他所说的为然.但是爱物也与仁人很有关系,倘若断了大慈悲性种子,
    如那样吃醉虾的人,于爱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够圆满的了.
    7月14日

    近日天气很热,屋里下午的气温在九十度以上.所以一到晚间,般若堂
    里在院子里睡觉的人,总有三四人之多.他们的睡法很是奇妙.因为蚊子白
    蛉要来咬,于是便用棉被没头没脑地盖住.这样一来,固然再也不怕蚊子们
    的勒索,但是露天睡觉的原意也完全失掉了.要说是凉快,却蒙着棉被;要
    说是通气,却将头直钻到被底下去.那么同在热而气闷的屋里睡觉,还有什
    么区别呢 有一位方丈的徒弟,睡在藤椅上,挂了一顶洋布的帐子,我以为
    是防蚊用的了,岂知四面都是悬空,蚊子们如能飞近地面一二尺,仍旧是可
    以进去的,他的帐子只能挡住从上边掉下来的蚊子罢了.这些奥妙的办法,
    似乎很有一种禅味,只是我了解不来.
    ① 《梵冈戒疏》:佛教书籍,全称为《梵网经菩萨戒本疏》.
    ① 六道轮回:佛教以为生物各依其所作的"业",永远在六道(天道,人道,河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
    畜生道)中生生死死,循环转化不已.
    我的行踪,近来已经推广到东边的"水泉".这地方确是还好,我于每
    天清早,没有游客的时候,去倘佯一会,赏鉴那山水之美.只可惜不大干净,
    路上很多气味——因为陈列着许多《本草》上的所谓人中黄!我想中国真是
    一个奇妙的国,在那里人们不容易得到营养料,也没有方法处置他们的排泄
    物.我想象轩辕太租初入关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情形.但现在已经过了四
    千年之久了.难道这个情形真已支持了四千年,一点不曾改么
    水泉四面的石阶上,是天然疗养院附属的所谓洋厨房.门外生着一棵白
    杨树,树干很粗,大约直径有六七寸,白皮斑驳,很是好看.它的叶在没有
    什么大风的时候,也瑟瑟地响.仿佛是有魔术似的.古诗说:"白杨多悲风,
    萧萧愁杀人."非看见过白杨树的人,不大能了解它的趣味.欧洲传说云:
    那稣钉死在白杨木的十字架上,所以这树以后便永远颤抖着.……我正对着
    白杨起种种的空想,有一个七八岁的小西洋人跟着宁波的老妈子走进洋厨房
    来.那老妈子同厨子讲着话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小广东人,各举起一只手
    来,接连地打小西洋人的嘴巴.他的两个小颊,立刻被批的通红了,但他却
    守着不抵抗主义,任凭他们打去.我的佣人看不过意,把他们隔开两回,但
    那两位攘夷的勇士又冲过去,寻着要打嘴巴.被打的人虽然忍受下去了,但
    他们把我刚才的浪漫思想也批到不知去向,使我切肤地感到现实的痛.——
    至于这两个小爱国者的行为,若由我批评,不免要有过激的话,所以我也不
    再说了.
    我每天傍晚到碑亭下去散步,顺便恭读乾隆的御制诗;碑上共有十首,
    我至少总要读他两首.读之既久,便发生种种感想,其一是觉得语体诗发生
    的不得已与必要.御制诗中有这几句,如"香山适才游白社,越岭便以至碧
    云."又"玉泉十丈瀑,谁识此其源."似乎都不大高明.但这实在是旧诗
    的难做,怪不得皇帝.对偶呀,平仄呀,押韵呀,拘束得非常之严,所以便
    是奉天承运的真龙也挣扎他不过,只落得留下多少打油的痕迹在石头上面.
    倘若他生在此刻,抛了七绝五律不做,去做较为自由的新体诗,即使做的不
    好,也总不至于被人认为"哥罐闻焉嫂棒伤"的蓝本吧.但我写到这里,忽
    然想到《大江集》等几种名著,又觉得我所说的也未必尽然.大约用文言做
    "哥罐"的,用白话做来仍是"哥罐"——于是我又想起一种疑问,这便是
    语体诗的"万应"的问题了.
    7月17日

    好久不写信了.这个原因,一半因为你的出京,一半因为我的无话可说.
    我的思想实在混乱极了,对于许多问题都要思索,却又一样的没有归结,因
    此觉得要说的话虽多,但不知道怎样说才好.现在决心放任,并不硬去统一,
    姑且看书消遣,这倒也还罢了.
    上月里我到香山去了两趟,都是坐了四人轿去的.我们在家乡的时候,
    知道四人轿是只有知县坐的,现在自己却坐了两回,也是"出于意表之外"
    的.我一个人叫他们四位扛着,似乎很有点抱歉,而且每人只能分到两角多
    钱,在他们实在也不经济;不知道为什么不减作两人呢 那轿杠是杉木的,
    走起来非常颠簸.大约坐这轿的总非有候补道的那样身材,是不大合宜的.
    我所去的地方是甘露旅馆,因为有两个朋友耽搁在那里,其余各处都不曾去.
    什么的一处名胜,听说是督办夫人住着,不能去了.我说这是什么督办.参
    战和边防的督办不是都取消了么.答说是水灾督办,我记得四五年前天津一
    带确曾有过一回水灾,现在当然已经干了,而且连旱灾都已闹过了(虽然不
    在天津).朋友说,中国的水灾是不会了的.黄河不是决口了么.这话的确
    不错,水灾督办诚然有存在的必要,而且照中国的情形看来,恐怕还非加入
    官制里去不可呢.
    我在甘露旅馆买了一本《万松野人言善录》,这本书出了已经好几年,
    在我却是初次看见.我老实说,对于英先生的议论未能完全赞同,但因此引
    起我陈年的感慨,觉得要一新中国的人心,基督教实在是很适宜的.极少数
    的人能够以科学艺术或社会的运动去替代他宗教的要求,但在大多数是不可
    能的.我想最好便以能容受科学的一神教把中国现在的野蛮残忍的多神——
    其实是拜物——教打倒,民智的发达才有点希望.不过有两大条件,要紧紧
    地守住:其一是这新宗教的神切不可与旧的神的观念去同化,以致变成一个
    西装的玉皇大帝;其二是切不可成造教阀,去妨害自由思想的发达.这第一
    第二的覆辙,在西洋历史上实例已经很多,所以非竭力免去不可.——但是,
    我们昏乱的国民久伏在迷信的黑暗里,既然受不住智慧之光的照耀,肯受这
    新宗教的灌顶么 不为传统所囚的大公无私的新宗教家,国内有几人呢 仔
    细想来,我的理想或者也只是空想;将来主宰国民的心的,仍旧还是那一班
    的鬼神妖怪吧!
    我的行踪既然推广到了寺外,寺内各处也都已走到,只剩那可以听松涛
    的有名的塔上不曾去.但是我平常散步,总只在御诗碑的左近或是弥勒佛前
    面的路上.这一段泥路来回可一百步,一面走着,一面听着阶下龙嘴里的潺
    湲的水声(这就是御制诗里的"清波绕砌湲"),倒也很有兴趣.不过这清
    波有时要不"湲",其时很是令人扫兴,因为后面有人把它截住了.这是谁
    做主的,我都不知道,大约总是有什么金鱼池的阔人们吧.他们要放水到池
    里去,便是汲水的人也只好等着,或是劳驾往水泉去,何况想听水声的呢!
    靠着这清波的一个朱门里,大约也是阔人,因为我看见他们搬来的前两天,
    有许多穷朋友头上顶了许多大安乐椅小安乐椅进去.以前一个绘画的西洋人
    住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门禁,东北角的墙也坍了,我常常去到那里望对面
    的山景和在溪滩积水中洗衣的女人们.现在可是截然地不同了,倒墙从新筑
    起,将真山关出门外,却在里面叫人堆上许多石头(抬这些石头的人们,足
    足有三天,在我的窗前络绎地走过),叫做假山,一面又在弥勒佛左手的路
    上筑起一堵泥墙,于是我真山固然望不见,便是假山也轮不到看.那些阔人
    们似乎以为四周非有墙包围着是不能住人的.我远望香山上迤的围墙,又
    想起秦始皇的万里长城,觉得我所推测的话并不是全无根据的.
    还有别的见闻,我曾做了两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个乡民的死》,
    其二曰《卖汽水的人》,将它记在里面.但是那两篇是给日本的朋友们所办
    的一个杂志作的,现在虽有原稿留下,须等我自己把它译出方可发表.
    9月3日在西山
    (本篇一,原载1921年6月7日《晨报》副刊;
    本篇二,原载1921年6月24日《晨报》副刊;
    本篇三,原载1921年7月2日《晨报》副刊;
    本篇四,原载1921年7月17日《晨报》副刊;
    本篇五,原载1921年7月21日《晨报》副刊;
    本篇六,原载1921年9月6日《晨报》副刊.)
    资本主义的禁娼
    日前看见"社会咫闻"里记上海租界禁娼的成绩,据说捕房对于私娼从
    严取缔,科罪较重,盖以此等无耻妇女,实为禁娼前途之障碍物.原来娼妓
    制度之存在,完全由于这班"无耻妇女"的自己愿意去消遣的做这事情!我
    真觉得诧异,她们为什么不坐在家里舒舒服服地吃白米饭,却要去做这样无
    耻的行为,坏乱我们善良的风俗 真应该严办才好.古时有一个皇帝,问没
    有饭吃的灾民"何不食肉糜" 我也要替中产阶级对于此等无耻妇女请问一
    声.
    但是我看了廿一日《觉悟》上引德国人柯祖基的话,却又与中产阶级的
    捕房的意见完全不同.他说:
    "资本家不但利用她们(女工)的无经验,给她们少得不够自己开销的
    工钱,而且对她们暗示,或者甚至明说,只有卖淫是补充收入的一个法子.
    "在资本制度之下,卖淫成了社会的台柱子."
    那么,禁娼前途之障碍物,当然不在那些无耻的妇女,而在于有耻的资
    本家们了;或者我们不归罪于个人,可以说在于现在的经济制度.不揣其本
    而齐其未,有什么成绩可说.即使苟安姑息的在现今社会之下要讲补救,也
    只能救济,不是可以一禁了之的.倘若那些无耻妇女的为娼,并非为生计所
    迫,的确由于闲着无事,借此消遣,好象抹牌吸烟一样,那么当然可以用法
    律的力去禁绝了.但是现在的情形并不如此;嗜好恶癖可以禁止,饥寒无可
    禁止;虽然是资本家,这些道理总应该知道吧
    话虽如此,上海的资本家主张禁娼,虽然是"掩耳盗铃",但不好意思
    招承"公妻是资本主义的一特色",公然宣布卖淫是必要的事,总算是还有
    一点良心的了.
    1921年10月
    (原载1921年10月30日《晨报》副刊)
    三个文学家的纪念
    今年里恰巧有三个伟大人物的诞生一百年纪念,因此引起了我的一点感
    想来.纪念——就是限定在文艺的国土内,也是常有的事,即如世间大吹大
    擂的但丁六百年纪念,便是其一.但是现在所说的三个人,并非文艺史上的
    过去的势力,他们的思想现在还是有生命有意义,是现代人的悲哀而真挚的
    思想的源泉,所以更值得纪念.这三个人是法国的弗罗倍尔(Flaubert),
    俄国的陀思妥也夫斯奇(Destoevski),法国的波特来耳(Baudelaire).
    弗罗倍尔的生日是12月12日,在三人中他最幼小,但在事业上却是他
    最早了.他于1856年发表《波伐理夫人》①,开自然主义的先路,那时陀思
    妥也夫斯奇还在西伯利亚做苦工,波特来耳的《恶之花》也正在草稿中呢.
    他劳作二十年,只成了五部小说,真将生命供献于艺术,可以说是文艺女神
    的孤忠的祭司.人生虽短而艺术则长.他的性格,正如丹麦批评家勃兰特思
    所说,是用两种分子合成:"对于愚蠢的火烈的憎恨,和对于艺术的无限的
    爱.这个憎恨,与凡有的憎恨一例,对于所憎恨者感到一种不可抗的牵引.
    各种形式的愚蠢,如愚行迷信自大不宽容,都磁力似地牵引他,感发他.他
    不得不一件件地把他们描写出来."他不是厌世家,或虚无主义者,却是一
    个愚蠢论者(Imbecilist),这是怎样适切的一个社会批评家的名称啊!他
    又梦想斯芬克思(Sphinx)与吉迈拉(Chimaera)——科学与诗——的拥抱,
    自己成了冷静而敏感,爱真与美的"冷血的诗人".这冷血的诗人两个字,
    以前还未曾联合在一起,在他才是初次;他不但不愧为莫泊桑之师,也正是
    以后与当来的诗人之师了.
    陀思妥也夫斯奇生于俄历10月30日,即新历的11月11日.他因为读
    社会主义的书,被判处死刑,减等发往西伯利亚苦工十年.饥寒,拷打,至
    发癫痫,又穷困以至于死,但是他不独不绝望厌世,反因此而信念愈益坚定,
    造成他独一的爱之福音.文学上的人道主义的思想的极致,我们不得不推重
    陀思妥也夫斯奇,便是托尔斯泰也还得退让一步.他所做的长短十几篇的小
    说,几乎无一不是惊心动魄之作.他的创作的动机正如武者小路所说,是"从
    想肯定人生的这寂寞与爱而生的.……陀思妥也夫斯奇的最后的希望,是从
    他想怎样的不要把生而为人的事当作无意味的事情这一个努力而来的."安
    特来夫在《小人物的自白中》说:"我对于运命唯一的要求,便是我的苦难
    与死不要虚费了."这也可以说是陀思妥也夫斯奇的要求.他在小说里写出
    许多"被侮辱与损害的人";他们虽然被人踏在脚下成了一块不干净的抹布,
    但"他那湿漉漉的折叠中,隐藏着灵妙的感情",正同尔我一样.他描写下
    等堕落入的灵魂,表示其中还有光明与美存在.他写出一个人物,无论如何
    堕落,如何无耻,但总能够使读者发起一种思想,觉得书中人物与我们同是
    一样的人,使读者看了叹道:"他是我的兄弟!"这是陀思妥也夫斯奇著作
    的精义,他留给我们的最大的教训,是我们所应当感激纪念的.(这节里多
    引用旧译《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说》的文句,全文见《艺术与生活》.)
    波特来耳是四月九日生的.他十年中的著作,评论,翻译以外,只有诗
    集《恶之花》一卷,《散文小诗》及《人工的乐园》各一卷.他的诗中充满
    了病的美,正如贝类中的真珠.他是后来颓废派文人的祖师,神经病学者隆
    ① 《波代理夫人》:通译《包法利夫人》.
    勃罗梭所谓风狂的天才,托尔斯泰用了社会主义的眼光批评他说一点都不能
    了解的作家.他的染绿的头发与变态的性欲,我们只承认是一种传说
    (Legend),虽然他确是死在精神病院里.我们所完全承认而且感到一种亲
    近的,是他的"颓废的"心情,与所以表现这心情的一点著作的美."波特
    来耳爱重人生,慕美与幸福,不异传奇派诗人,唯际幻灭时代,绝望之哀,
    愈益深切,而执着现世又特坚固,理想之幸福既不可致,复不欲遗世以求安
    息,故唯努力求生,欲于苦中得乐,于恶与丑中而得善美,求得新异之享乐,
    以激刺官能,聊保生存之意识."他的貌似的颓废,实在只是猛烈的求生意
    志的表现,与东方式的泥醉的消遣生活,绝不相同.所谓现代人的悲哀,便
    是这猛烈的求生意志与现在的不如意的生活的挣扎.这挣扎的表现可以为种
    种改造的主义,在文艺上可以为弗罗倍尔的艺术主义,陀思妥也夫斯奇的人
    道主义,也就可以为波特来耳的颓废的"恶魔主义"了.
    我在上面略述这三个伟大人物的精神,虽然未免近于做"答题",但我
    相信,在中国现在萧条的新文学界上,这三个人所代表的各派思想,实在是
    一服极有力的兴奋剂,所以值得纪念而且提倡.新名目的旧传奇(浪漫)主
    义,浅薄的慈善主义,正布满于书报上,在日本西京的一个朋友说,留学生
    里又已有了喝咖啡茶以代阿布散酒(absinth)的自称颓废派了.各人愿意提
    倡哪一派,原是自由的事,但现在总觉得欠有切实的精神,不免是"旧酒瓶
    上的新招帖".我希望大家各因性之所好,先将写实时代的自然主义人道主
    义,或颓废派的代表人物与著作,略加研究,然后再定自己进行的方针.便
    是新传奇主义,也是受过写实的洗礼,经由颓废派的心情而出的,所以对于
    这一面也应该注意,否则便容易变成旧传奇主义了.我也知道这些话是僭越
    的,但因为这三个文学家的纪念的感触,觉得不能不说了,所以聊且写出以
    宽解自己的心.
    1921年11月11日
    (原载1921年11月4日《晨报》副刊)
    自己的园地
    在一百五十年前,法国的福禄特尔①做了一本小说《亢迭特》(Candide),
    叙述人世的苦难,嘲笑"全舌博士"的乐天哲学.亢迭特与他的老师全舌博
    士经了许多忧患,终于在土耳其的一角里住下,种园过活,才能得到安住.
    亢迭特对于全舌博士的始终不渝的乐天说,下结论道:"这些都是很好,但
    我们还不如去耕种自己的园地."这句格言现在已经是"脍炙人口",意思
    也很明白,不必再等我下什么注脚.但是我现在把它抄来,却有一点别的意
    义.所谓自己的园地,本来是范围很宽,并不限定于某一种:种果蔬也罢,
    种药材也罢——种蔷薇地丁也罢,只要本了他个人的自觉,在他认定的不论
    大小的地面上,尽了力量去耕种,便都是尽了他的天职了.在这平淡无奇的
    谈话中间,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种蔷薇地丁也是耕种我们自己的
    园地,与种果蔬药材,虽是种类不同而有同一的价值.
    我们自己的园地是文艺,这是要在先声明的.我并非鄙薄别种活动而不
    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是小半由于没有这样的
    才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但我对
    于这个选择并不后悔,并不惭愧地面的小与出产的薄弱而且似乎无用.依了
    自己的心的倾向,去种蔷薇地下,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即使如别人所
    说各人果真应报社会的恩,我也相信已经报答了,因为社会不但需要果蔬药
    材,却也一样迫切地需要蔷薇与地下——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白痴
    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我们没有去顾视他的必要.倘若用了
    什么名义,强迫人牺牲了个性去侍奉白痴的社会——美其名曰迎合社会的心
    理——那简直与借了伦常之名强人忠君,借了国家之名强人战争一样的不合
    理了.
    有人说道,据你所说,那么你所主张的文艺,一定是人生派的艺术了.
    泛称人生派的艺术,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反对,但是普通所谓人生派是主张"为
    人生的艺术"的,对于这个我却有一点意见."为艺术的艺术"将艺术与人
    生分离,并且将人生附属于艺术,至于如王尔德的提倡人生之艺术化,固然
    不很妥当;"为人生的艺术"以艺术附属于人生,将艺术当作改造生活的工
    具而非终极,也何尝不把艺术与人生分离呢 我以为艺术当然是人生的,因
    为它本是我们感情生活的表现,叫它怎能与人生分离 "为人生"——于人
    生有实利,当然也是艺术本有的一种作用,但并非唯一的职务.总之艺术是
    独立的,却又原来是人性的,所以既不必使它隔离人生,又不必使它服侍人
    生,只任它成为浑然的人生的艺术便好了."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工
    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人生的仆役;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
    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
    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又即以为实生活的基本;这
    是人生的艺术的要点,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我所说的蔷薇地丁的
    种作,便是如此:有些人种花聊以消遣,有些人种花志在卖钱,真种花者以
    种花为其生活——而花亦未尝不美,未尝于人无益.
    一九二二年
    (原载1922年 1月22日《晨报》副刊)
    ① 福禄特尔:通译伏尔泰(1694—1778),法国作家,哲学家.
    文艺上的宽容
    英国伯利(Bury)教授著《思想自由史》第四章上有几句话道,"新派
    对于罗马教会的反叛之理智上的根据,是私人判断的权利,便是宗教自由的
    要义.但是那改革家只对于他们自己这样主张,而且一到他们将自己的信条
    造成了之后,又将这主张取消了."这个情形不但在宗教上是如此,每逢文
    艺上一种新派起来的时候,必定有许多人,——自己是前一次革命成功的英
    雄,拿了批评上的许多大道理,来堵塞新潮流的进行.我们在文艺的历史上
    看见这种情形的反复出现,不免要笑,觉得聪明的批评家之希有,实不下于
    创作的天才.主张自己的判断的权利而不承认他人中的自我,为一切不宽容
    的原因,文学家过于尊信自己的流别,以为是唯一的"道",至于蔑视别派
    为异端,虽然也无足怪,然而与文艺的本性实在很相违背了.
    文艺以自己表现为主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是个人的而亦为人类的,
    所以文艺的条件是自己表现,其余思想与技术上的派别都在其次,——是研
    究的人便宜上的分类,不是文艺本质上判分优劣的标准.各人的个性既然是
    各各不同,(虽然在终极仍有相同之一点,即是人性,)那么表现出来的文
    艺,当然是不相同.现在倘若拿了批评上的大道理要去强迫统一,即使这不
    可能的事情居然实现了,这样文艺作品已经失了他唯一的条件,其实不能成
    为文艺了.因为文艺的生命是自由不是平等,是分离不是合并,所以宽容是
    文艺发达的必要的条件.
    然而宽容决不是忍受.不滥用权威去阻遏他人的自由发展是宽容,任凭
    权威来阻遏自己的自由发展而不反抗是忍受.正当的规则是,当自己求自由
    发展时对于迫压的势力,不应取忍受的态度;当自己成了已成势力之后,对
    于他人的自由发展,不可不取宽容的态度.聪明的批评家自己不妨属于已成
    势力的一分子,但同时应有对于新兴潮流的理解与承认.他的批评是印象的
    鉴赏,不是法理的判决,是诗人的而非学者的批评.文学固然可以成为科学
    的研究,但只是已往事实的综合与分析,不能作为未来的无限发展的轨范.
    文艺上的激变不是破坏〔文艺的〕法律,乃是增加条文;譬如无韵诗的提倡,
    似乎是破坏了"诗必须有韵"的法令,其实它只是改定了旧时狭隘的范围,
    将它放大,以为"诗可以无韵"罢了.表示生命之颤动的文学,当然没有不
    变的科律;历代的文艺在他自己的时代都是一代的成就,在全体上只是一个
    过程.要问文艺到什么程度是大成了,那犹如问文化怎样是极顶一样,都是
    不能回答的事,因为进化是没有止境的.许多人错把全体的一过程认做永久
    的完成,所以才有那些无聊的争执,其实只是自扰,何不将这白费的力气去
    做正当的事,走自己的路程呢.
    近来有一群守旧的新学者,常拿了新文学家的"发挥个性,注重创造"
    的话做挡牌,以为他们不应该"而对于为文言者仇雠视之";这意思似乎和
    我所说的宽容有点相象,但其实是全不相干的.宽容者对于过去的文艺固然
    予以相当的承认与尊重,但是无所用其宽容,因为这种文艺已经过去了,不
    是现在的势力所能干涉,便再没有宽容的问题了.所谓宽容乃是说已成势力
    对于新兴流派的态度,正如壮年人的听任青年的活动:其重要的根据,在于
    活动变化是生命的本质,无论流派怎么不同,但其发展个性注重创造,同是
    人生的文学的方向,现象上或是反抗,在全体上实是继续,所以应该宽容,
    听其自由发育.若是"为文言"或拟古(无论拟古典或拟传奇派)的人们,
    既然不是新兴的更进一步的流派,当然不在宽容之列.——这句话或者有点
    语病,当然不是说可以"仇雠视之",不过说用不着人家的宽容罢了.他们
    遵守过去的权威的人,背后得有大多数人的拥护,还怕谁去迫害他们呢.老
    实说,在中国现在文艺界上宽容旧派还不成为问题,倒是新派究竟已否成为
    势力,应否忍受旧派的迫压,却是未可疏忽的一个问题.
    临末还有一句附加的说明,旧派的不在宽容之列的理由,是他们不合发
    展个性的条件.服从权威正是把个性汩没了,还发展什么来.新古典派——
    并非英国十八世纪的——与新传奇派,是融和而非模拟,所以仍是有个性的.
    至于现代的古文派,却只有一个拟古的通性罢了.
    《沉 沦》
    我在要谈到郁达夫先生所作的小说集《沉沦》之先,不得不对于"不道
    德的文学"这一个问题讲几句话,因为现在颇有人认他是不道德的小说.
    据美国莫台耳(Mordell)在《文学上的色情》里所说,所谓不道德的文
    学共有三种,其一不必定与色情相关的,其余两种都是关于性的事情的.第
    一种的不道德的文学实在是反因袭思想的文学,也就可以说是新道德的文
    学.例如易卜生或托尔斯泰的著作,对于社会上各种名分的规律加以攻击,
    要重新估定价值,建立更为合理的生活,在他的本意原是道德的,然而从因
    袭的社会看来却觉得是"离经叛道",所以加上一个不道德的名称.这正是
    一切革命思想的共通的运命,耶稣,哥白尼,达尔文,尼采,克鲁泡金都是
    如此;关于性的问题如惠忒曼凯本特等的思想,在当时也被斥为不道德,但
    在现代看来却正是最醇净的道德的思想了.
    第二种的不道德的文学应该称作不端方的文学,其中可以分作三类.
    (一)是自然的,在古代社会上的礼仪不很整饬的时候,言语很是率真放任,
    在文学里也就留下痕迹,正如现在乡下人的粗鄙的话在他的背景里实在只是
    放诞,并没有什么故意的挑拨.(二)是反动的,禁欲主义或伪善的清净思
    想盛行之后,常有反动的趋势,大抵倾向于裸露的描写,因以反抗旧潮流的
    威严,如文艺复兴期的法意各国的一派小说,英国王政复古时代的戏曲,可
    以算作这类的代表.(三)是非意识的,这一类文学的发生并不限于时代及
    境地,乃出于人性的本然,虽不是端方的而也并非不严肃的,虽不是劝善的
    而也并非诲淫的;所有自然派的小说与颓废派的著作,大抵属于此类.据"精
    神分析"的学说,人间的精神活动无不以广义的性欲为中心,即在婴孩时代
    也有他的性的生活,其中主动的重要分子便是他苦(Sadistic)自苦
    (Masochistic)展览(Exhibitionistic )与窥伺(Voyeuristic )的本
    能.这些本能得到相当的发达与满足,便造成平常的幸福的性的生活之基础,
    又因了升华作用而成为艺术与学问的根本;倘若因迫压而致蕴积不发,便会
    变成病的性欲,即所谓色情狂了.这色情在艺术上的表现,本来也是由于迫
    压,因为这些要求在现代文明——或好或坏——底下,常难得十分满足的机
    会,所以非意识地喷发出来,无论是高尚优美的抒情诗,或是不端方的(即
    猥亵的)小说,其动机仍是一样;讲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那色情狂的著作
    也同属在这一类,但我们要辨明它是病的,与平常的文学不同,正如狂人与
    常人的不同,虽然这交界点的区画是很难的.莫台耳说:"亚普刘思
    (Apuleius)彼得洛纽思(Petronius)戈谛亚(Gautiar)或左拉(Zola)
    等人的展览性,不但不损伤而且有时反增加他们著作的艺术的价值."我们
    可以说《红楼梦》也如此,但有些中国的"淫书"却都是色情狂的了.猥亵
    只是端方的对面,并不妨害艺术的价值,天才的精神状态也本是异常的,然
    而在变态心理的中线以外的人与著作则不能不以狂论.但是色情狂的文学也
    只是狂的病的,不是不道德的,至于不端方的非即不道德,那自然是不必说
    了.
    第三种的不道德的文学才是真正的不道德文学,因为这是破坏人间的和
    平,为罪恶作辩护的,如赞扬强暴诱拐的行为,或性的人身卖买者皆是.严
    格地说,非人道的名分思想的文章也是这一类的不道德的文学.
    照上边说来,只有第三种文学是不道德的,其余的都不是;《沉沦》是
    显然属于第二种的非意识的不端方的文学,虽然有猥亵的分子而并无不道德
    的性质.著者在自序里说:"第一篇《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
    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
    求与灵肉的冲突.……
    第二篇是描写一个无为的理想主义者的没落."虽然他也说明"这两篇
    是一类的东西,就把它们作连续的小说看,也未始不可的,"但我想还不如
    综括地说,这集内所描写是青年的现代的苦闷,似乎更为确实.生的意志与
    现实之冲突是这一切苦闷的基本;人不满足于现实,而复不肯遁于空虚,仍
    就这坚冷的现实之中,寻求其不可得的快乐与幸福.现代人的悲哀与传奇时
    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理想与实社会的冲突当然也是苦闷之一,但我相信他
    未必能完全独立,所以《南归》①的主人公的没落与《沉沦》的主人公的忧郁
    病终究还是一物.著者在这个描写上实在是很成功了.所谓灵肉的冲突原只
    是说情欲与迫压的对抗,并不含有批判的意思,以为灵优而肉劣;老实说来
    超凡入圣的思想倒反于我们凡夫觉得稍远了,难得十分理解,譬如中古诗里
    的"柏拉图的爱",我们如不将它解作性的崇拜,便不免要疑是自欺的饰词.
    我们赏鉴这部小说的艺术地写出这个冲突,并不要它指点出那一面的胜利与
    其寓意.它的价值在于非意识地展览自己,艺术地写出升化的色情,这也就
    是真挚与普遍的所在.至于所谓猥亵部分,未必损伤文学的价值;即使或者
    有人说不免太有东方气,但我以为倘在著者觉得非如此不能表现它的气分,
    那么当然没有可以反对的地方.但在《留东外史》②,其价值本来只足与《九
    尾鱼》③相比,却不能援这个例,因为那些描写显然是附属的,没有重要的意
    义,而且态度也是不诚实的.《留东外史》终是一部"说书",而《沉沦》
    却是一件艺术的作品.
    我临末要郑重地声明,《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但它是"受戒者的
    文学"(Literature for the initiated),而非一般人的读物.有人批
    评波特来耳的诗说:"他的幻景是黑而可怖的.他的著作的大部分颇不适合
    于少年与蒙昧者的诵读,但是明智的读者却能从这诗里得到真正希有的力."
    这几句话正可以移用在这里.在已经受过人生的密戒,有他的光与影的性的
    生活的人,自能从这些书里得到希有的力,但是对于正需要性的教育的"儿
    童"们却是极不适合的.还有那些不知道人生的严肃的人们也没有诵读的资
    格;他们会把阿片去当饭吃的.关于这一层区别,我愿读者特别注意.著者
    曾说:"不曾在日本住过的人,未必能知这书的真价.对于文艺无真挚的态
    度的人,没有批评这书的价值."我这些空泛的闲话当然算不得批评,不过
    我不愿意人家凭了道德的名来批判文艺,所以略述个人的意见以供参考,至
    于这书的真价,大家知道的大约很多,也不必再要我来多说了.
    (原载1922年3月26日《晨报》副刊)
    ① 《南归》:即郁达夫的小说《南迁》.
    ② 《留东外史》:不肖生(向恺然)著.是一部描写清末我国留日学生生活的类似"黑幕小说"的作品.
    ③ 《九尾鱼》:清末漱六山房(张春帆)撰.叙写妓女生活.
    情 诗
    读汪静之君的诗集《蕙的风》,便想到了"情诗"这一个题目.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两性间的恋慕.古人论诗本来也不抹杀情字,有所
    谓"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照道理上说来,礼义原是本于人情的,但是现
    在社会上所说的礼义却并不然,只是旧习惯的一种不自然的遗留,处处阻碍
    人性的自由活动,所以在他范围里,情也就没有生长的余地了.我的意见以
    为只应"发乎情,止乎情",就是以爱恋之自然的范围为范围;在这个范围
    以内我承认一切的情诗.倘若过了这界限,流于玩世或溺惑,那便是变态的
    病理的,在侍的价值上就有点疑问了.
    我先将"学究的"说明对于性爱的意见.《爱之成年》的作者凯本德说:
    "性是自然界里的爱之譬喻."这是一句似乎玄妙而很是确实的说明.生殖
    崇拜(Phallicism)这句话用到现今已经变成全坏的名字,专属于猥俗的仪
    式,但是我们未始不可把它回复到庄严的地位,用作现代性爱的思想的名称,
    而一切的情歌也就不妨仍加以古昔的Asmata Phallika (原意生殖颂歌)
    的徽号.凯本德在《爱与死之戏剧》内,根据近代细胞学的研究,声言"恋
    爱最初(或者毕究)大抵只是两方元质的互换",爱伦凯的《恋爱与结婚》
    上也说:"恋爱要求结合,不但为了别一新生命的创造,还因为两个人互相
    因缘的成为一个新的而且比独自存在更大的生命."所以性爱是生的无差别
    与绝对的结合的欲求之表现,这是宇宙间的爱的目的.凯本德有《婴儿》一
    诗,末尾这样说:
    完全的三品:男,女,与婴儿;
    在这里是一切的创造了.
    ……不知爱曾旅行到什么地方
    他带这个回来——这最甜美的意义的话:
    两个生命作成一个,看似一个.
    在这里是一切的创造了.
    恋爱因此可以说是宇宙的意义;个体与种族的完成与继续.我们不信有
    人格的神,但因了恋爱而能了解"求神者"的心情,领会"入神"
    (Enthusiasmus )与"忘我"(Ekaiasia)的幸福的境地;我们不愿意把
    《雅歌》①一类的诗加以精神的解释,但也承认恋爱的神秘主义的存在,对于
    波斯"毛衣派"诗人表示尊重.我相信这二者很有关系,实在恋爱可以说是
    一种宗教感情.爱慕,配偶与生产:这是极平凡极自然,但也是极神秘的事
    情.凡是愈平凡愈自然的,便愈神秘,所以在现代科学上的性的知识日渐明
    了,性爱的价值也益增高,正因为知道了微妙重大的意义,自然兴起严肃的
    感情,更没有从前那戏弄的态度了.
    诗本是人情迸发的声音,所以情诗占着其中的极大地位,正是当然的,
    但是社会上还流行着半开化时代的不自然的意见,以为性爱只是消遣的娱乐
    而非生活的经历,所以富有年老的人尽可耽溺,若是少年的男女在文字上质
    直的表示本怀,便算是犯了道德的律.还有一层,性爱是不可免的罪恶与污
    秽,虽然公许,但是说不得的,至少也不得见诸文学.在别一方面却又可惊
    的宽纵,曾见一个老道学家的公刊的笔记,卷首高谈理气,在后半的记载里
    ① 《雅歌》:墓督教圣经《旧约全书》中的一卷,内容为描写宫闱爱情的诗章.
    含有许多不愉快的关于性的暗示的话.正如老人容易有变态性欲一样,旧社
    会的意见也多是不健全的.路易士(E. Lewis)在《凯本德传》里说,"社
    会把恋爱关在门里,从街上驱逐它去,说它无耻;扪住它的嘴,遏止它的狂
    喜的歌;用了卑猥的礼法将它围住;又因了经济状况,使健全的少年人们不
    得在父母的创造之欢喜里成就了爱的目的:这样的社会在内部已经腐烂,已
    受了死刑的宣告了."在这社会里不能理解情诗的意义,原是当然的,所以
    我们要说情诗,非先把这种大多数的公意完全排斥不可.我们对于情诗,当
    先看其性质如何,再论其艺术如何.情诗可以艳冶,但不可涉于轻薄,可以
    亲密,但不可流于狎亵;质言之,可以一切,只要不及于乱.这所谓乱,与
    从来的意思有点不同,因为这是指过分,——过了情的分限,即是性的游戏
    的态度,不以对手当做对等的人,自己之半的态度.简单的举一个例,私情
    不能算乱,而蓄妾是乱;私情的俗歌是情诗,而咏"金莲"的词曲是淫诗.
    在艺术上,同是情诗也可以分出优劣,在别一方面淫诗中也未尝没有以技工
    胜者,这是应该承认的,虽然我不想把它邀到艺术之宫里去.照这样看来,
    静之的情诗即使艺术的价值不一样,(如胡序里所详说,)但是可以相信没
    有"不道德的嫌疑".不过这个道德是依照我自己的定义,倘若由传统的权
    威看去,不特是有嫌疑,确实是不道德的了.这旧道德上的不道德,正是情
    诗的精神,用不着我的什么辩解.静之因为年岁与境遇的关系,还未有热烈
    之作,但在他那缠绵宛转的情诗里却尽有许多佳句.我对于这些诗的印象,
    仿佛是散在太空里的宇宙之爱的霞彩,被静之用了捉蝴蝶的网兜住了多少,
    在放射微细的电光.所以见了《蕙的风》里的"放情地唱",我们应该认为
    是诗坛解放的一种呼声,期望它精进成就,倘若大惊小怪,以为"革命也不
    能革到这个地步",那有如见了小象还怪它比牛大,未免眼光太短了.
    (原载1922年10月12日《晨报》副刊)
    《镜花缘》
    我的祖父是光绪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经故去了,他不曾听到国语
    文学这些名称,但是他的教育法却很特别.他当然仍教子弟做诗文,唯第一
    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
    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
    《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以前也曾
    念过"四子全书",不过那只是"念"罢了.)
    我幼年时候所最喜欢的是《镜花缘》.林之洋的冒险,大家都是赏识的,
    但是我所爱的是多九公,因为他能识得一切的奇事和异物.对于神异故事之
    原始的要求,长在我们的血脉里,所以《山海经》,《十洲记》,《博物志》
    之类千余年前的著作,在现代人的心里仍有一种新鲜的引力:九头的鸟,一
    足的牛,实在是荒唐无稽的话,但又是怎样的愉快呵.《镜花缘》中飘海的
    一部分,就是这些分子的近代化,我想凡是能够理解希腊史诗《阿迭绥亚》
    的趣味的,当能赏识这荒唐的故事.
    有人要说,这些荒唐的话即是诳话.我当然承认.但我要说明,以欺诈
    的目的而为不实之陈述者才算是可责,单纯的——为说诳而说的诳话,至少
    在艺术上面,没有是非之可言.向来大家都说小孩喜说诳话是作贼的始基,
    现代的研究才知道并不如此.小孩的诳话大都是空想的表现,可以说是艺术
    的创造;他说我今天看见一条有角的红蛇,决不是想因此行诈得到什么利益,
    实在只是创作力的活动,用了平常的材料,组成特异的事物,以自娱乐.叙
    述自己想象的产物,与叙述现世的实生活是同一的真实,因为经验并不限于
    官能的一方面.我们要小孩诚实,但这当推广到使他并诚实于自己的空想.
    诳话的坏处在于欺蒙他人;单纯的诳话则只是欺蒙自己,他人也可以被其欺
    蒙——不过被欺蒙到梦幻的美里去,这当然不能算是什么坏处了.
    王尔德有一篇对话,名The Decay of Lying (《说诳的衰颓》),很
    叹息于艺术的堕落.《狱中记》译者的序论里把Lying译作"架空",仿佛
    是忌避说诳这一个字(日本也是如此),其实有什么要紧.王尔德哪里会有
    忌讳呢 他说文艺上所重要者是"讲美的而实际上又没有的事",这就是说
    诳.但是他虽然这样说,实行上却还不及他的同乡丹绥尼;"这世界在歌者
    看来,是为了梦想者而造的",正是极妙的赞语.科伦(P.Colum)在丹绥尼
    的《梦想者的故事》的序上说:
    他正如这样的一个人,走到猎人的寓居里,说道,你们看这月亮很奇怪,
    我将告诉你,月亮是怎样做的,又为什么而做的.既然告诉他们月亮的事情
    之后,他又接续着讲在树林那边的奇异的都市,和在独角兽的角里的珍宝.
    倘若别人责他专讲梦想与空想给人听,他将回答说,我是在养活他们的惊异
    的精神,惊异在人是神圣的.我们在他的著作里,几乎不能发现一点社会的
    思想.
    但是,却有一个在那里,这便是一种对于减缩人们想象力的一切事物—
    —对于凡俗的都市,对于商业的实利,对于从物质的组织所发生的文化之严
    厉的敌视.
    梦想是永远不死的.在恋爱中的青年与在黄昏下的老人都有他的梦想,
    虽然她们的颜色不同.人之子有时或者要反叛她,但终究还回到她的怀中来.
    我们读王尔德的童话,赏识他种种好处,但是《幸福的王子》和《渔夫与其
    魂》里的叙述异景总要算是最美之一了.我对于《镜花缘》,因此很爱他这
    飘洋的记述.我也爱《呆子伊凡》或《麦加尔的梦》,然而我或者更幼稚地
    爱希腊神话.
    记得《聊斋志异》卷头有一句诗道:"姑忘言之姑听之."这是极妙的
    话.《西游记》,《封神榜》以及别的荒唐的话(无聊的模拟除外),在这
    一点上自有特别的趣味,不过这也是对于所谓受戒者(The Initiated)而言,
    不是一般的说法,更非所论于那些心思已入了牛角弯的人们.他们非用纪限
    仪显微镜来测看艺术,便对着画钟馗供香华灯烛:在他们看来,则《镜花缘》
    若不是可恶的妄语必是一部信史了.
    1923年4月
    (原载1923年3月31日《晨报》副刊)
    《自己的园地》旧序
    这一集里分有三部,一是《自己的园地》十八篇,一九二二年所作,二
    是《绿洲》十五篇,一九二三年所作,三是杂文二十篇,除了《儿童的文学》
    等三篇外,都是近两年内随时写下的文章.
    这五十三篇小文,我要申明一句,并不是什么批评.我相信批评是主观
    的欣赏不是客观的检察,是抒情的论文不是盛气的指摘;然而我对于前者实
    在没有这样自信,对于后者也还要有一点自尊,所以在真假的批评两方面都
    不能比附上去.简单的说,这只是我的写在纸上的谈话,虽然有许多地方更
    为生硬,但比口说或者也更为明白一点了.
    大前年的夏天,我在西山养病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条杂感曰《胜业》,
    说因为"别人的思想总比我的高明,别人的文章总比我的美妙",所以我们
    应该少作多译,这才是胜业.荏苒三年,胜业依旧不修,却写下了几十篇无
    聊的文章,说来不免惭愧,但是仔细一想,也未必然.我们太要求不朽,想
    于社会有益,就太抹杀了自己;其实不朽决不是著作的目的,有益社会也并
    非著者的义务,只因他是这样想,要这样说,这才是一切文艺存在的根据.
    我们的思想无论如何浅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觉得要说时便可以大胆的
    说出来,因为文艺只是自己的表现,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现,
    比讲高雅而虚伪的话要诚实的多了.
    世间欺侮天才,欺侮着而又崇拜天才的世间也并轻蔑庸人.人们不愿听
    荒野的叫声,然而对于酒后茶余的谈笑,又将凭了先知之名去加以诃斥.这
    都是错的.我想,世人的心与口如不尽被虚伪所封锁,我愿意倾听"愚民"
    的自诉衷曲,当能得到如大艺术家所能给予的同样的慰安.我是爱好文艺者,
    我想在文艺里理解别人的心情,在文艺里找出自己的心情,得到被理解的愉
    快.在这一点上,如能得到满足,我总是感谢的.所以我享乐——我想——
    天才的创造,也享乐庸人的谈话.世界的批评家法兰西(Ana-tole France)
    在《文学生活》(第一卷)上说:
    "著者说他自己的生活,怨恨,喜乐与忧患的时候,他并不使我们觉得
    厌倦.……
    "因此我们那样的爱那大人物的书简和日记,以及那些人所写的,他们
    即使并不是大人物,只要他们有所爱,有所信,有所望,只要在笔尖下留下
    了他们自身的一部分.若想到这个,那庸人的心的确即是一个惊异."
    我自己知道这些文章都有点拙劣生硬,但还能说出我所想说的话;我平
    常喜欢寻求友人谈话,现在也就寻求想象的友人,请他们听我的无聊赖的闲
    谈.我已明知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但我还在寻求——这是人生的
    弱点——想象的友人,能够理解庸人之心的读者.我并不想这些文章会于别
    人有什么用处,或者可以给予多少怡悦;我只想表现凡庸的自己的一部分,
    此外并无别的目的.因此我把近两年的文章都收在里边,除了许多讽刺的"杂
    感"以及不惬意的一两篇论文;其中也有近于游戏的文字,如《山中杂信》
    等,本是"杂感"一类,但因为这也可以见我的一种脾气,所以将它收在本
    集里了.
    我因寂寞,在文学上寻求慰安,夹杂读书,胡乱作文,不值学人之一笑,
    但在自己总得了相当的效果了.或者国内有和我心情相同的人,便将这本杂
    集呈献与他;倘若没有,也就罢了.——反正寂寞之上没有更上的寂寞了.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在北京.
    (《自己的园地》初版)
    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
    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
    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
    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
    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
    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
    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
    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
    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
    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
    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
    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
    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
    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
    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
    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
    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
    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
    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
    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
    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
    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
    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
    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
    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
    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
    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
    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
    云英的人,恐未必有吧."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
    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
    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
    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1924年2月
    (原载1924年4月5日《晨报》副刊)
    北京的茶食
    在东安市场的旧书摊上买到一本日本文章家五十岚力的《我的书翰》,
    中间说起东京的茶食店的点心都不好吃了,只有几家如上野山下的空也,还
    做得好点心,吃起来馅和糖及果实浑然融合,在舌头上分不出各自的味来.
    想起德川时代江户的二百五十年的繁华,当然有这一种享乐的流风余韵留传
    到今日,虽然比起京都来自然有点不及.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
    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
    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固然我们对于北京情形不甚熟悉,只
    是随便撞进一家饽饽铺里去买一点来吃,但是就撞过的经验来说,总没有很
    好吃的点心买到过.难道北京竟是没有好的茶食,还是有而我们不知道呢
    这也未必全是为贪口腹之欲,总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
    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朋友们,能够告诉我两三家做
    得上好点心的饽饽铺么
    我对于二十世纪的中国货色,有点不大喜欢,粗恶的模仿品,美其名曰
    国货,要卖得比外国货更贵些.新房子里卖的东西,便不免都有点怀疑,虽
    然这样说好象遗老的口吻,但总之关于风流享乐的事我是颇迷信传统的.我
    在西四牌楼以南走过,望着异馥斋的丈许高的独木招牌,不禁神往,因为这
    不但表示它是义和团以前的老店,那模糊阴暗的字迹又引起我一种焚香静坐
    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我不曾焚过什么香,却对于这件事很有趣味,
    然而终于不敢进香店去,因为怕他们在香盒上已放着花露水与日光皂了.我
    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
    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
    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别的不说,我在北京彷徨了十
    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
    1924年2月
    (原载1924年3月18日《晨报》副刊)
    沉 默
    林玉堂①先生说,法国一个演说家劝人缄默,成书三十卷,为世所笑,所
    以我现在做讲沉默的文章,想竭力节省,以原稿纸三张为度.
    提倡沉默从宗教方面讲来,大约很有材料,精秘主义里很看重沉默,美
    忒林克②便有一篇极妙的文章.但是我并不想这样做,不仅因为怕有拥护宗教
    的嫌疑,实在是没有这种知识与才力.现在只就人情世故上着眼说一说吧.
    沉默的好处第一是省力.中国人说,多说话伤气,多写字伤神.不说话
    不写字大约是长生之基,不过平常人总不易做到.那么一时的沉默也就很好,
    于我们大有裨益.三十小时草成一篇宏文,连睡觉的时光都没有,第三天必
    要头痛;演说家在讲台上呼号两点钟,难免口干喉痛,不值得甚矣.若沉默,
    则可无此种劳苦——虽然也得不到名声.
    沉默的第二个好处是省事.古人说"口是祸门",关上门,贴上封条,
    祸便无从发生("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那只算是"空气传染",又
    当别论),此其利一.自己想说服别人,或是有所辩解,照例是没有什么影
    响,而且愈说愈是渺茫,不如及早沉默,虽然不能因此而说服或辩明,但至
    少是不会增添误会.又或别人有所陈说,在这面也照例不很能理解,极不容
    易答复,这时候沉默是适当的办法之一.古人说不言是最大的理解,这句话
    或者有深奥的道理,据我想则在我至少可以藏过不理解,而在他也就可以有
    猜想被理解了之自由.沉默之好处的好处,此其二.
    善良的读者们,不要以我为太玩世(Cynical)了吧 老实说,我觉得人
    之互相理解是至难——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事,而表现自己之真实的感情思想
    也是同样地难.我们说话作文,听别人的话,读别人的文,以为互相理解了,
    这是一个聊以自娱的如意的好梦,好到连自己觉到了的时候也还不肯立即承
    认,知道是梦了却还想在梦境中多流连一刻.其实我们这样说话作文无非只
    是想这样做,想这样聊以自娱,如其觉得没有什么可娱,那么尽可简单地停
    止.我们在门外草地上翻几个筋斗,想象那对面高楼上的美人看着(明知她
    未必看见),很是高兴,是一种办法;反正她不会看见,不翻筋斗了,且卧
    在草地上看云吧,这也是一种办法.两者都是对的,我这回是在做第二个题
    目罢了.
    我是喜翻筋斗的人,虽然自己知道翻得不好.但这也只是不巧妙罢了,
    未必有什么害处,足为世道人心之忧.不过自己的评语总是不大靠得住的,
    所以在许多知识阶级的道学家看来,我的筋斗都翻得有点不道德,不是这种
    姿势足以坏乱风俗,便是这个主意近于妨害治安.这种情形在中国可以说是
    意表之内的事,我们也并不想因此而变更态度,但如民间这种倾向到了某一
    程度,翻筋斗的人至少也应有想到省力的时候了.
    三张纸已将写满,这篇文应该结束了.我费了三张纸来提倡沉默,因为
    这是对于现在中国的适当办法.——然而这原来只是两种办法之一,有时也
    可以择取另一办法:高兴的时候弄点小把戏,"藉资排遣".将来别处看有
    什么机缘,再来噪聒,也未可知.
    ① 林玉堂(1895—1976):即林语堂,福建尤溪人,作家,《语丝》撰稿人之一,30年代在上海主编《论
    语》,《人间世》,《宇宙风》等杂志.
    ② 美忒林堂(1862—1949):比利时法语作家,诗人,象征派戏剧的代表作家,代表作有《青鸟》等.
    1924年7月20日
    (原载1924年7月23日《晨报》副刊)
    生活之艺术
    契诃夫①(Tshekhob)书简集中有一节道(那时他在爱珲附近旅行):"我
    请一个中国人到酒店里喝烧酒,他在未饮之前举杯向着我和酒店主人及伙计
    们,说道'请'.这是中国的礼节.他并不象我们那样的一饮而尽,却是一
    口一口地啜,每啜一口,吃一点东西;随后给我几个中国铜钱,表示感谢之
    意.这是一种怪有礼的民族.……"
    一口一口的啜,这的确是中国仅存的饮酒的艺术:干杯者不能知酒味,
    泥醉者不能知微醺之味.中国人对于饮食还知道一点享用之术,但是一般的
    生活之艺术却早已失传了.中国生活的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
    纵欲,非连酒字都不准说即是浸身在酒槽里,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
    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动物的生活本有自然的调节,中国在千年以前文化
    发达,一时颇有臻于灵肉一致之象,后来为禁欲思想所战胜,变成现在这样
    的生活,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
    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
    生活不是很容易的事.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
    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有之
    则是禽兽之下的乱调的生活了.生活之艺术只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蔼理斯①
    对于这个问题很有精到的意见,他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
    性的一面;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人有禁欲的倾向,即
    所以防欢乐的过量,并即以增欢乐的程度.他在《圣芳济与其他》一篇论文
    中曾说道:"有人以此二者(即禁欲与耽溺)之一为其生活之唯一目的者,
    其人将在尚未生活之前早已死了.有人先将其一(耽溺)推至极端,再转而
    之他,其人才真能了解人生是什么,日后将被纪念为模范的高僧.但是始终
    尊重这二重理想者,那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一切生活是一个建
    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
    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严肃."他又说过:"生活之艺术,
    其方法只在于微妙地混和取与舍二者而已."更是简明地说出这个意思来了.
    生活之艺术这个名词,用中国固有的字来说便是所谓礼.斯谛耳博士在
    《仪礼》序上说:"礼节并不单是一套仪式,空虚无用,如后世所沿袭者.
    这是用以养成自制与整饬的动作之习惯,唯有能领解万物感受一切之心的人
    才有这样安详的容止."从前听说辜鸿铭②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
    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③,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
    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
    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去年有
    西人反对上海禁娼,以为妓院是中国文化所在的地方,这句话的确难免有点
    荒谬,但仔细想来也不无若干理由.我们不必拉扯唐代的官妓,希腊的"女
    ① 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1890年前多写中短篇小说,有《变色龙》,《套中人》,《第六病
    室》等.1890年后从事戏剧创作,有《三姊妹》,《樱桃园》等.
    ① 蔼理斯:参见《蔼理斯的诗》注释.
    ② 辜鸿铭(1857—1928):福建厦门人,曾留学英国,后任张之洞,周馥幕僚,又任外务部左丞,辛亥革
    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思想顽固,推尊孔子学说.
    ③ Rite:英语,仪式,典礼;Art,英语,艺术,技艺.
    友"(Hetaira)的韵事来作辩护,只想起某外人的警句:"中国狎妓如西洋
    的求婚,中国娶妻如西洋的宿娼."或者不能不感到《爱之术》(Ars
    Amatoria)真是只存在草野之间了.我们并不同某西人那样要保存妓院,只
    觉得在有些怪论里边,也常有真实存在罢了.
    中国现在所切要的是一种新的自由与新的节制,去建造中国的新文明,
    也就是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也就是与西方文化的基础之希腊文明相合一
    了.这些话或者说的太大太高了,但据我想舍此中国别无得救之道,宋以来
    的道学家的禁欲主义总是无用的了,因为这只足以助成纵欲而不能收调节之
    功.其实这生活的艺术在有礼节重中庸的中国本来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如
    《中庸》①的起头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照我的解
    说即是很明白的这种主张.不过后代的人都只拿去讲章旨节旨,没有人实行
    罢了.我不是说半部《中庸》可以济世,但以表示中国可以了解这个思想.
    日本虽然也很受到宋学的影响,生活上却可以说是承受平安朝②的系统,还有
    许多唐代的流风余韵,因此了解生活之艺术也更是容易.在许多风俗上日本
    的确保存这艺术的色彩,为我们中国人所不及,但由道学家看来,或者这正
    是他们的缺点也未可知吧.
    1924年11月
    (原载1924年11月17日《语丝》第 1期)
    ① 《中庸》:儒家经典之一,原是《礼记》中的一篇,相传战国时子思作.内容肯定中庸是道德行为的最
    高标准.
    ② 平安朝:日本历史朝代名(公元794—1192)日本桓武天皇迁都京都,改名平安城.
    苦 雨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许多佳
    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
    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
    加上唉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
    倘若更大胆一点,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
    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
    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似的波浪中间滚
    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为鱼"时候——至少也是
    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
    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
    好两天的准沙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
    骡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可以算
    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一样地靠不住,或
    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
    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
    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
    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
    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
    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
    位匠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而卧,
    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可不是我了,乃是
    川岛君"佢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
    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佢们"的不安起见,一等天气晴正,急须大举地
    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
    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
    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里已经
    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
    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
    离台阶不及一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
    入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
    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
    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
    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
    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下一种涨过大
    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
    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大雨,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欢水,却极不容
    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趟河"去.赤了足伸到
    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是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见小孩
    们玩的很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
    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
    下雨的则为虾蟆.从前同小孩们往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虾蟆,
    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
    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吧,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
    恶喧嚣,如麻雀虾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深恶而
    痛绝之,大有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
    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虾蟆在水田
    里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是狗叫,
    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的虾蟆现在只见花条的
    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
    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
    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我不曾亲见,
    单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
    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私事,此外别
    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
    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以算是"意表
    之外"的事吧.
    一九二四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原载1924年7月22日《晨报副镌》)
    苍 蝇
    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它.
    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
    苍蝇共有三种,饭苍蝇太小,麻苍蝇有蛆太脏,只有金苍蝇可用.金苍蝇即
    青蝇,小儿谜中所谓"头戴红缨帽身穿紫罗袍"者是也.我们把它捉来,摘
    一片月季花的叶,用月季的刺钉在背上,便见绿叶在桌上蠕蠕而动,东安市
    场有卖纸制各色小虫者,标题云"苍蝇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们又把
    它的背竖穿在细竹丝上,取灯心草一小段放在脚的中间,它便上下颠倒的舞
    弄,名曰"嬉棍";又或用白纸条缠在肠上纵使飞去,但见空中一片片的白
    纸乱飞,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个年富力强的苍蝇,用快剪将头切下,它的
    身子便仍旧飞去.希腊路吉亚诺思(Lukianos)的《苍蝇颂》中说:"苍蝇
    在被切去了头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时光."大约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经是这样
    的玩耍的了.
    我们现在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因此对于它们很有
    一种恶感.三年前卧病在医院时曾作有一首诗,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苍蝇们,
    美和生命的破坏者,
    中国人的好朋友的苍蝇们呵,
    我诅咒你的全灭,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术的力.
    但是实际上最可恶的还是它的别一种坏癖气,便是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
    脚上乱爬乱舔,古人虽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却是极不愉快的事.希
    腊有一篇传说说明这个缘起,颇有趣味.据说苍蝇本来是一个处女,名叫默
    亚(Muia),很是美丽,不过太喜欢说话.她也爱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
    (Endymion),当他睡着的时候,她总还是和他讲话或唱歌,弄得他不能安
    息,因此月神发怒,使她变成苍蝇.以后她还是纪念着恩迭米盎,不肯叫人
    家安睡,尤其是喜欢搅扰年青的人.
    苍蝇的固执与大胆,引起好些人的赞叹.诃美洛思(Homeros)在史诗中
    尝比勇士于苍蝇,他说,虽然你赶它去,它总不肯离开你,一定要叮你一口
    方才罢休.又有诗人云,那小苍蝇极勇敢地跳在人的肢体上,渴欲饮血,战
    士却躲避敌人的刀锋,真可羞了.我们侥幸不大遇见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
    攻上来舐我们的头的却常常遇到.法勃耳(Fabre)的《昆虫记》里说有一种
    蝇,乘土蜂负虫入穴之时,下卵于虫内,后来蝇卵先出,把死虫和蜂卵一并
    吃下去.他说这种蝇的行为好象是一个红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袭击旅人,但
    是他的慓悍敏捷的确也可佩服,倘使希腊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
    思(Odysseus)一流的狡狯英雄吧.
    中国古来对于苍蝇似乎没有什么反感.《诗经》里说:"营营青蝇,止
    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云:"非鸡则鸣,苍蝇之声."据陆农师
    说,青蝇善乱色,苍蝇善乱声,所以是这样说法.传说里的苍蝇,即使不是
    特殊良善,总之决不比别的昆虫更为卑恶.在日本的俳谐中则蝇成为普通的
    诗料,虽然略带湫秽的气色,但很能表出温暖热闹的境界.小林一茶更为奇
    特,他同圣芳济一样,以一切生物为弟兄朋友,苍蝇当然也是其一.检阅他
    的俳句选集,咏蝇的诗有二十首之多,今举两首以见一斑.一云:
    笠上的苍蝇,比我更早地飞进去了.
    这诗有题曰《归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苍蝇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
    我读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诗觉得惭愧,不过我的心情总不能达到那一步,
    所以也是无法,《埤雅》云:"蝇好交其前足,有绞蝇之象……亦好交其后
    足."这个描写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绍兴小儿谜语歌云:"像乌豇豆格乌,
    像乌豇豆格粗,堂前当中央,坐得拉胡须."也是指这个现象.(格犹云"的",
    坐得即"坐着"之意.)
    据路吉亚诺思说,古代有一个女诗人,慧而美,名叫默亚,又有一个名
    妓也以此为名,所以滑稽诗人有句云:"默亚咬他直达他的心房."中国人
    虽然永久与苍蝇同桌吃饭,却没有人拿苍蝇作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
    被用为诨名而已.
    一九二四年七月
    (原载1924年7月13日《晨报副镌》)
    若子的病
    《北京孔德学校旬刊》第二期于四月十一日出版,载有两篇儿童作品,
    其中之一是我的小女儿写的.
    《晚上的月亮》周若子
    晚上的月亮,很大又很明.我的两个弟弟说:"我们把月亮请下来,叫月亮抱我们到天上去玩.
    月亮给我们东西,我们很高兴.我们拿到家里给母亲吃,母亲也一定高兴."
    但是这张旬刊从邮局寄到的时候,若子已正在垂死状态了.她的母亲望
    着摊在席上的报纸又看昏沉的病人,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叫我好好地收
    藏起来——做一个将来决不再寓目的纪念品.我读了这篇小文,不禁忽然想
    起六岁时死亡的四弟椿寿,他于得急性肺炎的前两三天,也是固执地向着佣
    妇追问天上的情形,我自己知道这都是迷信,却不能禁止我脊梁上不发生冰
    冷的奇感.
    十一日的夜中,她就发起热来,继之以大吐,恰巧小儿用的摄氏体温表
    给小波波(我的兄弟的小孩)摔破了,土步君正出着第二次种的牛痘,把华
    氏的一具拿去应用,我们房里没有体温表了,所以不能测量热度,到了黎明
    从间壁房中拿表来一量,乃是四十度三分!八时左右起了痉挛,妻抱住了她,
    只喊说:"阿玉惊了,阿玉惊了!"弟妇(即是妻的三妹)走到外边叫内弟
    起来,说:"阿玉死了!"他惊起不觉坠落床下.这时候医生已到来了,诊
    察的结果说疑是"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虽然征候还未全具,总之是脑的故
    障,危险很大.十二时又复痉挛,这回脑的方面倒还在其次了,心脏中了霉
    菌的毒非常衰弱,以致血行不良,皮肤现出黑色,在臂上捺一下,凹下白色
    的痕好久还不回复.这一日里,院长山本博士,助手蒲君,看护妇永井君白
    君,前后都到,山本先生自来四次,永井君留住我家,帮助看病.第一天在
    混乱中过去了,次日病人虽不见变坏,可是一昼夜以来每两小时一回的樟脑
    注射毫不见效,心脏还是衰弱,虽然热度已减至三八至九度之间.这天下午
    因为病人想吃可可糖,我赶往哈达门去买,路上时时为不祥的幻想所侵袭,
    直到回家看见毫无动静这才略略放心.第三天是火曜日,勉强往学校去,下
    午三点半正要上课,听说家里有电话来叫,赶紧又告假回来,幸而这回只是
    梦呓,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夜中十二时山本先生诊后,始宣言性命可以无虑.
    十二日以来,经了两次的食盐注射,三十次以上的樟脑注射,身上拥着大小
    七个的冰囊,在七十二小时之末总算已离开了死之国土,这真是万幸的事了.
    山本先生后来告诉川岛君说,那日曜日他以为一定不行的了.大约是第
    二天,永井君也走到弟妇的房里躲着下泪,她也觉得这小朋友怕要为了什么
    而辞去这个家庭了.但是这病人竟从万死中逃得一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
    医呢,药呢,她自己或别的不可知之力呢 但我知道,如没有医药及大家的
    救护,她总是早已不存了.我若是一种宗派的信徒,我的感谢便有所归,而
    且当初的惊怖或者也可减少,但是我不能如此,我对于未知之力有时或感着
    惊异,却还没有致感谢的那么深密的接触.我现在所想致感谢者在人而不在
    自然,我很感谢山本先生与永井君的热心的帮助,虽然我也还不曾忘记四年
    前给我医治肋膜炎的劳苦.川岛斐君二君每日殷勤的访问,也是应该致谢的.
    整整地睡了一星期,脑部已经渐好,可以移动,遂于十九日午前搬往医
    院,她的母亲和"姊姊"陪伴着,因为心脏尚须疗治,住在院里较为便利,
    省得医生早晚两次赶来诊察.现在温度复原,脉搏亦渐恢复,她卧在我曾经
    住过两个月的病室的床上,只靠着一个冰枕,胸前放着一个小冰囊,伸出两
    只手来,在那里唱歌.妻同我商量,若子的兄姊十岁的时候,都花过十来块
    钱,分给用人并吃点东西当作纪念,去年因为筹不出这笔款,所以没有这样
    办,这回病好之后,须得设法来补做并以祝贺病愈.她听懂了这会话的意思,
    便反对说:"这样办不好.倘若今年做了十岁,那么明年岂不还是十一岁么 "
    我们听了不禁破颜一笑.唉,这个小小的情景,我们在一星期前哪里敢梦想
    到呢
    紧张透了的心一时殊不容易松放开来.今日已是若子病后的第十一日,
    下午因为稍觉头痛告假在家,在院子里散步,这才见到白的紫的丁香都已盛
    开,山桃烂熳得开始憔悴了,东边路旁爱罗先珂君回俄国前手植作为纪念的
    一株杏花已经零落净尽,只剩有好些绿蒂隐藏嫩叶的底下.春天过去了,在
    我们彷徨惊恐的几天里,北京这好像敷衍人似地短促的春光早已偷偷地走过
    去了.这或者未免可惜,我们今年竟没有好好地看一番桃杏花.但是花明年
    会开的,春天明年也会再来的,不妨等明年再看:我们今年幸而能够留住了
    别个一去将不复来的春光,我们也就够满足了.
    今天我自己居然能够写出这篇东西来,可见我的凌乱的头脑也略略静定
    了,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雨夜
    (原载1925年5月4日《语丝》第25期)
    死之默想
    四世纪时希腊厌世诗人巴拉达思作有一首小诗道:
    Polla laleis , anthrope——Palladas
    你太饶舌了,人呵,不久将睡在地下;
    住口吧,你生存时且思索那死.
    这是很有意思的话.关于死的问题,我无事时也曾默想过(不坐在树下,
    大抵是在车上),可是想不出什么来——这或者因为我是个"乐天的诗人"
    的缘故吧 但是其实我何尝一定崇拜死,有如曹慕管君,不过我不很能够感
    到死之神秘,所以不觉得有思索十日十夜之必要,于形而上的方面也就不能
    有所饶舌了.
    窃察世人怕死的原因,自有种种不同,"以愚观之"可以定为三项,其
    一是怕死时的苦痛,其二是舍不得人世的快乐,其三是顾虑家族.苦痛比死
    还可怕,这是实在的事情.十多年前有一个远房的伯母,十分困苦,十二月
    底想去投河寻死(我们乡间的河是经冬不冻的),但是投了下去,她随即走
    了上来,说是因为水太冷了.有些人要笑她痴也未可知,但这却是真实的人
    情.倘若有人能够切实保证,诚如某生物学家所说,被猛兽咬死痒苏苏地很
    是愉快,我想一定有许多人裹粮入山去投身饲饿虎的了.可惜这一层不能担
    保,有些对于别项已无留恋的人因此也就不得不稍为踌蹰了.
    顾虑家族,大约是怕死的原因中之较小者,因为这还有救治的方法.将
    来如有一日,社会制度稍加改良,除施行善种的节制以外,大家不问老幼可
    以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凡平常衣食住,医药教育,均由公给,此上更好地
    享受再由个人自己的努力去取得,那么这种顾虑就可以不要,便是夜梦也一
    定平安得多了.不过我所说的原是空想,实现还不知在几十百年之后,而且
    到底未必实现也说不定,那么这也终是远水不救近火,没有什么用处.比较
    确实的办法还是设法发财,也可以救济这个忧虑.为得安闲的死而求发财,
    倒是很高雅的俗事;只是发财大不容易,不是我们都能做的事,况且天下之
    富人有了钱便反死不去,则此法亦颇有危险也.
    人世的快乐自然是很可贪恋的,但这似乎只在青年男女才深切地感到,
    象我们将近"不惑"的人,尝过了凡人的苦乐,此外别无想做皇帝的野心,
    也就不觉得还有舍不得的快乐.我现在的快乐只想在闲时喝一杯清茶,看点
    新书(虽然近来因为政府替我们储蓄,手头只有买茶的钱),无论他是讲虫
    鸟的歌唱,或是记贤哲的思想,古今的刻绘,都足以使我感到人生的欣幸.
    然而朋友来谈天的时候,也就放下书卷,何况"无私神女"(Alropos)的命
    令呢 我们看路上许多乞丐,都已没有生人乐趣,却是苦苦地要活着,可见
    快乐未必是怕死的重大原因:或者舍不得人世的苦辛也足以叫人留恋这个尘
    世吧.讲到他们,实在已是了无牵挂,大可"来去自由",实际却不能如此,
    倘若不是为了上边所说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怕河水比彻骨的北风更冷的缘故

    对于"不死"的问题,又有什么意见呢 因为少年时当过五六年的水兵,
    头脑中多少受了唯物论的影响,总觉得造不起"不死"这个观念来,虽然我
    很喜欢听荒唐的神话.即使照神话故事所讲,那种长生不老的生活我也一点
    儿都不喜欢.住在冷冰冰的金门玉阶的屋里,吃着五香牛肉一类的麟肝凤脯,
    天天游手好闲,不在松树下着棋,更同金童玉女厮混,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
    况且永远如此,便是单调而且困倦了.又听人说,仙家的时间是与凡人不同
    的,诗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①"所以烂柯山下的六十年在棋边只
    是半个时辰耳,哪里会有日子太长之感呢 但是由我看来,仙人活了二百万
    岁也只抵得人间的四十春秋,这样浪费时间无裨实际的生活,殊不值得费尽
    了心机去求得他;倘若二百万年后劫波到来,就此溘然,将被五十岁的凡夫
    所笑.较好一点的还是那西方凤鸟(Phoenix)②的办法,活上五百年,便尔
    蜕去,化为幼凤,这样的轮回倒很好玩的——可惜他们是只此一家,别人不
    能仿作.大约我们还只好在这被容许的时光中,就这平凡的境地中,寻得些
    须的安闲悦乐,即是无上幸福:至于"死后,如何 "的问题,乃是神秘派
    诗人的领域,我们平凡人对于成仙做鬼都不关心,于此自然就没有什么兴趣
    了.
    1924年12月
    (原载1924年12月22日《语丝》第6期)
    ①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语见明初叶盛《水东日记》卷十:"王子去求仙,丹成入九天,山中方七
    日,世上已千年."
    ② 凤鸟(Phoenix):埃及神话中阿拉伯沙漠的不死鸟,长生鸟.相传此鸟每五百年自行焚死,然后由灰中
    再生.Phoenix,英语.
    喝 茶
    前回徐志摩①先生在平民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
    讲茶"——我没有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
    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 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的很好,茶道
    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
    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
    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
    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的很平常的喝茶观罢了.喝茶以绿茶为
    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 葛辛②(George
    Gissing)的《草堂随笔》(原名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确
    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
    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支那饮茶已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
    益的万分之一,则我殊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
    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
    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
    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①在《茶之书》(Book of Tea,1919)里很巧妙
    地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
    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地喝了半天,好象是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
    我的喝茶的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工夫茶者自然更有道理),只可惜近来
    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为饭馆子之流,只在乡村间还保存一点古
    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
    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
    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
    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爪
    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可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
    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
    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形色,朴素的味道,很合
    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的"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出于中国唐时
    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
    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
    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
    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者乃
    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
    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适,因为一到即罄,次碗
    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
    ① 徐志摩(1897—1931):名章垿,字志摩,浙江海宁人,曾任北京大学教授,新月派诗人.著有《志摩
    的诗》,《猛虎集》等.
    ② 葛辛:通译吉辛,英国小说家,流落美国,返国后在贫民窟生活.著有小说《德谟斯》,散文《草堂随
    笔》等.
    ① 冈仓觉三(1862—1919):日本美术家,著作家,东京大学毕业,曾任美术学校校长.著有《日本的觉
    醒》,《东洋之理想》,《茶之书》等.
    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
    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
    豆腐干方约寸半,厚可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才
    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
    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
    辣酱辣,
    麻油炸,
    红酱搽,辣酱搨:
    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
    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
    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
    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
    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
    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
    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1924年12月
    (原载1924年12用29日《语丝》第7期)
    元旦试笔
    从先我有一个远房的叔祖,他是孝廉公而奉持《太上感应篇》①的,每到
    年末常要写一张黄纸疏,烧呈玉皇大帝,报告他年内行了多少善,以便存记
    起来作报捐"地仙"实缺之用.现在民国十三年已经过去了,今天是元旦,
    在邀来共饮"屠苏"的几个朋友走了之后,拿起一支狼毫来想试一试笔,回
    想去年的生活有什么事值得纪录,想来想去终于没有什么,只有这一点感想
    总算是过去的经验的结果,可以写下来作我的"疏头"的材料.古人云:"四
    十而不惑."②这是古人学道有得的地方,我们不能如此.就我个人说来,乃
    是三十而立(这是说立起什么主张来),四十而惑,五十而志于学吧.以前
    我还以为我有着"自己的园地",去年便觉得有点可疑,现在则明明白白地
    知道并没有这一片园地了.我当初大约也只是租种人家的田地,产出一点瘦
    小的萝卜和苦的菜,马虎敷衍过去了,然而到了"此刻现在"忽然省悟自己
    原来是个"游民",肩上只扛着一把锄头,除了农忙时打点杂以外,实在没
    有什么工作可做.失了自己的园地不见得怎样可惜,倘若流氓也一样的可以
    舒服过活,如世间的好习惯所规定;只是未免有点无聊吧,所以等我好好地
    想上三两年,或者再去发愤开荒,开辟出两亩田地来,也未可知,目下还是
    老实自认是一个素人,把"文学家"的招牌收藏起来.
    我的思想到今年又回到民族主义上来了.我当初和钱玄同①先生一样,最
    早是尊王攘夷的思想,在拳民起义的那时听说乡间的一个"洋鬼子"被"破
    脚骨"②打落铜盆帽,甚为快意,写入日记.后来读了《新民丛报》,《民报》,
    《革命军》③,《新广东》之类,一变而为排满(以及复古),坚持民族主义
    者计有十年之久,到了民国元年这才软化.五四时代我正梦想着世界主义,
    讲过许多迂远的话,去年春间收小范围,修改为亚洲主义,及清室废号迁宫
    以后,遗老遗少以及日英帝国的浪人兴风作浪,诡计阴谋至今未已,我于是
    又悟出自己之迂腐,觉得民国根基还未稳固,现在须得实事求是,从民族主
    义做起才好.我不相信因为是国家所以当爱,如那些宗教的爱国家所提倡,
    但为个人的生存起见主张民族主义却是正当,而且与更"高尚"的别的主义
    也不相冲突.不过这只是个人的倾向,并不想到青年中去宣传.没有受过民
    族革命思想的浸润并经过光复和复辟时恐怖之压迫者,对于我们这种心情大
    抵不能领解,或者还要以为太旧太非绅士态度.这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只表
    明我思想之反动,无论过激过顽都好,只愿人家不要再恭维我是世界主义的
    人就好了.
    语云:"元旦书红,万事亨通."论理,应该说几句吉利话,滑稽话,
    才足副元旦试笔之名.但是总想不出什么来,只好老实写出要说的几句话,
    其余的且等后来补说吧.
    ① 《太上感应篇》:《道藏 太清部》著录三十卷,题"宋李昌龄传".是一部宣传道家因果报应迷信思
    想的书.
    ② "四十而不惑":孔丘的话,见《论语 为政》.不惑,指对事物的当然无所疑.
    ① 钱玄同(1887—1939):名夏,浙江吴兴人,曾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② 破脚骨:浙江方言,意即无赖子,流氓.
    ③ 《新民丛报》:半月刊,1902年2月在日本横滨创刊,1907年冬停刊.《民报》,月刊,1905年11月
    在日本东京创刊,1910年停刊.《革命军》,清末革命家邹容宣传反清革命的著名作品.
    1925年 1月
    (原载1925年 1月2日《语丝》第9期)
    上下身
    戈丹的三个贤人,
    坐在碗里去漂洋去.
    他们的碗倘若牢些,
    我的故事也要长些.
    ——英国儿歌
    人的肉体明明是一整个(虽然拿一把刀也可以把他切开来),背后从头
    颈到尾闾一条脊椎,前面从胸口到"丹田"一张肚皮,中间并无可以卸拆之
    处,而吾乡(别处的市民听了不必多心)的贤人必强分割之为上下身——大
    约是以肚脐为界.上下本是方向,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们在这里又应用了大
    义名分的大道理,于是上下变而为尊卑,邪正,净不净之分了:上身是体面
    绅士,下身是"该办的"下流社会.这种说法既合于圣道,那么当然是不会
    错的了,只是实行起来却有点为难.不必说要想拦腰的"关老爷一大刀"分
    个上下,就未免断送老命,固然断乎不可,即使在该办的范围内稍加割削,
    最端正的道学家也决不答应的.平常沐浴时候(幸而在贤人们这不很多),
    要备两条手巾两只盆两桶水,分洗两个阶级,稍一疏忽不是连上便是犯下,
    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又或坐在高凳上打盹,跌了一个倒栽葱,更
    是本末倒置,大非佳兆了.由我们愚人看来,这实在是无事自扰,一个身子
    站起睡倒或是翻个筋斗,总是一个身子,并不如猪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
    分,定出贵贱不同的价值来.吾乡贤人之所为,虽曰合于圣道,其亦古代蛮
    风之遗留欤.
    有些人把生活也分作片段,仅想选取其中的几节,将不中意的梢头弃去.
    这种办法可以称之曰抽刀断水,挥剑斩云.生活中大抵包含饮食,恋爱,生
    育,工作,老死这几样事情,但是联结在一起,不是可以随便选取一二的.
    有人希望长生而不死,有人主张生存而禁欲,有人专为饮食而工作,有人又
    为工作而饮食,这都有点象想齐肚脐锯断,钉上一块底板,单把上半身保留
    起来.比较明白而过于正经的朋友则全盘承受而分别其等级,如走路是上等
    而睡觉是下等,吃饭是上等而饮酒喝茶是下等是也.我并不以为人可以终日
    睡觉或用茶酒代饭吃,然而我觉得睡觉或饮酒喝茶不是可以轻蔑的事,因为
    也是生活之一部分.百余年前日本有一个艺术家是精通茶道的,有一回去旅
    行,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悠然地点起茶来自喝.有人规劝他说,行旅中何
    必如此,他答得好:"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这样想的人才真能尊重并
    享乐他的生活.沛德①(W pater)曾说,我们生活的目的不是经验之果而
    是经验本身.正经的人们只把一件事当作正经生活,其余的如不是不得已的
    坏癖气是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罢了:程度虽不同,这与吾乡贤人之单尊重上身
    (其实是,不必细说,正是相反),乃正属同一种类也.
    戈丹(Gotham)地方的故事恐怕说来很长,这只是其中的一两节而已.
    1925年2月
    (原载1925年2月2日《语丝》第12期)
    ① 沛德(1839—1894):通译佩特,英国散文作家,唯美主义文艺批评家,著有《文艺复兴史研究》,《希
    腊研究》等.
    鸟 声
    古人有言:"以鸟鸣春."现在已过了春分,正是鸟声的时节了,但我
    觉得不大能够听到,虽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经近于乡村.这所谓鸟当然是指那
    飞鸣自在的东西,不必说鸡鸣咿咿鸭鸣呷呷的家奴,便是熟悉似的鸽子之类
    也算不得数,因为他们都是忘记了四时八节的了.我所听见的鸟鸣只有檐头
    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树上每天早来的啄木的干笑——这似乎都不能报春,麻
    雀的太琐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点干枯的气味.
    英国诗人那许①(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 The
    Poet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着舞,天气温和,
    好鸟都歌唱起来,他列举四样鸟声:
    Cuckco,jug-jug, pee-wee, to-witta-woo !
    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
    现在只抄出一行来,看那四样是什么鸟.第一种是勃姑,书名鸤鸠,它是自
    呼其名的,可以无疑了.第二种是夜莺,就是那林间的"发痴的鸟",古希
    腊女诗人称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莺",它的名贵可想而知,只是我不
    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乡间的黄莺也会"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
    子而急死,与它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它要吃小鸟,而且又不发痴地唱上一
    夜以至于呕血.第四种虽似异怪乃是猫头鹰.第三种则不大明了,有人说是
    蚊母鸟,或云是田凫,但据斯密士的《鸟的生活与故事》第一章所说系小猫
    头鹰.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种好鸟之中猫头鹰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说这
    二者都是褐色猫头鹰,与别的怪声怪相的不同,它的书中虽有图像,我也认
    不得这是鸱是鸮还是流离之子,不过总是猫头鹰之类罢了.儿时曾听见它们
    的呼声,有的声如货郎的摇鼓,有的恍若连呼"掘洼"(dzhuehuoang),俗
    云不祥主有死丧.所以闻者多极懊恼,大约此风古已有之.查检观颓道人①
    的《小演雅》,所录古今禽言中不见有猫头鹰的话.然而仔细回想,觉得那
    些叫声实在并不错.比任何风声箫声鸟声更为有趣,如诗人谢勒②(shelley)
    所说.现在,就北京来说,这几样鸣声都没有,所有的还只是麻雀和啄木鸟.
    老鸹,乡间称云乌老鸦,在北京是每天可以听到的,但是一点风雅气也没有,
    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它是哪一季的鸟.麻雀和啄木鸟虽然唱不出好的歌
    来,在那琐碎与干枯之中到底还含一些春气:唉唉,听那不讨人欢喜的乌老
    鸦叫也已够了,且让我们欢迎这些鸣春的小鸟,倾听它们的谈笑吧.
    "啾晰,啾晰!"
    "嘎嘎!"
    1925年4月
    (原载1925年4月6日《语丝》第21期)
    ① 那许(1567—1601):英国作家.
    ① 观颓道人:清杨浚之别号.所著《小演雅》一卷,续录一卷,别录一卷,附录一卷.
    ② 谢勒(Shelley):通译雪莱(1792—1822),英国积极浪漫主义诗人,著有《西风颂》,《云雀颂》等.
    萨满教的礼教思想
    四川督办①因为要维持风化,把一个犯奸的学生枪毙,以昭炯戒.
    湖南省长②因为求雨,半月多不回公馆去,即"不同太太睡觉",如《京
    副》上某君所说.
    茀来则博士③(J G Frazer)在所著《普须该的工作》(Psyche'sTask)
    第三章迷信与两性关系上说:"他们(野蛮人)想象,以为只须举行或者禁
    戒某种性的行为,他们可以直接地促成鸟兽之繁殖与草木之生长.这些行为
    与禁戒显然都是迷信的,全然不能得到所希求的效果.这不是宗教的,但是
    法术的;就是说,他们想达到目的,并不用恳求神灵的方法,却凭了一种错
    误的物理感应的思想,直接去操纵自然之力."这便是赵恒惕求雨的心理,
    虽然照感应魔术的理论讲来,或者该当反其道而行之才对.
    同书中又说:"在许多蛮族的心里,无论已结婚或未结婚的人的性的过
    失,并不单是道德上的罪,只与直接有关的少数人相干;他们以为这将牵涉
    全族,遇见危险与灾难,因为这会直接地发生一种魔术的影响,或者将间接
    地引起嫌恶这些行为的神灵之怒.不但如此,他们常以为这些行为将损害一
    切禾谷瓜果,断绝食粮供给,危及全群的生存.凡在这种迷信盛行的地方,
    社会的意见和法律惩罚性的犯罪便特别地严酷,不比别的文明的民族,把这
    些过失当作私事而非公事,当作道德的罪而非法律的罪,于个人终生的幸福
    上或有影响,而并不会累及社会全体的一时的安全.倒过来说,凡在社会极
    端严厉地惩罚亲属奸,既婚奸,未婚奸的地方,我们可以推测这种办法的动
    机是在于迷信;易言之,凡是一个部落或民族,不肯让受害者自己来罚这些
    过失,却由社会特别严重地处罪,其理由大抵由于相信性的犯罪足以扰乱天
    行,危及全群,所以全群为自卫起见不得不切实地抵抗,在必要时非除灭这
    犯罪者不可."这便是杨森维持风化的心理.固然,捉奸的愉快也与妒忌心
    有关,但是极小的一部分罢了,因为合法的卖淫与强奸社会上原是许可的,
    所以普通维持风化的原因多由于怕这神秘的"了不得"——仿佛可以译多岛
    海的"太步①".
    中国据说以礼教立国,是崇拜至圣先师的儒教国,然而实际上国民的思
    想全是萨满教②的(Shamanistic比称道教的更确).中国决不是无宗教国,
    虽然国民的思想里法术的分子比宗教的要多得多.讲礼教者所喜说的风化一
    语,我就觉得很是神秘,含有极大的超自然的意义,这显然是萨满教的一种
    术语.最讲礼教的川湘督长的思想完全是野蛮的,既如上述,京城里"君师
    主义"的诸位又如何呢 不必说,都是一窟窿的狸子啦.他们的思想总不出
    两性的交涉,而且以为在这一交涉里,宇宙之存亡,日月之盈昃,家国之安
    危,人民之生死,皆系焉.只要女学生斋戒——一个月,我们姑且说,便风
    ① 指当时的四川督办杨森.
    ② 指当时的湖南省长赵恒惕.
    ③ 茀来则博士(1854—1941):英国人类学家,民俗学家,曾任剑桥大学教授.《普须该的工作》又译《普
    赛克的事业》,1909年出版.
    ① "太步":参见《狗抓地毯》注释.
    ② 萨满教:一种原始宗教."萨满"是通古斯语的音译,即巫的意思.认为世界分作三层,"天堂"为上
    界,诸神所居;地面为中界,人类所居;"地狱"为下界,鬼魔所居.
    化可完而中国可保矣,否者七七四十九之内必将陆沉.这不是野蛮的萨满教
    思想是什么 我相信要了解中国须得研究礼教,而要了解礼教更非从萨满教
    入手不可.
    1925年9月2日
    (原载1925年9月14日《语丝》第44期)
    乌篷船
    子荣君: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
    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
    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
    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
    便是船.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
    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遍代步都是用船.船有两种,
    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
    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乌篷船大的为"四明
    瓦"(Sy- 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
    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圆形的,用竹片编成,中
    夹竹箬,上涂黑油;在两扇"定篷"之间放着一扇遮阳,也是半圆的,木作
    格子,嵌着一片片的小鱼鳞,径约一寸,颇有点透明,略似玻璃而坚韧耐用,
    这就称为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
    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
    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
    可以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麻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吧 小船
    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
    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
    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
    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
    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吧.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象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走到.倘若出城,
    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来回总
    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
    山,岸旁的乌桕,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
    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
    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
    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苍然的时候进城上都挂着薛荔的东门来,
    倒是颇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黄昏时
    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夜间睡在舱中,
    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雇
    一只船到乡下去看庙戏,可以了解中国旧戏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动自如,
    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只
    可惜讲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
    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
    千万不要去.——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
    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
    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
    善自珍重,不尽.
    1926年1月18日夜于北京
    (原载1926年11月27日《语丝》第107期)
    教训之无用
    蔼理斯在《道德之艺术》这一篇文章里说,"虽然一个社会在某一时地
    的道德,与别个社会——以至同社会在异时异地的道德决不相同,但是其间
    有错综的条件,使它发生差异,想故意的做成它显然是无用的事.一个人如
    听人家说他做了一本'道德的'书,他既不必无端的高兴,或者被说他的书
    是'不道德的',也无须无端的颓丧.这两个形容词的意义都是很有限制的.
    在群众的坚固的大多数之进行上面,无论是甲种的书或乙种的书都不能留下
    什么重大的影响."
    斯宾塞也曾写信给人,说道德教训之无效.他说,"在宣传了爱之宗教
    将近二千年之后,憎之宗教还是很占势力;欧洲住着二万万的外道,假装着
    基督教徒,如有人愿望他们照着他们的教旨行事,反要被他们所辱骂."
    这实在都是真的.希腊有过苏格拉底,印度有过释迦,中国有过孔老,
    他们都被尊为圣人,但是在现今的本国人民中间他们可以说是等于"不曾有
    过".我想这原是当然的,正不必代为无谓地悼叹.这些伟人倘若真是不曾
    存在,我们现在当不知怎么的更是寂寞,但是如今既有言行流传,足供有艺
    术趣味的人的欣赏,那就尽够好了.至于期望他们教训的实现,有如枕边摸
    索好梦,不免近于痴人,难怪要被骂了.
    对于世间"不道德的"文人,我们同圣人一样的尊敬他.他的"教训"
    在群众中也是没有人听的,虽然有人对他投石,或袖
    着他的书,——但是我们不妨听他说自己的故事.
    十三年二月
    诗的效用
    在《诗》第一号里读到俞平伯君的《诗的进化的还原论》,对于他的"好
    的诗的效用是能深刻地感多数人向善的"这个定义,略有怀疑的地方,现在
    分作三项,将我的意见写了出来.
    第一,诗的效用,我以为是难以计算的.文艺的问题固然是可以用了社
    会学的眼光去研究,但不能以此作为唯一的定论.我始终承认文学是个人的,
    但因"他能叫出人人所要说而苦于说不出的话",所以我又说即是人类的.
    然而在他说的时候,只是主观的叫出他自己所要说的话,并不是客观的去体
    察了大众的心情,意识的替他们做通事,这也是真确的事实.我曾同一个朋
    友说过,诗的创造是一种非意识的冲动,几乎是生理上的需要,仿佛是性欲
    一般;这在当时虽然只是戏语,实在也颇有道理,个人将所感受的表现出来,
    即是达到了目的,有了他的效用,此外功利的批评,说他耗费无数的金钱精
    力时间,得不偿失,都是不相干的话.在个人的恋爱生活里,常有不惜供献
    大的牺牲的人,我们不能去质问他的在社会上的效用;在文艺上也是一样.
    真的艺术家本了他的本性与外缘的总和,诚实的表现他的情思,自然的成为
    有价值的文艺,便是他的效用.功利的批评也有一面的理由,但是过于重视
    艺术的社会的意义,忽略原来的文艺的性质,他虽声言叫文学家做指导社会
    的先驱者,实际上容易驱使他们去做侍奉民众的乐人,这是较量文学在人生
    上的效用的人所最应注意的地方了.
    第二,"感人向善是诗的第二条件",这善字似乎还有可商的余地,因
    为它的概念也是游移惝恍,没有标准,正如托尔斯泰所攻击的美一样.将它
    解作现代通行的道德观念里的所谓善,这只是不合理的社会上的一时的习
    惯,决不能当做判断艺术价值的标准,现在更不必多说也已明白了.倘若指
    那不分利己利人,于个体种族都是幸福的,如克鲁泡特金所说的道德,当然
    是很对的了.但是"全而善美"的生活范围很广,除了真正的不道德文学以
    外,一切的文艺作品差不多都在这范围里边,因为据克鲁泡特金的说法,只
    有资本主义迷信等等几件妨害人的生活的东西是恶,所以凡非是咏叹这些恶
    的文艺便都不是恶的花.托尔斯泰所反对的波特来耳的《恶之华》因此也不
    能不说是向善的,批评家说他是想走逆路去求自己的得救,正是很确当的话.
    他吃印度大麻去造"人工的乐园",在绅士们看来是一件怪僻丑陋的行为,
    但他的寻求超现世的乐土的欲望,却要比绅士们的饱满的乐天主义更为人性
    的,更为善的了.这样看来,向善的即是人的,不向善的即是非人的文学:
    这也是一种说法,但是字面上似乎还可修改,因为善字的意义不定,容易误
    会,以为文学必须劝人为善,象《明圣经》《阴骘文》一般才行,——岂知
    这些讲名分功过的"善书"里,多含着不向善的吃人思想的分子,最容易使
    人陷到非人的生活里去呢
    第三,托尔斯泰论艺术的价值,是以能懂的人的多少为标准,克鲁泡特
    金对于他的主张,加以批评道,"各种艺术都有一种特用的表现法,这便是
    将作者的感情感染与别人的方法,所以要想懂得它,须有相当的一番训练.
    即使是最简单的艺术品,要正当的理解它,也非经过若干习练不可.托尔斯
    泰把这事忽略了,似乎不很妥当,他的普遍理解的标准也不免有点牵强了."
    这一节话很有道理.虽然托尔斯泰在《艺术论》里引了多数的人明白《圣经》
    上的故事等等的例,来证明他们也一定能够了解艺术的高尚作品,其实是不
    尽然的.《圣经》上的故事诚然是艺术的高尚作品,但是大多数的人是否真
    能艺术的了解赏鉴,不免是个疑问.我们参照中国人读经书的实例,推测基
    督教国的民众的读圣经,恐怕他的结果也只在文句之末,即使感受到若干印
    象,也为教条的传统所拘,仍旧貌似而神非了.譬如中国的《诗经》,凡是
    "读书人"无不读过一遍,自己以为明白了,但真是知道《关睢》这一篇是
    什么诗的人,一千人里还不晓得有没有一个呢.说到民谣,流行的范围更广,
    似乎是很被赏识了,其实也还是可疑.我虽然未曾详细研究,不能断定,总
    觉得中国小调的流行,是音乐的而非文学的,换一句话说即是以音调为重而
    意义为轻.《十八摸》是中国现代最大民谣之一,但其魅人的力似在"嗳嗳
    吓"的声调而非在肉体美的赞叹,否则那种描画应当更为精密,——那倒又
    有可取了.中国人的爱好谐调真是奇异的事实,大多数的喜听旧戏而厌看新
    剧,便是一个好例,在诗文界内也全然相同.常见文理不通的人虽然古文白
    话一样的不懂,却总是喜读古文,反对白话,当初颇以为奇,现在才明白这
    个道理:念古文还有声调可以悦耳,看白话则意义与声调一无所得,所以兴
    味索然.文艺作品的作用当然不止是悦耳,所以经过他们的鉴定,不能就判
    定它的感染的力量.即使更进一层,多数的人真能了解意义,也不能以多数
    决的方法来下文艺的判决.君师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固然应该反对;民
    众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也是应该反对的.在不背于营求全而善美的生活
    之道德的范围内,思想与行动不妨各各自由与分离.文学家虽希望民众能了
    解自己的艺术,却不必强将自己的艺术去迁就民众;因为据我的意见,文艺
    本是著者感情生活的表现,感人乃其自然的效用,现在倘若舍己从人,去求
    大多数的了解,结果最好也只是"通俗文学"的标本,不是他真的自己的表
    现了.
    《谈龙集》《谈虎集》自序
    近几年来所写的小文字,已经辑集的有《自己的园地》等三册一百二十
    篇,又《艺术与生活》里二十篇,但此外散乱着的还有好些,今年暑假中发
    心来整理它一下,预备再编一本小册子出来.等到收集好了之后一看,虽然
    都是些零星小品,篇数总有一百五六十,觉得不能收在一册里头了,只得决
    心叫它们"分家",将其中略略关涉文艺的四十四篇挑出,另编一集,叫做
    《谈龙集》,其余的一百十几篇留下,还是称作《谈虎集》.
    书名为什么叫作谈虎与谈龙,这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理由是很简单的.
    我们(严格地说应云我)喜谈文艺,实际上也只是乱谈一阵,有时候对于文
    艺本身还不曾明了,正如我们著《龙经》画水墨龙,若问龙是怎样的一种东
    西大家都没有看见过,据说从前有一位叶公很喜欢龙,弄得一屋子里尽是雕
    龙画龙,等得真龙下降,他反吓得面如土色,至今留下做人家的话柄.我恐
    怕自己也就是这样地可笑.但是这一点我是明白的,我所谈的压根儿就是假
    龙,不过姑妄谈之,并不想请它来下雨,或是得一块的龙涎香①.有人想知道
    真龙的请又找豢龙氏去,我这里是找不到什么东西的.我就只会讲空话,现
    在去讲到虚无缥缈的龙,那么其空话之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谈虎集》里所收的是关于一切人事的评论.我本不是什么御史或监察
    委员,既无官守,亦无言责,何必来此多嘴,自取烦恼!我只是喜欢讲话.
    与喜欢乱谈文艺相同,对于许多不相干的事情,随便批评或注释几句,结果
    便是这一大堆的稿子.古人云,谈虎色变,遇见过老虎的人听到谈虎固然害
    怕,就是没有遇见过的谈到老虎也难免心惊,因为老虎实在是可怕的东西,
    原是不可轻易谈得的.我这些小文,大抵有点得罪人得罪社会,觉得好象是
    踏了老虎尾巴,私心不免惴惴,大有色变之虑,这是我所以集名谈虎之由来,
    此外别无深意.这一类的文字总数大约在二百篇以上,但是有一部分经我删
    去了,小半是过了时的,大半是涉及个人的议论:我也曾想拿来另编一集,
    可以表表在"文坛"上的一点战功,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的绅士
    气(我原是一个中庸主义者)到底还是颇深,觉得这样做未免太自轻贱,所
    以决意模仿孔仲尼笔削的故事,而曾经广告过的《真谈虎集》于是也成为有
    目无书了.
    《谈龙》《谈虎》两集的封面画都是借用古日本画家光琳①(Kōrin)的,
    在《光琳百图》中恰好有两张条幅,画着一龙一虎,便拿来应用,省得托人
    另画.——《真谈虎集》的图案本来早已想好,就借用后《甲寅》的那个木
    铎里黄毛大虫,现在计划虽已中止,这个巧妙的移用法总觉得很想的不错,
    废弃了也未免稍可惜,只好在这里附记一下.
    1927年11月8日周作人于北京苦雨斋
    (原载1927年11月《文学周报》第5卷第14期)
    ① 龙涎香,抹香鲸肠胃的病态分泌物,类似结石,是极名贵的香料.
    ① 光琳:即小形光琳(1658—1716),日本大画家,工动物画及人物,山水画.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近来看到一本很好的书,便是赵元任先生所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这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
    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
    快乐的.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了"赤子之心",
    好象"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他们忘
    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的心情于是不独不能
    理解,与以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种的人
    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我
    们不要误会,这只有顽固的塾师及道学家才如此,其实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
    价值而专讲实用的新教育家所种的恶因也并不小,即使没有比他们更大.我
    对于少数的还保有一点儿童的心情的大人们,郑重的介绍这本名著请他们一
    读,并且给他们的小孩子读.
    这部书的特色,正如译者序里所说,是在于它的有意味的"没有意思".
    英国政治家辟忒(Pitt)曾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一个人能够讲得有意思;
    各人都能够讲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够讲得没有意思么 "文学家特坤西(De
    Quincey)也说,只是有异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写没有意思的作品.儿童大抵
    是天才的诗人,所以他们独能赏鉴这些东西.最初是那些近于"无意味不通
    的好例"的抉择歌,如《古今风谣》里的"脚驴斑斑",以及"夹雨夹雪冻
    死者鳖"一类的趁韵歌,再进一步便是那些滑稽的叙事歌了.英国儿歌中《赫
    巴特老母和伊的奇怪的狗》与《黎的威更斯太太和伊的七只奇怪的猫》,都
    是这派的代表著作,专以天真而奇妙的"没有意思"娱乐儿童的.这《威更
    斯太太》是夏普夫人原作,经了拉斯金的增订,所以可以说是文学的滑稽儿
    歌的代表,后来利亚(Lear)做有"没有意思的诗"的专集,于是更其完成
    了.散文的一面,始于高尔斯密的《二鞋老婆子的历史》,到了加乐尔而完
    成,于是文学的滑稽童话也侵入英国文学史里了.欧洲大陆的作家,如丹麦
    的安徒生在《伊达的花》与《阿来锁眼》里,荷兰的蔼罩在他的《小约翰》
    里,也有这类的写法,不过他们较为有点意思,所以在"没有意思"这一点
    上,似乎很少有人能够赶得上加乐尔的了.然而这没有意思决不是无意义,
    他这著作是实在有哲学的意义的.麦格那思在《十九世纪英国文学论》上说:
    "利亚的没有意思的诗与加乐尔的阿丽思的冒险,都非常分明的表示超越主
    义观点的滑稽.他们似乎是说,'你们到这世界里来住吧,在这里物质是一
    个消融的梦,现实是在幕后.'阿丽思走到镜子的后面,于是进奇境去.在
    他们的图案上,正经的[分子]都删去,矛盾的事情很使儿童喜悦;但是觉
    着他自己的限量的大人中的永久的儿童的喜悦,却比[ 普通的] 儿童的喜悦
    为更高了."我的本意在推举他在儿童文学上的价值,这些评论本是题外的
    话,但我想表明他在[ 成人的] 文学上也有价值,所以抄来作个引证.译者
    在序里说:"我相信这书的文学的价值,比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
    不过又是一派罢了."这大胆而公平的批评,实在很使我佩服.普通的人常
    常相信文学只有一派是正宗,而在西洋文学上又只有莎士比亚是正宗,给小
    孩子看的书既然不是这一派,当然不是文学了.或者又相信给小孩子的书必
    须本于实在或是可能的经验,才能算是文学,如《国语月刊》上勃朗的译文
    所主张,因此排斥空想的作品,以为不切实用,欧洲大战时候科学能够发明
    战具,神话与民间故事毫无益处,即是证据.两者之中,第一种拟古主义的
    意见虽然偏执,只要给他说明文学中本来可以有多派的,如译者那样的声明,
    这问题也可以解决了;第二种军国主义的实用教育的意见却更为有害.我们
    姑且不论任何不可能的奇妙的空想,原只是集合实在的事物的经验的分子综
    错而成,但就儿童本身上说,在他想象力发展的时代确有这种空想作品的需
    要,我们大人无论凭了什么神呀皇帝呀国家呀的神圣之名,都没有剥夺他们
    的这需要的权利,正如我们没有剥夺他们衣食的权利一样.人间所同具的智
    与情应该平匀发达才是,否则便是精神的畸形.刘伯明先生在《学衡》第二
    期上攻击毫无人性人情的"化学化"的学者,我很是同意.我相信对于精神
    的中毒,空想——体会与同情之母——的文学正是一服对症的解药.所以我
    推举这部《漫游奇境记》给心情没有完全化学化的大人们,特别请已为或将
    为人们的父母师长的大人们看,——若是看了觉得有趣,我便庆贺他有了给
    人家做这些人的资格了.
    对于赵先生的译法,正如对于他的选择这部书的眼力一般,我表示非常
    的佩服,他的纯白话的翻译,注音字母的实用,原本图画的选入,都足以表
    见忠实于他的工作的态度.我深望那一部姊妹书《镜里世界》能够早日出版.
    ——译者序文里的意见,上面已经提及,很有可以佩服的地方,但就文章的
    全体看来,却不免是失败了.因为加乐尔式的滑稽实在是不易模拟的,赵先
    生给加乐尔的书做序,当然不妨模拟他,但是写的太巧了,因此也就未免稍
    拙了.……妄言多罪.
    ( 《自己的园地》)
    上海气
    我终于是一个中庸主义的人:我很喜欢闲话,但是不喜欢上海气的闲话,
    因为那多是过了度的,也就是俗恶的了.上海滩本来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
    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儿没有一点理性与风
    致.这个上海精神便成为一种上海气,流布到各处去,造出许多可厌的上海
    气的东西,文章也是其一.
    上海气之可厌,在关于性的问题上最明了地可以看出.他的毛病不在猥
    亵而在其严正.我们可以相信性的关系实占据人生活动与思想的最大部分,
    讲些猥亵话,不但是可以容许,而且觉得也有意思,只要讲得好.这有几个
    条件:一有艺术的趣味,二有科学的了解,三有道德的节制.同是说一件性
    的事物,这人如有了根本的性知识,又会用了艺术的选择手段,把所要说的
    东西安排起来,那就是很有文学趣味,不,还可以说有道德价值的文字.否
    则只是令人生厌的下作话.上海文化以财色力中心,而一般社会上又充满着
    饱满颓废的空气,看不出什么饥渴似的热烈的追求.结果自然是一个满足了
    欲望的犬儒①之玩世的态度.所以由上海气的人们看来,女人是娱乐的器具,
    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
    为污辱的供献.关于性的迷信及其所谓道德都是传统的,所以一切新的性知
    识道德以至新的女性无不是他们嘲笑之的,说到女学生更是什么都错,因为
    她们不肯力遵"古训"如某甲所说.上海气的精神是"崇信圣道,维持礼教"
    的,无论笔下口头说的是什么话.他们实在是反穿皮马褂的道学家,圣道会
    中人.
    自新文学发生以来,有人提倡"幽默",世间遂误解以为这也是上海气
    之流亚,其实是不然的.幽默在现代文章上只是一种分子,其他主要的成分
    还是在上边所说的三项条件.我想,这大概就从艺术的趣味与道德的节制出
    来的,因为幽默是不肯说得过度,也是Sophrosune——我想就译为"中庸"
    的表现.上海气的闲话却无不说得过火,这是根本上不相象的了.
    上海气是一种风气,或者是中国古已有之的,未必一定是有了上海滩以
    后方才发生的也未可知,因为这上海气的基调即是中国固有的"恶化",但
    是这总以在上海为最浓重,与上海的空气也最调和,所以就这样地叫它,虽
    然未免少少对不起上海的朋友们.这也是复古精神之一,与老虎狮子等牌的
    思想是殊途同归的.在此刻反动时代,他们的发达正是应该的吧.
    1926年2月27日于北京
    (原载1927年1月1日《语丝》第112期)
    ① 犬儒:犬儒学派,古希腊哲学学派.因当时一些人认为此派中人自命不凡,玩世不恭,以冷潮热讽态度
    看待一切,故以后在西方语言中"犬儒"也泛指具有这些特点的人.
    关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

    我是极缺少热狂的人,但同时也颇缺少冷静,这大约因为神经衰弱的缘
    故,一遇见什么刺激,便心思纷乱,不能思索,更不必说要写东西了.三月
    十八日下午我往燕大上课,到了第四院时知道因外交请愿停课,正想回家,
    就碰见许家鹏君受了伤逃回来,听他报告执政府卫兵枪击民众的情形,自此
    以后,每天从记载谈话中听到的悲惨事实逐日增加,堆积在心上再也摆脱不
    开,简直什么事都不能做.到了现在已是残杀后的第五日,大家切责段祺瑞①,
    贾德耀②,期望国民军的话都已说尽,且已觉得都是无用的了,这倒使我能够
    把心思收束一下,认定这五十多个被害的人都是白死,交涉结果一定要比沪
    案坏得多,这在所谓国家主义流行的时代或者是当然的,所以我可以把彻底
    查办这句梦话抛开,单独关于这回遭难的死者说几句感想到的话.——在首
    都大残杀的后五日,能够说这样平心静气的话了,可见我的冷静也还有一点
    哩.

    我们对于死者的感想第一件自然是哀悼.对于无论什么死者我们都应当
    如此,何况是无辜被戕的青年男女,有的还是我们所教过的学生.我的哀感
    普通是从这三点出来,熟识与否还在其外,即一是死者之惨苦与恐怖,二是
    未完成的生活之破坏,三是遗族之哀痛与损失.这回的死者在这三点上都可
    以说是极重的,所以我们哀悼之意也特别重于平常的吊唁.第二件则是惋惜.
    凡青年夭折无不是可惜的,不过这回特别的可惜,因为病死还是天行而现在
    的戕害乃是人功.人功的毁坏青春并不一定是最可叹惜,只要是主者自己愿
    意抛弃,而且去用以求得更大的东西,无论是恋爱或是自由.我前几天在茶
    话《心中》里说:"中国人似未知生命之重.故不知如何善舍其生命,而又
    随时随地被夺其生命而无所爱惜."这回的数十青年以有用可贵的生命不自
    主地被毁于无聊的请愿里,这是我所觉得太可惜的事.我常常独自心里这样
    痴想:"倘若他们不死……"我实在几次感到对于奇迹的希望与要求,但是
    不幸在这个明亮的世界里我们早知道奇迹是不会出来的了.——我真深切地
    感得不能相信奇迹的不幸来了.

    这回执政府的大残杀,不幸女师大的学生有两个当场被害.一位杨女士
    的尸首是在医院里,所以就搬回了;刘和珍女士是在执政府门口往外逃走的
    时候被卫兵从后面用枪打死的,所以尸首是在执政府,而执政府不知怎地把
    这二三十个亲手打死的死体当作宝贝,轻易不肯给人拿去,女师大的职教员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到十九晚才算好容易运回校里,安放在大礼堂中.第二
    天上午十时棺殓,我也去一看;真真万幸我没有见到伤痕或血衣,我只见用
    衾包裹好了的两个人,只余脸上用一层薄纱蒙着,隐约可以望见面貌,似乎
    都很安闲而庄严地沉睡着.刘女士是我这大半年来从宗帽胡同时代起所教的
    学生,所以很是面善,杨女士我是不认识的,但我见了她们两位并排睡着,
    不禁觉得十分可哀,好象是看见我的妹子——不,我的妹子如活着已是四十
    ① 段祺瑞:北洋军阀皖系首领,当时任北洋政府临时执政.
    ② 贾德耀:曾任北洋政府陆军总长,三一八惨案凶手之一,当时任段祺瑞临时执政府的国务总理.
    岁了,好象是我的现在的两个女儿的姊姊死了似的,虽然她们没有真的姊姊.
    当封棺的时候,在女同学出声哭泣之中,我陡然觉得空气非常沉重,使大家
    呼吸有点困难,我见职教员中有须发斑白的人此时也有老泪要流下来,虽然
    他的下颔骨乱动地想忍他住也不可能了.……
    这是我昨天在《京副》发表的文章中之一节,但是关于刘杨二君的事我
    不想再写了,所以抄了这篇"刊文".

    二十五日女师大开追悼会,我胡乱做了一副挽联送去,文曰:
    死了倒也罢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闾,亲朋盼信.
    活着又怎么着,无非多经几番的枪声惊耳,弹雨淋头.
    殉难者全体追悼会是在二十三日,我在傍晚才知道,也做了一联:
    赤化赤化,有些学界名流和新闻记者还在那里诬陷.
    白死白死,所谓革命政府与帝国主义原是一样东西.
    惭愧我总是"文字之国"的国民,只会以文字来纪念死者.
    1926年3月18日之后五日
    (原载1926年3月29日《语丝》第72期)
    《雨天的书》自序一
    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地下,只是蜘
    蛛丝似的一缕缕地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
    人十分气闷.在这样的时候,常引起一种空想,觉得如在江村小屋里,靠玻
    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那是颇愉快的事.不过这些
    空想当然没有实现的希望,再看天色,也就愈觉得阴沉.想要做点正经的工
    作,心思散漫,好象是出了气PDF格式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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