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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汉主要著作书目 蔷薇之路(日记)1922 年5月,上海,泰东图书局 咖啡店之一夜(戏剧集)1924 年12 月,中华书局 翠艳亲王(无声电影剧本)1925 年,光华书局 银色的梦(随笔)1928 年,中华书局 续银色的梦(随笔)1928 年,中华书局 南国的戏剧(论文集)1929 年7月,上海,萌芽书店 爱尔兰近代剧概论(论著)1929 年7月,上海,东南书店 田汉戏曲集 1934 年,现代书局 回春之曲(剧集)1935 年5月,普通书店 田汉选集(戏剧诗歌集)1936 年,万象书局 田汉散文集 1936 年8月,上海,今代书店 田汉剧作选 1936 年10 月,上海,仿古书店 黎明之前(剧集)1937 年3月,北新书局 抗战与戏剧(论文集) 1937 年12 月,长沙商务印书馆 岳飞(四十四场新平剧)1940 年,桂林白虹书店 田汉代表作(戏剧散文诗歌集)1941 年,三通书局 秋声赋(五幕话剧)1944 年1月,桂林文人出版社 田汉选集(戏剧诗歌集)1947 年9月,中央书店 白蛇传(十五场京剧)1955 年,作家出版社 田汉剧作选 1955 年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名优之死(三幕话剧)1957 年8月,中国戏剧出版社 西厢记(六场京剧)1959 年5月,中国戏剧出版社 关汉卿(十三场话剧)1959 年6月,中国戏剧出版社 月光曲(剧集)1959 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田汉选集(戏剧集)1959 年11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 田汉戏曲选(二卷本)1981 年1月,湖南人民出版社 田汉文集(16 卷本)1983 年,中国戏剧出版社 田汉小传 田汉,字寿昌,1898 年出生于湖南长沙的一个贫农家庭.九岁丧父,靠 母亲帮佣为生.少年时代即爱好戏剧. 1916 年得亲友资助,留学日本,入东京高等师范英文系."五四"时期 先后参加少年中国学会和创造社,投身于新文化运动.1920 年起开始戏剧事 业,写作了《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等剧本,并翻译了莎士比亚的 《哈梦雷特》等剧作. 1921 年回国后编辑出版《南国半月刊》,创办《南国电影剧社》,拍摄 了电影《到民间去》.1927 年在上海艺术大学任教,被推为校长.同年与欧 阳予倩、周信芳、高百岁等举办"艺术鱼龙会",演出他的剧作《苏州夜话》 和《名优之死》,开拓了我国戏剧的新路.随即改组南国电影剧社为南国社, 并创办南国艺术学院,培养了大批戏剧与美术人才. 1930 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自由运动大同盟,同时筹备成立左翼戏 剧家联盟.同年 5 月,南国社被国民党查封.1932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任左 翼戏剧家联盟党团书记,中共上海中央局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这一时期创 作的《梅雨》、《姐妹》、《乱钟》、《战友》、《暴风雨中的七个女性》 等话剧和歌剧《扬子江的暴风雨》,被视为左翼戏剧运动的重要收获.同时, 与聂耳、洗星海等合作大量歌曲,其中如《毕业歌》、《义勇军进行曲》等 都曾广泛流传.1935 年春被国民党逮捕,是年秋经营救保释. 1937 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立即写出话剧《芦沟桥》,参加组织上海文化 界救亡协会.后在武汉参加郭沫若为首的政治部第三厅工作,到各战区开展 抗日宣传活动.这一时期写了大量以反抗侵略为内容的戏曲剧本,如《江汉 渔歌》、《新雁门关》等.1939 年后在桂林主编《戏剧春秋》月刊,写了话 剧《秋声赋》,戏曲《岳飞》及许多戏剧论文.1944 年与欧阳予倩等在桂林 组织了有八个省区几十个演剧团参加的"西南戏剧展览会". 抗战胜利后在上海写作话剧剧本 《丽人行》等. 1948 年转入华北解放区. 建国后历任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文化部戏曲改进 局局长、艺术事业管理局局长、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和党组书记、全国文联 副主席等职,写出了话剧《关汉卿》、 《文成公主》及戏曲《白蛇传》、 《谢 瑶环》等有影响的作品. 1966 年被监禁,1968 年12 月10 日被迫害致死, 逝于狱中. 话剧剧本 获虎之夜 (独幕话剧) 人物魏福生——富裕的猎户. 魏黄氏——魏福生妻. 莲姑——魏福生独生女. 祖母——莲姑的祖母. 李东阳——邻人,甲长. 何维贵——李的亲戚,农夫. 黄大傻——莲姑表兄. 屠大、周三、李二——魏家所雇的长工 时间辛亥革命后某年的一个冬夜 地点长沙东乡仙姑岭边一山村 布景魏福生家的"火房"(即乡下人饭后的休息室,客人来时的应 接室,冬夜一家人围炉向火处). [开幕时魏福生坐炉旁吸水烟.其母老态龙钟坐在草围椅上吸 旱烟.福生之妻正泡茶.莲姑,十八九岁,山家装束而不掩其 美,将泡好的茶用盘子托着先奉其祖母,次奉其父,然后走出 "火房"送给她家的佣工们.魏福生目送其女出去,对其妻低 语. 魏福生 莲儿嫁到陈家里去不取第一也要取第二,他家那样多的媳妇, 我都看见过,就人物子讲,很少及得我们孩子的. 魏黄氏 (感着一种母亲的夸耀)前几天罗大先生也这样说呢.费去了 好多心血总算替她挣了这点点陪奁.要不然,单只模样儿好, 陪奁太少也还是要遭妯娌们看不起的. 魏福生 也当感谢仙姑娘娘,难得这几年运道还好,新近又一连打了两 只虎.不然,事情哪有这样顺手? 魏黄氏 (因而想起)铳装好了没有? 魏福生 装好了,还没有上线.等再晚一点,把线上好,今晚准不会落 空的. 魏黄氏 只要再打到一只,莲儿又可以多添一样嫁妆了.我还想替她到 城里去买一幅锦缎被面和一个绣花帐檐子.没有多少日子就 要过门了,不赶快办,怕来不及. 魏福生 若是再打到了一只大点儿的,也不必抬到城里去请赏了,就把 皮剥下来替莲儿做一床褥子,倒也显得我们猎户人家的本 色.我打第 0027 一只虎的时候, 就有这个意思.莲儿, 你…… 莲儿怎么不进来? 魏黄氏 (微笑)八成是听得说她的事,不好意思,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吧. 魏福生 她这一向还好,从前她真是不听话,几乎把我气死了. 魏黄氏 我也何尝不气,只是听得她晚上那样哭,我又是恨,又是可怜 她……到底是我身上的肉啊. (想了想)那颠子还在庙里吗? 魏福生 唔.还在庙里,还住在戏台下面.本想把他驱逐出境,可是地 方上见他年纪轻,少爹没娘的,也并不为非作歹,都不肯赶 他,我也不好把我的意思说出来. 魏黄氏 真是这些时候也没有见他打我们门口走过了. 魏福生 大约是挨了我那一次打,就不敢再来了.那种颠子单骂他一两 句,他是不怕的. 祖母子也真可怜啊.你骂他一两句,要他以后别来了不就够了,打 他做什么呢? 魏福生 你老人家哪里晓得,那孩子看去好象颠颠傻傻的,对莲儿可一 点也不傻.起初我让他跟莲儿一块儿玩,不大管他,后来长 大了,还天天来找莲儿,莲儿仿佛也离不开他,我才晓得坏 了.那时颠子的娘刚死不久,我荐他到田家瑖王家看牛.他 说他不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说他虽是无家可归了,但不 愿离开仙姑岭.打那时候起,他就在庙里的戏台底下过日子. 可怜也实在可怜,可一想到他害得莲儿不肯出嫁,怎么叫我 不恼火! 魏黄氏 好了.现在也不必恨他了,反而叫我们给莲儿选了家好人家. 魏福生 (忽然想起)喂,前天莲儿到哪里去来? 魏黄氏 同下屋张二姑娘到拗背李大机匠家里去来.我要她送几斤虎肉 给他,顺便问他那匹布织完了没有. 魏福生 以后要 屠大爷送去好哪,姑娘家不要到外面跑.我仿佛看见她打那一边岭 上下来的呢. 魏黄氏 你为什么问起这事? 魏福生 莲儿有好久没有出门,我怕她又跑到庙里去. 祖母 到庙里去敬敬菩萨也不要紧啊. 魏福生 敬敬菩萨自然没有什么,就怕她又去会那颠子. 魏黄氏 有张二姑娘跟着她呢.再说,莲儿自从定了人家,早已把那颠 子忘了. 魏福生 但愿那样就好. [此时外面有人声对语.李东阳带何维贵来访魏福生,屠大迎接他们. 屠大 (在内)哦!李大公来了.请进. 李东阳 内)哦,大司务,福生在家吗? 屠大(在内)在火房里坐.请进. [屠大登场. 屠大客来了.(退场) [李东阳、何维贵登场,魏福生等起迎. 李东阳 魏老板! 魏福生 哦,甲长先生来了.请坐,请坐.这位是谁? 李东阳 这是舍亲,姓何,住在 里. 魏福生 哦,何大哥.几时进 来的? 何维贵 来的. 李东阳 他是今天下午进 的.他们家几代住在塅里,难得到 里来. 他是我侄郎的哥哥.前回我到塅里去"散事",在他家住了 一晚.谈起 里柴火怎么多,坡土怎么好,怎样晚上可以听 得老虎豹子叫,又谈起你们家新近打了两只老虎,于今一只 抬到城里请赏去了,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他们家里人没有 见过老虎,都想来看看.这位老哥,尤其动了意马心猿,非 同我来不可.我只好带他来. 何维贵 (忽听得什么叫,忙着扯性李东阳手)嗳呀,这、这是不是虎 叫? [魏福生同家人皆笑. 魏福生 这不是虎叫,这是后面猪圈里猪叫. 李东阳 ……第二次打的老虎也抬到城里去了吗? 魏福生 抬去四五天了. 李东阳 怎么你没有去? 魏福生 我没去,要老二去了,顺便办一些货回来.我在家里还有些事 情. 李东阳 那么,维贵,你来得不凑巧.你那样要看老虎,好容易到 里来,老虎又抬走了. 魏黄氏 (一面献茶与客)真是,何大哥,你早五六天来就好了.嗳哟, 没有抬走的时候看的人真多啊!抬走之后两三天还有好些人 赶来看,都扑个空回去了.周家新屋的三太太从城里回,也 来看虎,她靠近宠子站着,听得虎一吼,身子往后一仰,两 手这样往前一拍,手上一对玉钏子,啪!全砸碎 何维贵 嗳呀,好凶! 李东阳 (笑了)你家捉了老虎的事,真传得远,连春华市那一边都知 道了.那地方的都总太太都想来看一看呢,可惜你们急着把 老虎送到城里去了. 魏福生 不要紧.今晚若是运气好,还可以打一只,就怕捉不到活的. 李东阳 为什么?又装了陷笼啦? 魏福生 不是陷笼,是抬枪,只等人静一点,就要上线呢. 李东阳 装在什么地方? 魏福生 装在后面岭上. 李东阳 那里没有人走吗? 魏福生 这么晚谁还跑那边岭上去,再说,谁都知道昨天已经发了山. 李东阳 那么恭喜你今晚上又打一只大老虎,该请我喝一杯喜酒吧. 魏福生 那自然哪.莲儿就是这几天要过门了.今晚上再打一只老虎, 我一定把喜酒办得热热闹闹的,请甲长先生多喝几杯. 李东阳 哦,不错,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出门子了.我还没有预备 一点添箱的礼物哩. 魏黄氏 嗳呀,大公不要费心了.前天承大娭毑送来了一个布,两个被 面,我们已经不敢当得很哩. 李东阳 哪里的话,正应,正应.陈家几时过礼? 魏黄氏 初一过礼. 李东阳 你们这头亲事真是门当户对,不要说在我们这门前上下,就是 在全乡里也是少有的. [屠大登场. 屠大大老板,我们可以上线去了吧. [此时房里久已点灯.炉中柴火熊熊. 魏福生 (起视窗外)可以去了.你们得小心点啊. 屠大晓得. 李东阳 你们家这位屠司务真是个好人. 魏福生 哼.他做事靠得住. 魏黄氏 有一句讲一句,屠司务真是个老实人.他在我们家做了五六年 长工,从来没和我们闹过半句嘴.哦……我记起来了,你们 二姑娘不也要出阁了吗? 李东阳 嗯.明年三月安排把她嫁到金鸡坡侯家去. 魏黄氏 侯家!那真是好人家呀.三十几人吃茶饭,长工都请了七八个. 二姑娘嫁到那样的人家真是享福啊. 李东阳 嗨,分得她有什么福享?不过可以不挨饿就是了.他家的儿媳 妇是有名的不好当的:要起得早,睡得晚,纺纱绩麻.烹茶 煮饭,浆衣洗裳不在讲,还得到坡里栽红薯,田里收稻子, 一年到头忙得个要死,若是生了个一男半女就更麻烦了. 魏黄氏 不过这样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人家啊.越是一家人勤快,省俭,越是兴旺. 李东阳 是.我也正是取他们家这一点,才把二姑娘看到他家去的.她 的娘疼爱女儿,听说侯家里是那样的人家,起初还不肯回红 庚呢. 祖母福生,你叫胡二爷到柴屋里去弄些硬柴来.今晚若是打了老虎 还有好一会耽搁呢. 魏福生 我自己去吧.(起身出门) 李东阳 娭毑,你老人家真健旺得很. 祖母咳,讲给大公听,到底上年纪了,不象从前那样结实了啊. 何维贵 你老人家今年高寿是? 李东阳 你猜猜看. 何维贵 我看……跟我的娭毑上下年纪吧? 魏黄氏 你的娭毑有多大年纪了? 何维贵 今年七十五岁. 魏黄氏 那么比她老人家还小一岁. 李东阳 他的娭毑也健旺得很.我早几天在他家里,还见她老人家替孙 子绣兜肚呢. 魏黄氏 我的娭毑眼睛不如从前了,可就是脚力好.仙姑殿那样陡的山 坡,她老人家还爬得上去. 李东阳 我们后班子真不及老班子啊. 魏黄氏 是啊. 祖母我们算什么,没有见你的公公呢.他老人家八十岁那年,还跟 后班子赌狠,推起两石谷子上山呢. 何维贵 嗳呀,好健旺!我怕都做不到. 祖母你们十八九岁的人,"出山虎子",正是出劲的时候,有什么 做不到. [魏福生抱柴来,放在火炉弯里. 魏福生 你们讲什么? 李东阳 我们正谈起现在这班年轻人还不及老班子有气力. 魏福生 这是实在的话.就拿我们猎户讲,现在的人哪里及得老一辈, 不过器械方法比从前精巧些罢了. 何维贵 魏老板,你府上从前那两只老虎是怎样打的呢? 魏福生 说起来,也有趣得很.我们去年也打过几只,可没有今年这两 只来得容易.第一只尤其是意外之财,那时我家刚做好一只 陷笼,还没有抬到山上去,就把它放在猪圈后面,把门子打 开,只望万一关只把小野物.不料睡到半晚,忽然听得猪圈 里乱动起来,接着是几声扯锯子似的吼叫.我们赶忙爬起来, 拿了猎枪,虎叉,掌起灯,望猪圈后面一看时:原来笼子里 关了一只大老虎.这老虎打我们屋边经过,听得猪叫,想来 吃猪,没有别的路,就打笼子里钻进来,使劲爬猪圈,机关 一动,拍嗒!后面的门就关下来了.有了这次的好处,后来 我们又做了一个笼子,比前一个还要巧,装在那边岭上的树 乱里,四周都用树枝子盖好,只留一条进路.笼子后面放些 猪羊鸡鸭之类,都捆了腿子,让它们在里面乱踢乱叫.冬天 里的饿老虎,打岭上经过,听得树乱里有生物叫,还有个不 钻进去的?果然第三天晚上,我们又装了一只,这就是五天 前抬到城里请赏的那一只. 何维贵 打虎这样容易吗? 魏福生 哪里会都这样容易!这不过是我走运罢了.你们走过的仙姑岭 左边不是有一个长坡吗?那里原先不是象现在这样的光坡,是 一带深山老林.近处的人知道那里边有老虎窝,谁也不敢去砍 柴,因为长远没有人砍伐,那一带林子就越长越密,深得不见 天日.后来里面虎多了,常常出来侵害附近人家的牲口,到了 晚上常听得有老虎吼叫,近边人家都不敢安心睡觉.后来把长 坡易四聋子的儿子也咬去了.易四聋子是我们乡里有名的猎 户,他们夫妇就单生这个儿子,宠得跟性命一样,一旦给虎咬 去了,那还受得了?他发誓要杀尽这一坡的老虎.他有个朋友 姓袁,也是个有名的猎户,人家叫他袁打铳,也愿意帮他给地 方除害.易四聋子每天背着猎枪,提着刀,到坡里找,有一天 果然被他找出了一条路,照那条路走进去,就到了老虎窝.一看,母虎不在,只剩了四个小虎在窝里跳.虎窝旁边还有一堆 小孩子的头腿,肉都啃没了.易四聋子不看犹可,一看见这堆 骨头他又是伤心,又是冒火,一阵乱刀就将那几只小老虎都砍 死在窝里.易四聋子知道母老虎一定要报复的.第二天就邀袁 打铳跟许多猎户来围山.那天那母虎回来见小老虎都死了,整 整吼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围山的时候,它坐在窝里等着.…… [忽闻许多猎犬声, 屠大 和二三伙友从山上回来. [屠大、周三登场. 魏福生 装好了吗,屠大? 屠大全都装好了. 魏福生 山上有人走吗? 屠大这个时候什么人会走到那样的岭上去? 魏黄氏 屠大爷,周三爷,快来烘一烘,今晚冷得很哩. 周三也不怎么冷. [魏黄氏折些带叶的干柴,烧起熊熊的火来. 屠大、周三二人烘着. 李东阳 屠大爷你的衣袖子烂得不成样子了. 魏黄氏 昨天我要他交给莲儿缝补缝补,他又不肯. 屠大我的衣哪里敢烦莲姑娘补呢?反正在山里干活的人别想穿一 件好衣,就有件把好衣,到深山里跑个三两趟,也完了. 李东阳 我老早劝屠大爷讨一个老婆,他总不听,不然,不早有人替你 缝补了? 屠大 甲长老爷,你也得体恤民情呀.象我们这样连自己也养不活的人 还能养得活老婆吗? 李东阳 话虽是这样说,老婆总是要讨的.也没有见单身汉子个个有了 钱,也没有见讨了老婆的个个都饿死了.我还是替你做个媒 吧. 周三 我也替你做个媒吧. 屠大 (笑向周三)你替我做个什么媒呀?你有什么姑子要嫁给我呢? 周三 这姑娘你也见过的,就是后屋朱太太的大小姐. 屠大 后屋有什么朱太太? [魏福生和魏黄氏早笑了. 屠大 哦,(打周三)你这坏蛋. 魏福生 喂,屠大爷,你快去把器械安排好.等一会就要用呢. 屠大 好. 周三 爷你赶快替我磨刀去. [屠大、周三下场. 李东阳 今晚上一定又该你发财呢. 魏福生 哈哈,这些事也要靠运气.法子总得想,能不能到手可说不定. 这回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哩. 何维贵 第二天又怎么样呢,魏老板? 魏福生 (突如其来,摸不着头脑)第二天? 何维贵 第二天他们去围山,捉到那只老虎没有呢? 魏福生 啊,你是说易四聋子打虎啊.对,第二天易四聋子就邀了袁打 铳跟本地好几位有名的猎户去围山.易四聋子跟袁打铳奋勇 当先,照着他昨天找到的那条路,一步步逼近老虎窝,等到 相隔不远的时候,见那只母老虎正按着爪子等他,这真叫 "仇 人见面",他举起枪,瞄准老虎头上就是一枪.老虎听得枪 一响,照着枪烟,一个蹿步扑过来.易四聋子本想趁势刺它 的肚子,但是来不及了,老虎扑到他的头上来了.他丢了手 里的东西一把抱住母老虎的腰,把头紧紧地顶住它的咽喉, 把两只脚紧紧地撑住它的后腿,任凭它怎样的摆布,他只是 死命地抱着它不放.易四聋子的好朋友袁打铳,跟其他猎户 们,救也不好,不救也不好.袁打铳隔得近,爬到树上,对 准那老虎打了两枪,老虎打急了.等到第三枪,它就地一滚, 那枪子打在易四聋子的腿上,虽然没有打中要害,但痛得他 把腿一缩,头上也不由得松下来.那老虎趁这工夫大吼了一 声,把易四聋子的脑袋咬了半边,几跳几蹿地就跑出去了. 因为势子太凶了,猎户们谁也不敢挡它的路.袁打铳一面收 拾他朋友的遗体,一面发誓除掉那只老虎,替他朋友报仇. 从此以后,他就时常一个人背着枪,去找那只老虎.后来也 打了好几只虎,可始终不是咬他朋友的那一只.他有一个儿 子,叫友和,十四五岁了.袁打铳怕他死了之后他朋友的仇 不能报,常常把母老虎的样子对友和说,要他长大了也做一 个猎户,务必找到这只老虎,把它打死、祭他朋友的灵,才 算孝子,因此友和心目中也常常有这么一只虎. 何维贵 他的儿子后来打到这只虎没有呢? 魏福生 你听哪.第二年春二月间,友和跟几个小朋友到枫树坡去寻惊 蛰菌,这个坡里也因为林子深,没有人敢去砍柴,地下树叶 子落得厚,每年结的菌子也最多.这些小孩越取越多,越多 越高兴,就不顾危险往林子深处钻.正拣得高兴的时候,忽 然一个小孩吓得叫也不敢叫出来,拼命地扯起他们跑.他们 问:"看见什么啦?"他说:"有虎!"听得有虎,大家都 往外跑,把取下来的菌子撒满了一地.可是跑了好一阵,却 没见什么东西追出来,瞧有虎的那边林子,一点响动也没有. 他们都奇怪.内中有大胆的就再跑到林子里去偷看,袁友和 也是一个.一看林子里有一块小小空地,空地上坐着一只刚 才吓得他们乱跑的大老虎,嘴里还咬着一块什么东西,两只 眼珠鼓得有茶杯那样大,可是它不动,连哼也不哼一声,听听,好象连气息也没有.袁友和胆子最大,拣起一块小石头 照那老虎头上一扔,打个正着,可它还是不动.袁友和知道 世界上没有这样好脾气的老虎,一看它的头上还有一两处伤 哩,心里早想起他爹爹时常对他说起的那只母老虎.他告诉 那些小朋友,可是谁也不敢走近那老虎,还是友和跑过去把 它一推,哗啦一声就倒了.原来那只母老虎自从咬了易四聋 子,带了重伤逃出来,就藏在这林子里死了,如今只剩得皮 包骨头,嘴里还衔着易四聋子的半边脑壳哩. 何维贵 那么为什么它还坐着呢? 魏福生 这就叫"虎死不倒威"嘛.后来友和回去把他老子喊来一看, 果然是那只老虎.袁打铳把易四聋子那半边脑壳交给他家里 跟遗体一起葬了;把老虎的皮骨祭了他的灵,才算完了他一 桩心事.……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山上抬枪一响. 魏福生 吓! 屠大(在内)枪响了.大老板!我们快去吧. 李东阳 福生,你的财运真好.这次包你又打了一只大虎了. 祖母若真是只老虎,那么莲儿又多添一样陪奁了. 魏福生 但愿又是只老虎,不要打了一只什么小的野物,那就不值得 了. [屠大携猎枪、虎叉之类登场. 屠大不会,一定是只大虎.小野物不走那条路的. 魏福生 我也这样想. 何维贵 我们也去看看吧. 魏福生 何大哥要去看看也好. 李东阳 我也同去看看. 魏福生 (对魏黄氏)你赶快去烧好一锅水,等一下有好一阵子忙呢. 魏黄氏 我早已预备好了. 周三(在内)喂!去呀. 魏福生 (同声)去呀.(各携器械退场) 屠大魏黄氏娭毑,你老人家睡去吧. 祖母还坐一会也好.等他们把虎抬回来再睡.又有好一阵子忙,我 在这里烧烧火也是好的. 魏黄氏 啊呀,炊壶里没有水了.莲儿! 莲姑(在内)来了. [莲姑登场. 莲姑妈妈,什么事? 魏黄氏 你去添一壶水来.等一会儿他们回来了,要茶喝呢. 莲姑 是. [莲姑携壶下场,旋即携一满壶水登场,依然把壶挂在火炉里的 通火钩上. 莲姑妈,又打了一只老虎吗? 魏黄氏 屠大爷说一定是只老虎.别的野物,不走那条路的.再说,昨 天不是发了山了吗? 祖母若是只虎,你爹爹不知该多喜欢.他说这次就不抬到城里去请 赏了,要把皮剥了给你做一铺褥子. 魏黄氏 日子近了,你那双鞋还不赶快做好! 莲姑我不做. 魏黄氏 蠢孩子.你为什么不做? 莲姑我不要穿鞋了. 魏黄氏 蠢话!为什么不要穿鞋了? 莲姑我不要活了.(哭) 魏黄氏 胡说!为什么不要活了? 莲姑爹妈若是一定要我出嫁…… 魏黄氏 你还嫌陈家里不好吗? 莲姑不是. 魏黄氏 嫌三少爷配不上你? [莲姑摇头不语. 魏黄氏 那么为什么又不愿意去了呢? 莲姑……不愿意去就是不愿意去嘛. 魏黄氏 好孩子,你先前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又变卦了呢?这样的 终身大事岂是儿戏得的!人家已经下了定了,你又不愿意去 了.就是我肯,你爹爹肯吗?就是你爹爹肯,陈家里能答应 吗?你总得懂事一点,你现在也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了.放 着陈家这样的人家不去,你还想到什么人家 祖母是呀.象陈家那样的人家在我们乡里是选一选二的.他家里肯 要你,真是你的八字好呢.你不到他家去,还想到什么更好 的人家去?就是有更好的人家,他不要你也是枉然哪. 莲姑我什么人家也不愿意去.我在家里伺候娭毑、妈妈不好吗? 魏黄氏 你这话更蠢了.哪里有在娘边做一辈子女儿不出门子的呢?我 劝你不要三心两意的了.你只赶快把鞋子做好,别的陪奁我 也替你预备得有个八成了.只候你爹爹打了这只虎,替你做 床虎皮褥子,还托二叔到城里买一幅绣花帐檐,锦缎被面子, 就要过礼了.你刚才这些话我原晓得你是故意跟我淘气的, 你要出嫁了,你妈还能把你怎样吗?只回头不要对你爹爹这 样说,你爹爹若听见了这些话,你是晓得他的脾气的. 祖母是呀.你爹爹他若听说你不愿意,你看他会怎么样气吧. 莲姑我不管爹爹气不气,我只是不去就是了. 魏黄氏 好,你有本事等一下对你爹说去.我懒得跟你麻烦.我要到灶 屋里去了.(下) 莲姑(走到祖母前)娭毑,我…… 祖母 (抚之)傻孩子,你哭什么,你的命不是比你妈、你娭毑都好吗? 莲姑 不.娭毑,我是一条苦命. [隐约闻外面人声嘈杂,猎犬吠声. 祖母 你听,你爹爹跟屠大爷他们抬虎来了.你出阁的时候又要添一样 好陪奁了.你也可以早些到陈家里去享福去了.你还不到大 门口去看看去. 莲姑不,我不要去看.我怕这个老虎. 祖母你又不是才看见过老虎的.怕它做什么?以前捉了活的还不 怕,此刻是打死了抬回来的,更不必怕了. 莲姑我怎么不怕它?它是催我的命的. 祖母瞧你,你又跟黄大傻一样地发起颠来了. 莲姑娭毑,是的,我是跟他一样颠的,我怕我会变成他那一佯的颠 子呢. 祖母你越说越傻了.好好的人怎么会颠? [人声、狗声愈近. 祖母好.(站起来) [众声嘈杂中闻甲长之声:"抬进去,抬进去." 祖母你听,虎已经抬到门口来了.快去看看去. 莲姑不,我不要看.老虎进来,我就要出门子了. [人声,脚步声,猎犬吠声,已闹成一片了. 屠大(在内)顾三爷,你把大门推开些,推开些.藐福生(在内) 堂屋里快安排一扇门板. 李东阳 (在内)你把脚好生抱着,抬进去. 祖母莲儿,虎抬进来了.快去看看. 莲姑不.我不要看. [人声、足步声愈近. 魏福生 (在内)抬到堂屋里去. 李东阳 (在内)不,抬到火房里去. 祖母你快去开门,虎要抬到火房里来了. 魏福生 (在内)何必抬到火房里去? 李东阳 (在内)天气冷,抬到火房里去吧.快去安置一下. [火房门开了,李二进来把左壁大竹床上的东西挪开,铺上一 床棉褥,把衣服卷成一个枕头,放好. 李东阳 进来,把椅凳移开.在莲姑和她祖母的错愕中间,魏福生和屠 大早半抬半抱的抬进一只"大虎"——一个十七八岁的褴褛 少年.腿上打得鲜血淋漓,此时昏过去了.让他们把他尸骸 般的抬起放在那大竹床上. 祖母怎么哪,打了人? 魏福生 有什么说的,倒楣嘛! 李东阳 你老人家快把火烧大一点.福生,你得赶快去请一个医生来. 魏福生 这时候到哪里去请医生呢?槐树屋梁六先生又上城去了. 李东阳 不,得立刻去请一个来,他伤得很重,弄出人命来不是玩的. 魏福生 屠大爷,那么你到文家 文九先生那里去一趟,请他老人家务 必今晚来一趟.李二爷,你也同去,好抬他的轿子. [屠大、李二匆匆退场. [魏黄氏急登场. 魏黄氏 打了人?打了谁呀? 魏福生 还有谁!还不是那个晦气. [魏黄氏与莲姑的眼光都转到那褴褛少年脸上.魏相生他晕过 去了.快烧碗开水灌他一下.(忽注意到莲姑)莲儿快进去, 不要呆在这里. 莲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面色灰败的少年,似没有听得她父亲的 话,旋疑其视觉有误,拭目,挨近一看)嗳呀,这不是黄大 哥?黄大哥呀!(哭) 魏黄氏 当真是那孩子,怎么瘦到这样了.咳,真是想不到.(起身, 烧水去) 魏福生 不识羞的东西,他是你什么黄大哥?还不给我滚进去! 祖母(起视)当真是那孩子吗? 魏福生 不是那个颠子,这个时候谁还跑到岭上去送死?背时人就碰上 这样的背时东西. 祖母伤在哪里? 魏福生 伤了大腿.只要再打上一点,这家伙就没有命了. 李东阳 现在还是危险得很,血出的太多.我们走近他的时候还以为是 只虎,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他在那里乱滚. 魏福生 他伤的那样重,见了我还跟我道恭喜呢.这个混账东西! 祖母快替他收血.把他喊转来.可怜这孩子已经是个颠子了,不要 又弄成个残疾. 魏福生 (伏在少年腿边作法收血)功程太大了,不容易收.我去叫下 屋李待诏来.甲长先生,请你替我招呼一下,我去一下就来. 李东阳 可以.你去.这里我招呼. 魏福生 谢谢你,甲长先生.(下去了) 莲姑(等他父亲走后,挨近少年身边,寻着伤处)哦呀,伤的这么 重!(摸一手的血)出这样多的血!嗳呀,怎么得了!(哭. 忽悟哭也无益,急起身进房) [闻撕布声. 李东阳 (对何维贵)今晚领你来看老虎,想不到看了这样一只虎.你 先回去吧.我要等一下才能走.(送何雏贵到门口)你出大 门一直走,走到那株大樟树那里拐弯,进那个长坡,就看见 我的家了.你看得见吗?拿个火把去吧. 何维贵 不消得,我看得见. 周三我带何大哥去好哪.我还要顺便到一下李家新屋,问他们家 要些药来.他们有云南白药. 李东阳 那更好了.你对大埃坶说,我等一下就回来. [何雏贵、李东阳退场. [莲姑携白布和棉花一卷登场,就黄大傻侧坐.替他洗去血迹 绷裹伤处,少年略转侧,微带呻吟之声. 莲姑(细声呼少年)黄大哥,黄大哥! 黄大傻 (呻吟声中隐约吐出一种痛苦的答声)唔. 李东阳 壶里的水开了.快灌点开水. [魏黄氏冲一碗开水,俟略冷,端到黄大傻身边. 祖母拿支筷子挑开他的口,徐徐灌下. 李东阳 好了,肚子里有点转动了. 祖母咳,这也是一种星数. 莲姑(微呼之)黄大哥,黄大哥. 黄大傻 (声音略大)唔.嗳哟. 祖母可怜的孩子,这一阵子他痛晕了呢. 黄大傻 (呻吟中杂着梦呓)嗳哟, 莲姑娘,痛啊. 魏黄氏 这孩子这样痛,还没有忘记莲儿呢! 莲姑(抚之)黄大哥. 黄大傻 (睁开眼四望)哦呀.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睡在这里? 李东阳 你刚才在山上被抬枪打了,我们把你抬到这来的.这会子清醒 了一点没有? 黄大傻 好了一点.哦呀,李大公.哦呀,姑母,姑娭毑, 莲姑娘. 莲姑娘,我怎么刚才在山上看见你?我当我还倒在山上呢,嗳哟. (拭目) 莲姑娘,我们不是在做梦吗? 莲姑黄大哥,不是做梦啊,是真的.你睡在我们家火房里的竹床上. 黄大傻 是真的?……我没想到今晚能再见你啊,莲姐!听说你要出嫁 了.听说就是这几天要过门了.我想来跟你道喜,又没有胆 子进这张门.我只想,只想到你出阁那天,陈家一定要招些 叫化子来打旗子的.那时候我就去讨一面旗子打了,算是我 跟你道喜.是,是哪一天?日子已经定了没有? 莲姑黄大哥……(哭不可抑) [魏福生急上. 魏福生 李待诏不在家,找了一个空,血止了一点没有? 李东阳 止了一点. 莲姑娘替他裹好了. 魏福生 (见莲姑)莲儿还不进去.进去! [莲姑踌躇. 魏福生 还不进去,你这不识羞的东西! 莲姑爹爹,我今晚要看护他一晚.女儿这一辈子只求爹爹这一件 事. 魏福生 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你看护他?他受了伤,我自然要想法 子替他诊好的,不要你过问.你还不替我滚进去! 李东阳 福生,让她招呼一下何妨呢?病人总得姑娘们招呼好些. 魏福生 甲长先生,你不大晓得这个情形.……我是决不让我女儿看护 他的.第一,我就不知道他这样晚为什么要跑到那样的岭上 去送死? 李东阳 心 里不大明白的人,总是这样的. 魏福生 不.你说他傻吗,他有时候说出话来一点也不傻.我真不懂他 为什么老寻着我们家吵. 黄大傻 姑爹,以后我再也不要你老人家操心了.再也不到你老人家府 上来了.今晚上是最末一次.真没想到今晚上又能到你老人 家府上来的,更没有想到会真象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倒在 我小时睡过的这张竹床上.我只想能在后山上隐隐约约地看 得见这屋子里的灯光就够了. 魏福生 你为什么今晚要来看我们家的灯光? 黄大傻 不止今晚啊,姑爹,除了上两晚之外,我差不多每晚都来的. 自从在庙里戏台下面安身以来,我每晚都是这样的.哪怕是 刮风下雨的晚上都没有间断过.我只要一望见这家里的灯 光,我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把苦楚都忘记了. 祖母 咳!没有爹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啊. 魏福生 你既然这样想到我家来,何不好好对我说呢? 黄大傻 姑爹,我晓得我就是好好地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不会要我 到你家里来的.我是挨过你老人家的打骂的呀! 魏福生 我打你骂你,都是愿你学好.谁叫你那样不听话呢?我要你学 木匠,你不去;要你学裁缝,你也不去;你偏要在这近边讨 饭,我怎么不恨呢? 黄大傻 是的.我宁愿在这近边讨饭,我宁愿一个人睡在戏台底下,我 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哪怕你老人家通知团上要把我这个无家 可归的孩子驱逐出境,我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 魏福生 我是怕你不务正业,才要驱逐你的呀.假如你是学好的,我何 至如此? 黄大傻 嗨!穷孩子总是要被人家驱逐的.我讲好了替上屋张家看牛, 你老人家硬叫张大公辞退了我.哪里是怕我不务正业,无非 害怕我接近 莲姑娘罢了. 魏福生 你们听!我早知道他是装疯卖傻的. 黄大傻 姑爹,我实在是个傻子,我明晓得没有爱 莲姑娘的份儿,我偏舍不得她,我怎么不是个傻子呢?我跟莲姑娘 从小就在一块儿.那时我家里还好,你老人家还带玩带笑地 说过,将来这两个孩子倒是好一对.那时我们小孩子心里也 早已模模糊糊地有这个意思了.后来我爹不幸去世,家里亏 空不少,你老人家已经冷了一大半.及至我妈妈也死了,家 里又遭了火烛,几亩地卖光,还不够还债的,我读书的机会 自然没有了.学手艺吗,也全由别人作主;今天要我学裁缝, 我不愿意,逃出来,挨了一顿打骂,又拉我去学木匠.…… 我那时候早已晓得莲姑娘不是我的了.我去学本匠那天早 晨,想找莲姑娘说几句话,都被你老人家禁止了.我只怨自 己的命苦,几次想打断这个念头,可是怎么样也打不断.上 屋里陈八先生可怜我,叫我同他到城里去学生意.我想这或 者可以帮助我忘记莲姑娘,可是我同他走到离城不远的湖迹 渡,我还是一个人折回来了.我不能忘记莲姑娘,我不能离 开莲姑娘所住的地方.多亏仙姑庙的王道人可怜我,许我在 庙里的戏台下面安身,我时常帮他做些杂事,碰上我讨不到 饭的时候,他也把些吃剩的斋饭给我吃,我就是这样过了一 年多的日子. 莲姑(哭)啊,大哥! 黄大傻 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孩子,白天里还不 怎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真是凄凉 得可怕呀!烧起火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歌,哭, 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界上顶可怕的不是豺 狼虎豹,也不是鬼,是寂寞! 莲姑(泣更哀)大哥! 黄大傻 我寂寞得没有法子.到了太阳落山,鸟儿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时 候,就独自一个人挨到这后山上,望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尤 其是莲姑娘窗上的灯光,看见了她的窗子上的灯光,就好象 我还是五六年前在爹妈身边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这边山上 喊莲妹出来同玩的时候一样.尤其是下细雨的晚上,那窗子 上的灯光打远处望起来是那样朦朦胧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 了许多萤火虫,莲妹把它装在蛋壳里.我一面呆看,一面痴 想,身上给雨点打的透湿也不觉得,直等灯光熄了,莲妹睡 了,我才回到戏台底下. 莲姑(啜泣)啊,大哥! 祖母可怜的孩子,那不会着凉吗? 黄大傻 没爹少娘的孩子谁管他着不着凉呢!寂寞比病还要可怕,我只 要减少我心里的寂寞,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年多的风霜饥饿, 身体早已不成了;这几天又得上了一点寒热,所以有两个晚 上没有看这边窗上的灯光了.我怕到我爹妈膝下去的时候不 远了,又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出嫁,所以我今晚又走到 这边山上来,想再望望我两晚没有望见的,或许以后永远望 不见的灯光,不想刚到山上便绊着药绳,挨了这一枪.…… 我只望那一枪把我打死了倒好,免得再受苦了,没想到还能 活着见莲姑娘一面,我挨这一枪也值得,死也死得过了. 莲姑啊,大哥! 祖母可怜的孩子,不想他这样爱着莲儿. 魏黄氏 可怜病得这样子又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的娘若在世,不知怎样 的伤心呢! 莲姑(抚着黄大傻的手)大哥,你好好睡.我今晚招呼你. 黄大傻 (欣慰极了)啊,谢谢. 魏福生 (暴怒地)不能!莲儿,快进去,这里有我招呼,不要你管. 你已经是陈家里的人,你怎么好看护他?陈家听见了成什么 话! 莲姑我怎么是陈家里的人了? 魏福生 我把你许给陈家了,你就是陈家的人了. 莲姑我把自己许给了黄大哥,我就是黄家的人了! 魏福生 什么话!你敢顶嘴?你这不懂事的东西!(见莲姑还握着黄大 傻的手)你还不放手,替我滚起进去!你想要招打? 莲姑你老人家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魏福生 (改用慈父的口吻)莲儿,仔细想想吧,爹不是因为爱你才把 你许给陈家的吗?爹辛苦半辈子,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不想 把你随便给人家.好容易千挑万选地才攀上了陈家这门亲. 陈家起先嫌我们猎户出身,后来看得你人物还不错,才应允 了.只望你心满意足地到陈家去,生下一男半女,回门来喊 我一声外公,也算我没有儿子的人的福分.不想你这不懂事 的东西存心跟我为难,可是后来你妈再三劝你,你不是已经 回心转意,亲口答应了吗?…… 魏黄氏 是呀,莲儿你自己答应了的呀. 莲姑爹逼得我没有法子,只好权时答应了.原想找个机会跟黄大哥 商量,在过门以前逃跑的. 魏福生 唔,你居然想逃跑! 莲姑想逃跑.我老早就想逃跑,只是没有机会.第一次打了老虎, 到我家看的人很多,我就想趁那时候逃.刚走到半山碰了屠 大爷,我只好回来.后来过门的日子越近,你老人家越不肯 叫我出去.前几天借着送虎肉才同张二姑娘到仙姑殿去了一 回.因为有二姑娘跟着我,不好问人,没有找着黄大哥. 魏福生 找着他呢? 莲姑找着他,我就约个日子同他跑. 魏黄氏 你们安排跑到哪里去,莲姑跑到城里去. 魏福生 找谁? 莲姑找张大姐介绍我到纱厂做工去. 魏福生 唔. 莲姑没有想到我没有找着他,他倒先到我家来了.象受了重伤的老 虎似的抬到我们家来了.身体瘦成这个样子,腿上还打一个 大洞.……流了这许多血.黄大哥,可怜的黄大哥,我是再 也不离开你的了.死,活,我都不离开你! 魏福生 我偏要你离开他. 偏不许你们在一块……你这不孝的东西! (猛 力想扯开他们的手,但他们抓死不放) 莲姑爹! 祖母(同时)福生! 李东阳 (同时)福生!你—— 魏黄氏 (同时)嗳呀,莲儿,你放手吧. 莲姑不.我死也不放.世界上没有人能拆开我们的手! 魏福生 我能够! (暴怒如雷,猛力扯开他们的手,拖着莲姑望房里走) 你这畜生,不要脸的畜生,不打你如何晓得厉害!(拖进房 里) [台上闻扑打声,抗争声. "哼!你还强嘴不?你还发疯不? 你还喊黄大哥不?你还要气死我不?"每问一句,打一下. 大家(同时)福生,福生,嗳呀,不要打!(皆拥到后房去) [台上只剩黄大傻一人,尸骸似的倒在竹床上,闻里面打莲姑 声,旧病新创一齐爆发. 黄大傻 嗳呀,我再不能受了.(忍痛回顾,强起,取床边猎刀) 莲姑娘,我先你一步吧.(自刺其胸而死) [里面魏福生"你还不听说不?你还要喊黄大哥不?你做陈家 里的人不?"之声与竹鞭响声,哀呼"黄大哥"之声益烈, 劝解者、号哭者的声音伴奏之. ——幕徐闭 (1924 年1月《南国半月刊》第2期起连载(未完); 1924 年12 月全剧收入剧本集《咖啡店之一夜》) 名优之死 (三幕话剧) 人物刘振声——名老生. 刘凤仙——坤角青衣. 刘芸仙——坤角老生. 萧郁兰——坤角花旦. 左宝奎——小丑. 杨大爷——当地流氓化的绅士. 王梅庵——小报记者. 何景明—一新闻记者. 阿蓉——刘凤仙的跟包. 阿福—一刘振声的跟包. 经理琴师其他时间现代地点上海第一幕 大京班后台. 名角儿扮戏的特别戏房. [名丑左宝奎扮好《乌龙院》里的张文远,坐在刘老板的大 镜子前面,故意地仔细端详. [ 萧郁兰,一位新来的坤角花旦,扮好阎惜姣也坐在镜子前 面跟左宝奎闲谈. 左宝奎 (把面部化妆斟酌了好一会)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老扮不好. 萧郁兰 (一面理着头上的珠翠)得了.扮得再好也是个小花脸儿. 左宝奎 (仍是一面匀粉)别瞧我是个小花脸儿,在阎惜姣的眼睛里面, 还是个大大的小白脸儿呢. 萧郁兰 这才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左宝奎 不,不是"出西施",是"出张文远".(彼此大笑)这是 咱们唱戏的挺公道的地方,人家自以为是漂亮人物,够得上 骗人家老婆的,咱们在戏台上偏叫他去丑. 萧郁兰 (微笑)不过左老板也只好在戏台上骗骗人家的老婆罢了. 左宝奎 那不就成了吗.人总得安份,像我这样的平凡人,能够在后台 跟萧小姐这样的聪明姑娘聊聊天,就够幸福的了. 萧郁兰 同我?我有什么好?我看你同她才谈得起劲呢. 左宝奎 别瞎说了,"她"是谁? 萧郁兰 (努一努嘴)你听! [内刘凤仙唱《玉堂春》中一段[二六〕:"打发公子回原郡,悲悲切切 转回楼门.公子立誓不再娶,玉堂春到院我誓不接人."接 着台下叫"好"之声,和许多怪声. 左宝奎 (悟)哦,凤仙儿啊. 萧郁兰 可不是吗? 左宝奎 (鄙笑)那种没有良心的女人,我同她谈得起劲儿? 萧郁兰 (低声)怎么说她没有良心? 左宝奎 你不知道她跟刘老板的关系? 萧郁兰 我才来半个多月嘛. 左宝奎 我告你吧.…… [后台经理匆匆上. 经理老板来了没有? 左宝奎 还没有来. 经理老板从不误场的,今天怎么啦. 左宝奎 是啊,平常总是老早就来了的,今天许是有了什么事吧. 经理(顿足)这怎么办!《玉堂春》就要下了. 左宝奎 叫前台码后点儿吧.他一会儿准到的,误不了. [经理下. 萧郁兰 (女性的好奇心,低声)你说,她怎么没有良心? 左宝奎 (低声)我对你说了,你可别告诉人家. 萧郁兰 那自然哪. 左宝奎 谁相信你.叫一个女人守秘密,好比叫孙悟空守蟠桃园,非坏 事不可.你得发誓. 萧郁兰 那么,你且听了. 左宝奎 (戏味)大姐请讲. 萧郁兰 左老板对我说了真情实话,我要是告诉了人家,天把我怎么 长,地把我怎么短. 左宝奎 哈,哈,你倒唱起《坐宫》来了. 萧郁兰 好,这一下可真发誓了.我若告诉了人家,到下一辈子再变女 人. 左宝奎 还再唱花旦. 萧郁兰 左老板也再唱小花脸儿跟我配戏. 左宝奎 得了,我下一辈子再唱小花脸儿可受不了.……老实告诉你 吧.你猜凤仙儿先前是干什么的. 萧郁兰 我怎么知道. 左宝奎 她呀,她是从小就卖给人家当小丫头的.时常给她太太打得满 屋子转.有一回她失手打碎了她太太的一个玉钏子,一想这可 没有命了,才逃到外面来.她又没有亲戚朋友可找,就躲在人 家屋子后头哭. 这给刘老板看见了, 可怜她, 把她收留在家里, 替她出钱请师父叫她学戏,老板也亲自指点她,跟她制行头, 在她身上真没有少花心血. 萧郁兰 那么现在鼎鼎大名的刘凤仙是刘老板给一手提拔出来的了. 左宝奎 可不是. 萧郁兰 这么说起来,凤仙儿得大大地报答刘老板才对啊. 左宝奎 可不是.从前这孩子对刘老板倒还好,近来可越不成话了. [内刘凤仙唱《玉堂春》中的一段: "皮氏一见变了脸,她说犯妇害官人, 约同乡邻共地保,拉拉扯扯到公庭." [台下彩声和怪声叫好之声不绝. 萧郁兰 凤仙儿的人缘可真下坏. 左宝奎 咳,论聪明,论扮相,谁不说是一块好料,可是这年头就容不 了好东西.……老板最讲究戏德,戏品,巴巴地望她做个好角 儿,哪知道她偏不在玩意儿上用工夫,专在交际上用工夫.因 此外行越欢迎,内行就越看不顺眼儿了.……这还不算,你看 见那老坐在右边楼上第一个包厢里的那个戴尖顶儿帽的没 有? 萧郁兰 (想一想)是不是那姓杨的? 左宝奎 你怎么认识他? 萧郁兰 昨天他还同一个报馆里的记者问我要照片儿呢. 左宝奎 你得当心,那真是个坏蛋,社会上有了这种人就像家里有一窝 小耗子似的,什么好东西不给破坏完. 萧郁兰 他今晚又来了吗? 左宝奎 怎么没有来,他每晚都不告假,有许多真想看咱们的戏的,不 是没有钱,就是没有工夫,偏偏他有的是钱,有的是工夫. 萧郁兰 我看他每逢凤仙儿上,他就坐在那儿看戏,凤仙儿一下,他就 溜到后台来了.难道还想打凤仙儿的坏主意吗? 左宝奎 不是打她的坏主意,莫非真爱她的艺术? 萧郁兰 他岂不知凤仙儿是刘老板的. 左宝奎 这年头讲的是霸道,只要是自己喜爱的,管他是谁的?不过这 个也不能全怪人家,只怪自个儿不好.(笑望萧郁兰)像咱 们萧小姐这样的正派姑娘,人家能勾引得坏吗? 萧郁兰 (笑了)那倒很难说. [刘振声的跟包阿福上. 左宝奎 (对阿福)阿福,老板来了吗? 阿福来了.(预备脸水等) [内刘凤仙唱《玉堂春》中的一段: "王公子一家多和顺,奴与他露水夫 妻有的什么情?" [接着有人怪声叫"好嘛". [经理疾上. 经理老板还没有来吗? 阿福来了,来了. 经理(拭汗)真把我给急死了,再不来可真要误了. 左宝奎 还不要紧,叫前台再码后点儿. [经理下. [刘振声,一代名优,抑郁执拗之态可掬,便服上. 左宝奎 哦呀,老板来了. 刘振声 (略拱手)辛苦,辛苦. 左宝奎 辛苦,辛苦. 萧郁兰 [刘振声就坐,吸烟后,徐徐洗面化妆. 左宝奎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他们催了好几趟了. 刘振声 家里来了几个老朋友.前面谁的戏? 左宝奎 凤仙儿的《玉堂春》,早就要下了.您没有来,才叫他们码后. 刘振声 唔.(穿上彩裤,着上靴)阿福,撂头. [阿福给刘振声撂水纱,戴上网巾等…… 刘振声 (一面扮戏,慨然对左宝奎)我也许不久要上烟台去. 左宝奎 为什么? 刘振声 今天有一个朋友从烟台来邀角儿,我说我去. 左宝奎 (惊)您怎么到那样的小地方去? 刘振声 那个地方虽小,可是懂得我的倒很多.再说,我也想走动一 下.…… 左宝奎 (同情)您走动一下我也赞成,凤仙儿呢?当然跟您一块儿去 哪? 刘振声 (一面扮戏,默然有顷)谁管得着人家呢. [左宝奎、萧郁兰相视默然. [内刘凤仙白:"大人哪.……[二六〕:王公子好比采花蜂,想当初花 开多茂盛,他好比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到如今朝风暮雨 摧残尽,为何不见蜜蜂行?" [内小生白:"快快出院去吧." [内刘凤仙白:"是.悲切切哭出了都察院……" 左宝奎 凤仙儿快下了. [内刘凤仙唱:"看他把我怎样行." [刘凤仙着《玉堂春》戏装上. 左宝奎 辛苦,辛苦. 刘凤仙 辛苦,辛苦.今天可真倒霉.弦子调门打得那么高,把我的嗓 子都给逼哑了,后台还老是码后码后的.唷,先生您可来了. 刘振声 (点头)来了. 刘凤仙 怎么来得这么晚哪,家里有什么事吗? 刘振声 来了几个朋友. 刘凤仙 永康给我送衣服来了没有? 刘振声 没有.(扮得差不多好了) 刘凤仙 阿蓉回头去催一催.(卸妆) 阿蓉(替刘凤仙卸妆)是. [杨大爷,一头戴尖头儿帽的绅士,同一小报记者王梅庵由右上. 杨大爷 (对王梅庵)你到后台来过没有? 王梅庵 没有. 杨大爷 到后台来玩比在前台看戏有趣得多. [左宝奎将上场,恰与杨大爷相撞. 杨大爷 啊,左老板!(握手) 左宝奎 呀,杨大爷,老没有见. 杨大爷 你这坏蛋,不是昨晚还见过的么? 左宝奎 哦,对,咱们昨晚还见过的哩.这些日子我不知怎么了,老是 头昏脑胀的.难得杨大爷每晚都来捧我.阿福,给杨大爷倒 茶. [内声:"左老板快上了." 左宝奎 请坐,请坐,我一会儿就来陪您.(带着笑匆匆下场〕 杨大爷 (望着他下场,回头向王梅庵)这个坏蛋,他当我每晚是来捧 他的. 王梅庵 哈哈.这样的误会是常常有的. 杨大爷 (忽见刘振声,有些惶愧,赶忙招呼)啊,刘老板.您好? 刘振声 (冷然敷衍)好,您好?请坐. 杨大爷 (介绍王梅庵)这位王先生,是《春申日报》的. 刘振声 (略起声)哦,请坐. 杨大爷 这是刘老板.(四顾寻刘凤仙) [萧郁兰默坐等候上场. 杨大爷 (见萧郁兰)哦,萧小姐,您可好? 萧郁兰 (微笑)我好, 杨大爷 您好? 杨大爷 好.(给王梅庵介绍)这位就是萧郁兰萧小姐. 王梅庵 哦.(招呼) 杨大爷 萧小姐虽是唱花旦的,可是后台都恭维她是个女圣人,像我们 这样的人她睬都不睬哩.哈哈! 王梅庵 真乃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萧郁兰 (笑)哪儿啊.我是个蠢孩子,什么话也谈不上来,您那多原 谅. 杨大爷 别客气了.瞧您多会说话.哈哈.萧小姐,在北京的时候我也 常看你的戏,那时候你的名字叫玉兰,怎么这会儿又改了郁 兰了呢? 萧郁兰 从前有爸爸有妈妈的时候心里挺痛快的,所以叫玉兰;这会儿 单剩了我一个出门在外,心里老是挺蹩扭,挺郁闷的,所以 就改了郁兰了. 杨大爷 这用得着什么郁闷呢?像萧小姐这样的姑娘到哪儿都是受欢 迎的.还是叫玉兰的好.我挺喜欢这名字.(用手指写在掌 心)玉兰.(向掌心一吻) 萧郁兰 (鄙视地微笑)怕不够味儿吧. 杨大爷 够味儿极了. [王梅庵、萧郁兰皆笑. [刘凤仙换好旗袍由屏风后面转出来. 萧郁兰 够味儿的在后头呢. [内丑白:"大姐,开门来." 萧郁兰 (忙念戏词)来了…….(向杨大爷等)您坐会儿.(一笑匆 下) 刘凤仙 唷.杨大爷,您刚来的吗? 杨大爷 (狼狈)啊,凤仙!我们来了一会儿了.……我给你介绍,这 位是《春申日报》的王先生.(对王梅庵)这就是刚才演《玉 堂春》的——你叫好把嗓子都给叫哑了的刘小姐. 刘凤仙 哦,请坐. 杨大爷 王先生一向仰慕你的艺术,几次要我带他来看你. 刘凤仙 不敢当. 王梅庵 刘小姐的色艺我们一向是很仰慕的.昨天我还在报上发表一篇 介绍您的文章.您的玩意儿可真棒,有些读者还提议要给您 封王哩. 刘凤仙 唷,那怎么敢当,都是您捧得好. 杨大爷 是呀,前回你那张照片就是在王先生的报上登出来的. 刘凤仙 谢谢. 王梅庵 可惜是本装的,而且小了一些,最好请刘小姐再给我一张大一 点儿的戏装. 刘凤仙 有.家里有.《汾河湾》的,《御碑亭》的全有.杨大爷常到 我家的,回头请杨大爷交给您得了. [刘振声一面化妆,一面嫉怒的表情. 杨大爷 对,你找我吧. 王梅庵 好 .不过顶好是《玉堂春》的. 刘凤仙 那倒没有. 杨大爷 不要紧啊,回头我带她去拍几张得了.总归关于凤仙儿的事都 包在我身上. 刘振声 (忍无可忍,以拳击桌)什么东西! 杨大爷 (推开王梅庵,怒目对刘振声)你骂谁? 刘振声 (不欲启衅,最后的隐忍)我骂别人,不关你的事. 杨大爷 说话可得清楚一点. 刘振声 没有什么清楚不清楚,谁不是东西,我就骂的是谁. 杨大爷 (瞪眼)好!(四目对射) [内旦白:"三郎随我来." [丑:"来了." [萧郁兰、左宝奎同下场,就是说同回扮戏的房里. 萧郁兰 (打量一下)怎么哪? 左宝奎 暖呀,杨大爷,我不是说一会儿就来陪您的吗?怎么生我这么 大的气呢? 萧郁兰 老板,望着他干么!快上呀! [众人内白:"退堂了." 刘振声 (由愤怒回复到他的艺术的世界)列位,少陪了.(下) [刘振声内唱《乌龙院》〔二簧平板〕:"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衙前来 了宋公明." ——幕落 第二幕 午后二时. 刘振声 之家,刘凤仙居室,锦帐低垂. 〔刘振声之另一女弟子刘芸仙由右门轻轻登场,至榻前略掀帐子,唤刘 凤仙起床. 刘芸仙 姐姐,姐姐,起来呀. 刘凤仙 (在床上闭着眼睛答应)唔. 刘芸仙 起来呀,先生叫你起来吊嗓呀. 刘凤仙 唔,就起来了.(可是动也不动) 刘芸仙 怎么又不起来呢?时候真不早了. 刘凤仙 (带愠)晓得了. 〔刘芸仙只好暂下. 〔帐子里面的刘凤仙仍无起意. 〔一会儿刘芸仙又轻轻走至榻前. 刘芸仙 姐姐,姐姐,起来呀,怎么还没有起来呢? 刘凤仙 (刚入好梦,被其叫醒)尽在这里叫什么!好容易睡一忽儿又 给你吵醒了. 刘芸仙 先生要我来催你的呀. 刘凤仙 催,催什么命!一会儿不就起来啦? 刘芸仙 一会儿一会儿的,洗脸水都凉了. 刘凤仙 凉了不好再打. 刘芸仙 我哪有工夫. 刘凤仙 你没有工夫,谁有工夫?人家每天黑更半夜地回来,教你打盆 洗脸水都没工夫?—— 刘芸仙 (忍气换水)好,水打好哪,快起来吧,姐姐.张先生等了好 一会儿了,见你没有起来,他找间壁左老板去了. 刘凤仙 好,别冤鬼似的在这里吵了,我就起来了. [刘芸仙见叫也没有用,废然再退. [帐子里的刘凤仙仍无起意. [一会儿刘老板自己上来了.刘芸仙跟在后面. 刘振声 (走到榻前,略掀帐子,慈母似的)凤仙,凤仙!起来呀. [刘凤仙不语. 刘振声 (略推刘凤仙)风仙,凤仙!该起来了.快三点了. 刘凤仙 唔哦.先生,我一会儿就起来. 刘振声 就起来?咳,这"就"字是最坏事的. 刘凤仙 (孩子似的)昨晚睡得太晚了. 刘振声 谁不睡得晚?我也是三点才睡,可是凭怎样睡得晚,早上十点 总得起来的. 刘凤仙 谁都象您?胡老板他们起得比我还晚呢. 刘振声 所以我说我们戏班里的习惯太坏了,再说,胡老板原本是每天 一早就练工的,好些年不间断,所以工夫扎实,后来有了嗜 好才起得晚了,因此工夫也回去了,嗓子也差了.你又不抽 大烟,干吗单学他起得晚呢? 刘凤仙 (撒娇地)先生,我也学学他抽大烟好不好?(作抽烟声) 刘振声 好,那么一来你就有出息了.快起来,再不起来我要掀被窝了. 刘凤仙 嗡……(一翻身,又向里面睡去了) [刘振声离了她, 坐到床边茶几椅上. 刘芸仙给他点上香烟, 桌钟敲三点. 刘振声 (喝了一口茶,对帐子里)凤仙,听,三点了.再隔几个钟头, 昨晚排的戏就得上了.快起来走一走吧. 刘凤仙 那样的新戏马马虎虎得了. 刘振声 马马虎虎?凤仙儿……新戏跟我们开路,更不应该马虎,晓得 吗?(有许多话想说又不愿意说似的,但终于这么吐出来一 部分)你还是听我的话爱重咱们的玩意儿吧.学咱们这一行, 玩意儿就是性命.别因为有了一点小名气就把自己的命根子 给毁了.玩意儿真好人家总会知道的,把玩意儿丢生了,名 气越大越加不受用,你看多少有名的角儿不都是这样垮了的 吗?……人总得有德行.怎么叫有德行呢?就是越有名气越 用功,我望你有名气,可更望你用功. 刘凤仙 难道我没有用过功么? 刘振声 你自然用过功,你从前真是个有心眼儿的孩子,真不枉我教你 一场.我望你成功比望我自己还要切,所以责备你就不能不 严.凤仙,你比从前变多了.从前不管是下雨下雪,天还没 亮,你就起来跟妹妹一块儿去喊嗓子,练工.现在你睡到这 时候还不起来;从前你听我的话,现在你好象觉得我的话都 是害你的了,你不知道那些恭维你的话才真是害你的哩. 刘凤仙 (不服)我知道了. 刘振声 但愿你知道才好. [琴师携琴上. 刘振声 啊,张先生你来了. 琴师来了,我到左老板那边坐了一会儿. 刘振声 左老板在家吗? 琴师在家. 刘振声 我当他到会里去了呢.他们不是组织了一个丑行联合会,今天 开会吗? 琴师不,改了明天了. 刘振声 这个我倒很赞成. 琴师听说占行也要组织联合会了. 刘振声 这办法很好,从前咱们唱戏的靠大人先生们保护,可他们总是 嘴里说得好,骨子里看不起咱们,吃咱们的.现在该咱们自 己联合起来保护自己了. 琴师是呀,就是我们搞场面的现在也组织会了. 刘振声 场面也有会了吗?那好.……凤仙,快起来吧.张先生来了. 刘凤仙 (在被内)唔. 琴师我来了两趟了.我以为大小姐这会儿该起来了,怎么还歇着 吗?哈哈. 刘振声 昨晚唱完了又接着排戏,睡得晚了些. 刘凤仙 (掀帐笑窥)啊呀,张先生这么早就来了吗? 琴师哎呀,大小姐,还早呢,都快吃晚饭了. 刘振声 快起来吊一吊吧. 刘凤仙 好,这就起来了.(一面披衣,揉眼)人家还没有睡够呢.叫 妹妹先吊吧.张先生,您坐一会儿,我去洗洗脸就来.(著 拖鞋匆匆由右门下) [琴师调好琴. 刘振声 那么芸仙,你吊吊吧. 刘芸仙 好. 琴师(一面弄琴)那么唱什么呢?…… 刘振声 就把昨天学的《昭关》后段吊一吊吧. 琴师(奏弦)好,来呀. 刘芸仙 (唱)一事无成两鬓斑…… 刘振声 口劲还不坏. [刘凤仙已洗好脸,上来. [刘芸仙停. 刘凤仙 唱呀. [刘芸仙继续唱完. 刘振声 还不错. 不过尖团字还得分清楚一些. 比方 "马到长江" 的 "江" 字就没有念好.(对刘凤仙)这一下该你了. 琴师来个什么呢? 刘凤仙 还是《汾河湾》吧. 琴师哪一段? 刘凤仙 唱四句好哪. [琴师拉[西皮原板〕. 刘凤仙 (唱)儿的父投军无音信,全仗着儿打雁奉养娘亲,将弓袋和 鱼膘付儿拿定,不等待红日落儿要早早回程. 琴师今儿个嗓子满好呀. 刘振声 象她这个年纪是应该好的.可是嗓子这玩艺儿好比爱闹蹩扭的 牲口,你要不每天溜溜它,它就不听使唤,越大了越这样. [阿福上. 阿福老板,陈老板来找您来了. 刘振声 哦.那么张先生你多多指点她们吧.(下) 琴师好,您别客气.那么大小姐再吊一吊? 刘凤仙 好,妹妹再吊吧.(望望衣镜里)瞧我披头散发的.(下) 琴师把前儿教你的《法门寺》温一温,怎么样,二姑娘? 刘芸仙 头里起吗? 琴师"郿坞县"起吧. 刘芸仙 (唱)郿坞县在马上神魂不定.…… 琴师这儿这样唱.(订正一句) 刘芸仙 (再)可怜我七品官不如黎民. 琴师对,唱下去. 刘芸仙 (唱到)叫衙役将人犯与爷…… [这时刘凤仙从妆阁走出来. 刘凤仙 (匆匆地,对刘芸仙)妹妹,你快到永康去一趟,问问那鬼裁 缝,我的旗袍倒是什么时候做好.他倒是还要不要我照顾他 生意.快去.好妹妹. 刘芸仙 我不去.他不是说过明天就得吗? 刘凤仙 我知道,去催催他,要他给赶一赶,说姐姐今天要. 刘芸仙 等一天有什么要紧,我不去. 刘凤仙 你不去!姐姐帮过你多少忙,要你跑这几步路也不干?我看你 这孩子给先生宠的要上天了. 刘芸仙 瞧我不是在吊嗓吗? 刘凤仙 得了,你成角儿还早哩.忙在这一时半刻的? 刘芸仙 一会儿就上戏了,要旗袍有啥用?你也忙在这一时半刻的? 刘凤仙 唉,气死我了,你这不要脸的家伙竟敢顶起我来了. 刘芸仙 谁顶你?本来嘛,今天你又不出门,要新旗袍干嘛呀? 刘凤仙 你怎么知道我不出门?你居然替我作起主来了,真是不要脸的 东西! 刘芸仙 哼!看谁不要脸! 琴师好,得了,得了,别闹了.二姑娘今天打住,明天再吊吧.千 万别为小事伤了姊妹的和气. 刘芸仙 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 刘凤仙 那么是我不对了,我得罪了你了? 琴师好了,好了,这都是我不对,我不该来请你们吊嗓.好了,我 走了,我五点还有点事.真是,你们姊妹俩好好的闹什么呢? 从前我们弟兄两个在一块的时候也老爱闹,好象这世界上就 多了他一样,现在剩下我一个人,想要找一个兄弟说说话也 没有了. 刘凤仙 您说的是,可是,她太不听话了,她太没出息了! 刘芸仙 哼,你听话?你有出息? 刘凤仙 不要脸的东西! 刘芸仙 你要脸? 琴师好了,好了,别闹了,都是我的不好,我去了就好了.大小姐 回头园子里见.二姑娘回见. 刘凤仙 回见. [琴师下. [刘凤仙送琴师至门口,阖上门,回头很凶恶地走近刘芸仙. 刘凤仙 你这鬼东西,你敢说我不要脸.我什么地方不要脸?你说说. (揪她耳朵) [刘芸仙大哭. 刘凤仙 瞧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人家还没有打着你,你就哭起来了.让 先生听见了好栽我的不是,对不对?年纪这么小,心倒好险 啊. 刘芸仙 可没有你那么险. 刘凤仙 我什么地方险?什么地方险? [外面敲门声. 刘凤仙 (对刘芸仙)快出去看谁来了! [刘芸仙匆匆退场. [刘凤仙急忙对镜略整衣鬓. [刘芸仙鼓着嘴进来. 刘凤仙 (回头)谁来了? 刘芸仙 还不是那个坏蛋来了. [杨大爷很熟识地不待请,早进来了. 杨大爷 凤仙. 刘凤仙 哦,您来了,杨大爷. 杨大爷 刚起来吗? 刘凤仙 起来了老半天了.您请坐吧. 杨大爷 (坐)啊呀,二小姐有什么不舒服吗? 刘凤仙 她呀,生气了. 杨大爷 跟谁生气?该不是生了我的气吧.啊,我又忘了给你买失古力 糖,该打该打. 刘芸仙 谁爱吃你的,还朱古力,羊古力哩. 杨大爷 对,明天晚上没有戏,我请姐姐跟你去看回力球. 刘芸仙 我不要看回力球. 杨大爷 那么后天咱们上丽娥丽妲,好不好? 刘凤仙 客人来了,怎么不倒茶啊? [刘芸仙倒了一杯茶使气地往桌子上一放. 刘凤仙 怎么啦!要你上永康你不高兴,要你倒茶也不高兴吗?回头你 可高兴吃饭? 刘芸仙 我可没有吃你的饭!我吃的是先生的饭. 刘凤仙 先生的饭就是我的饭! 刘芸仙 哼,这我倒不晓得. 刘凤仙 (对杨大爷)您看这孩子有什么用?真把我给气死了. 杨大爷 真是,二小姐,年纪小脾气倒不小呢. 刘芸仙 我脾气小不小不关你的事! 杨大爷 姑娘们脾气太大了容易老啊,二小姐. 刘凤仙 杨大爷别和这没有出息的噜嗦了.您今天打哪儿来的? 杨大爷 我是打家里来"专诚拜谒"的. 刘凤仙 不见得吧. 杨大爷 你去问阿土,我每天离了你这里就回到家里;离了家里就到你 这里来了. 刘凤仙 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呢? 杨大爷 前天在后台,《春申报》的老王不是问你要《玉堂春》的戏照 吗?今天我陪你到光艺去拍那么一张,好不好? 刘凤仙 我就等着您哩.行头跟头面我叫阿蓉早给预备好了. 杨大爷 拍完《玉堂春》,我们也来一张吧.就是这个打扮吗? 刘凤仙 在永康做了一件新旗袍,要明天才得.我叫芸仙去催一催,她 不去,我们刚才还吵嘴哩. 杨大爷 没关系,做得了再拍嘛. 刘凤仙 就去吗? 杨大爷 就去呀.我的新车子也开来了. 刘凤仙 哦,待一会儿,喝点酒去吧.我们家里有好酒. 杨大爷 有好酒?你爱喝酒吗? 刘凤仙 您知道我是从来不喝酒的,先生不许喝.说喝酒坏嗓子,唱戏 的人坏了嗓子就是坏了命根子.尤其是我们唱青衣的,嗓子 坏了人家想捧也没法儿捧了,对不对? 杨大爷 对呀.那么刘老板喝酒吗?他好象也是不喝的.去年有一回我 跪着劝他,他还不喝哩.(望刘芸仙)那么莫非你们二小姐 倒是个酒仙吗?难怪她脾气这么大了. 刘芸仙 瞎说!谁要喝酒. 杨大爷 那么,你们家哪来的好酒呢?人家送给你们的吗? 刘凤仙 不,是我买了预备送给人家的.芸仙,把我橱子里那瓶洋酒给 我拿来,先让杨大爷尝,是不是好酒. 刘芸仙 咱们家哪有酒? 刘凤仙 我昨天买的. 刘芸仙 我不晓得.姐姐,你自己拿去吧. 刘凤仙 唔,好.现在不和你闹.(自己很快地从橱里拿出一瓶酒来) 这不是酒!真是不会做事的丫头.…… [刘芸仙一句话要出口却收回了. 刘凤仙 杨大爷您看看是不是好酒? 杨大爷 (接瓶一看)哦呀,正是我最爱喝的威斯忌!你哪里买来的? 刘凤仙 那晚在舞场,我见您顶爱喝这种酒,昨天我上百货公司就顺便 买了这一瓶,想送给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称呼,只记得 酒的颜色和瓶子的装璜.没有买错吗? 杨大爷 (喝了一杯)不错,不错,正是这种酒,凤仙,你真聪明. (再 喝一杯)啊,凤,你不但聪明而且多情. 刘芸仙 (学着)不但多情,而且是个大浑蛋! 杨大爷 哈哈,二小姐的嘴可真是不含糊.来来来,喝一杯,咱们和气 和气吧. 刘芸仙 谁跟你和气? 刘凤仙 好了,咱们走吧.别和这孩子生气了.她是先生的爱臣,谁也 惹不起她的. [刘芸仙要说什么了,但…… 刘凤仙 我们先到园子里去吧.头面和衣裳都在那儿呢. 杨大爷 好,叫车子转一转就得了. 刘凤仙 哦,杨大爷,您看我这件大衣做得好不好? 杨大爷 这就是前回做的那件吗?好极了.颜色太漂亮了. 刘凤仙 可是先生不大喜欢…… 杨大爷 (低声鬼脸)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就成.(替她穿上大衣) 好,走了. 刘凤仙 等一等.(重复理一理秀发)好,走吧.(走至门口回头见刘 芸仙怒视,急带笑向她)好妹妹,别这么吹胡子瞪眼的了, 多难看呀. 刘芸仙 我不要好看. 刘凤仙 这有什么意思呢?姐姐平日不是对你挺好吗?我问你,妹妹, 回头先生回来了,你对他说我上哪儿去了? 刘芸仙 我说你坐那个大坏蛋的车一块儿走了. 刘凤仙 好,你真那么说我可饶不了你.好妹妹,别淘气了.姐姐回头 替你做一件挺挺好看的衣裳,你可别告诉先生说我同杨大爷 出去了,你就说我到永康去试旗袍样子去了,好不好? [刘芸仙低头不答. 刘凤仙 好妹妹,听话呀,回头我带些好东西你吃.姐是最疼你的,不 是吗? 杨大爷 (在门口)凤仙,走呀. 刘凤仙 (对杨大爷)就来了.(回头)妹妹,别忘了. [刘凤仙下场. [刘芸仙望着他们出去,叹了一声气.替刘凤仙叠被窝. 刘振声 匆匆登场见帐子内叠被的以为是刘凤仙. 刘振声 凤仙!凤仙!(见不是,问)你姐姐呢? 刘芸仙 姐姐——出去了. 刘振声 (也没有留神,随便坐下)又出去了吗?陈太太想找她呢.陈 老板家里的孩子今天满周岁,请我们去吃晚饭.她上哪儿去 了?到街上买东西去了吗? 刘芸仙 (含糊地)唔…… 刘振声 倒杯茶来. 刘芸仙 好.(取桌上杯倒去酒,换上茶) 刘振声 (一饮而尽,忽感异味)唔?怎么有酒味呀?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见威斯忌瓶)这酒哪来的?你们在家里瞒着我喝酒吗? 刘芸仙 我——我不喝.我——我从没有喝过酒,先生. 刘振声 那么你姐姐喝酒?她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怎么不告诉我? 刘芸仙 姐姐——也——也不喝. 刘振声 那么谁喝酒来着?左老板来过吗? 刘芸仙 不,没有来过. 刘振声 那么——谁来过了?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这酒是谁买的? 刘芸仙 姐姐买的. 刘振声 她自己不喝,买给谁的?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她一个人出去的吗? 刘芸仙 不. 刘振声 那么同谁出去的? [刘芸仙不语. 刘振声 (沉痛地)芸仙!我辛辛苦苦把你姐姐拉扯大,教她走上玩意 儿的正路.好容易她翅膀硬了,她就离开工路,也离开我了, 不对我说实话了.尔——我把你也辛辛苦苦领到今天,你还 没有成名,还用得着我,难道说,你——你也不肯对我说实 话了吗? [刘芸仙悲从中来…… 刘振声 凭你说,我把你们领大是想拿你们卖钱吗?是想靠你们养活我 吗?都不是啊.我没有儿女,我只想多培养出几个有天分的, 看重玩意儿的孩子,只想在这世界上得一两个实心的徒弟. 这个想头也不算是太过分吧.怎么临了,连你这孩子都骗起 我来了吗? 刘芸仙 先生,我怎么敢骗您?不过我不想您晓得这些事,晓得了您心 里要难过的呀. 刘振声 你只说,这酒是姐姐买给谁的? 刘芸仙 这是她买给那时常来的那坏蛋的. 刘振声 唔.……那么,她是同那姓杨的出去了. 刘芸仙 坐他的汽车一块出去的,说是去照相. 刘振声 她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刘芸仙 她要我别告诉先生. 刘振声 (悲声)是呀,你本不该告诉我的呀,你本应该瞒着我的呀. (狂笑)哈哈哈!(将威斯忌瓶对着口喝) 刘芸仙 (急上前跪,拉刘振声手哭)先生…… ——幕落第三幕 大京班后台. 〔左宝奎正扮《打渔杀家》里的大教师,对镜戏做打架的姿势. 〔新闻记者何景明上,从后捏住他的手,他动也不能动了. 何景明 怎么这一点本事也没有? 左宝奎 有本事就不做"大教师"了,您老.——哦呀,何先生!请坐, 请坐.怎么老没有到后台来玩儿.何景明 这一晌报馆里的事 忙,前些日子到广州去了一趟.……刘老板呢?…… 左宝奎 他刚上,一会儿就下了. 何景明 他得罪了谁?怎么我在火车上见有人在报上骂他呢? 左宝奎 您看见哪一个报骂他? 何景明 这种无聊的小报多得很,我也记不起名字了. 左宝奎 是怎么骂的? 何景明 说刘老板现在的玩意儿不比从前了,又不肯卖力气.…… 左宝奎 你以为他骂的对不对? 何景明 我是知道刘老板的,不用说了. 左宝奎 何先生,咱们都是刘老板的好朋友,不是我说句袒护他的话, 骂刘老板脾气不好,可以;骂他运气不好,更可以;可不能 说他的玩意儿不好.说他不卖力气吗,那更加冤枉,我挺佩 服刘老板的地方就在这一点,挺替他值不得的地方也在这一 点.——他对玩意儿太认真了.因为认真所以他无论什么戏 不肯不卖力怠慢观众,也不肯太卖力讨好观众.别瞧他外表 一点也不火,但是骨子里他使了全身的气力,一下来里面衣 裳总是潮的.他近来身体不象从前好了,医生劝他休息几个 月,我也劝他带起凤仙儿走动走动,可是因为他欠的债太多, 一时走不动,又因为合同的关系,老板一定不放他走,所以 他总是带着病上台,一上台他又是一样的卖力,象今天这样 他还唱双出哩.我劝他说:"老板你有病,马马虎虎过了场 就得了,犯不上这样卖命."他说:"宝奎,咱们吃的是台 上的饭,玩意儿可比生命更要紧啊!"象他这样把玩意儿看 得比性命还要紧的人,外边还要骂他不卖力,他要不要气得 病上加病呢? 何景明 可是捧凤仙儿的好象很不少哇. 左宝奎 可不是.谁不愿台下人缘好啊,老板也挺希望凤仙儿成名的, 可是她一成名就跟臭肉一样给苍蝇钉上了.老板被这事都气 病了哩. 何景明 我好久不到后台来,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报上说凤仙同一个 什么姓杨的—— 左宝奎 (急止之)嘘. 〔刘凤仙同杨大爷上. 刘凤仙 唷,左老板,辛苦辛苦. 左宝奎 辛苦辛苦,你打哪儿来? 刘凤仙 家里来. 左宝奎 咖啡馆里来吧. 刘凤仙 别瞎说了,先生上了吗? 左宝奎 上了.(见杨大爷,故作惊状)哦, 杨大爷 ,老没见,您好吓? 杨大爷 这坏蛋!前天不是还见过的吗? 左宝奎 对,咱们前天还见过的哩,只有一天没有见,怎么好象长远没 有见似的,这真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杨大爷,您昨 天怎么不来.您每晚来捧我,昨儿个特为着您演了一出《化 子拾金》,您没有来,您猜怎么着?我演的简直不得劲儿了. 您昨天上哪儿去了? 杨大爷 (得意地)昨天我同她上吴淤去了. 刘凤仙 (扯杨大爷)没有的事.昨天不是待在家里吗? 杨大爷 (含糊)哦,不错,待在家里的. 何景明 (一直望着他们,低声问左宝奎)难道那……是真的吗? 左宝奎 咳,何先生,世界上的事在我们小丑的眼睛里面看起来,也没 有什么真,也没有什么假. (内生唱《打渔杀家》的〔摇板〕:"他本江湖二豪家,大 战辽寇也有他,蟒袍玉带不愿挂,弟兄双双走天涯……." 何景明 刘老板的味儿真够,他好象改了词儿了. 左宝奎 是啊,他时常把一些不合适的词儿给改了,台底下年轻的观众 很欢迎,守旧的先生们就不大赞成.坏蛋们就利用这些不明 白的老先生们来反对他,说他不守规矩,破坏老戏. 何景明 是啊,听说还有人恐吓过他,有这事吗? 左宝奎 怎么没有,还说他跟进步分子有来往,要拿手枪对付他哩.可 是老板没有向他们低头. 何景明 行.刘老板总算一条硬汉子.告诉他不要害怕,支持他的人也 多着哩. 左宝奎 是啊,老板也时常接到年轻人的信,他给我看过好几封,…… 〔内旦唱:"昔日子期访伯牙,爹爹交游也不差.一叶渔舟 往前驾……"生唱:"猛抬头!晚江上一片红霞." 左宝奎 老板要下了. 杨大爷 (对刘凤仙)你得赶快扮戏了. 刘凤仙 是吓.阿蓉打水来. 杨大爷 (接过阿土送来的晚报.得意地指给刘凤仙看)瞧,戏照登出 来了.念念这篇特写,你简直快红得发紫了. 刘凤仙 (媚笑)还不是您捧的吗? 杨大爷 这也是你的运气好,碰上了我. 左宝奎 对呀,凤仙儿要不是碰上了杨大爷,这会子恐怕还在那儿当小 丫头,挨太太的揍呢. 刘凤仙 (生气)左老板这是什么话!这个前后眼儿非罚你不可. 左宝奎 罚,该罚,该罚.(拿出四毛钱来)阿福,快去买点什么东西 来. 阿福买什么东西好呢? 杨大爷 两毛钱良乡,两毛钱长生果. 〔萧郁兰扮桂英扶刘振声扮萧恩上.阿福下. 刘凤仙 唷,先生,辛苦辛苦. 〔刘振声点点头. 萧郁兰 老爷子休息会儿吧.刚才圆场的时候我担心您会摔倒的. 刘振声 郁兰,谢谢你照顾.(一面接过阿蓉的手巾拭汗) 萧郁兰 (笑着)客气什么呀,女儿不应照顾爸爸吗? 刘振声 (有感)你不讨厌我这个爸爸? 萧郁兰 哪儿啊,能跟您配戏我太光荣了.快休息会儿,回头还有一出 重头戏哩,(扶他坐)老爷子您有病,以后别再演双出了. 我去换行头去.(她下去了) 何景明 刘老板,久违了.辛苦,辛苦.(伸手) 刘振声 (如发见亲人似的急握手)哦,久违了!好久没有见,我当您 也把我忘了哩. 何景明 哪有的事.您近来怎么样?听说您身体不大好. 刘振声 还好.谢谢您关心. 何景明 您得保重保重.……要是能够休息的话,简直就到什么地方休 息几个月吧.我陪你上青岛去,好不好? 刘振声 何先生您知道咱们学上了这个玩意儿的,一辈子就没有过休 息的时候,好象命中注定了——他非得唱到死的那天不可! 何景明 您别把人生老朝着悲观的方面想.会有一天这世界变了,唱玩 意儿的也翻了身,该唱的时候尽情地唱,该休息的时候舒舒 坦坦地休息. 刘振声 真有那么一天吗? 何景明 真会有的. 刘振声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可是现在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此时杨大爷一直挨着刘凤仙细语. 〔左宝奎一直不安. 杨大爷 (好象在商量衣料)你还是要件红的呢?浅绿的呢? 刘凤仙 是料子不是?还是粉红的吧.可是我又喜欢那小蓝花儿的. 杨大爷 那么,回头我叫泰丰给你送几匹花绸来随便你拣得了. 〔刘振声愤然作色. 何景明 (对刘振声)您上次的信上不是说要上烟台去吗? 刘振声 一时还走不动.(但听得杨大爷的话气极了,意殊不属,以拳 击桌.) 左宝奎 (见机)杨大爷,谢老板在找您呢!(推去) 杨大爷 那么,我一会儿就来了.(由左下场) 〔内白:"晓得了,有请师父." 〔管场:"左老板上了." 〔左宝奎急下,在内白:"好吃,好喝,好睡觉,听说相打我 先跑.徒弟们什么事?……" 何景明 我好久没有看见你的戏了.今天很巧,碰上你的双出好戏. 刘振声 看看戏吧.阿蓉带何先生到前台去,关照案目一声. 何景明 那么回头见. 刘振声 (点头)回见. 〔何景明下. 〔刘振声与刘凤仙对看. 刘振声 (愤怒的沉默)忘恩负义的东西!出卖自己的东西! 刘凤仙 我怎么出卖了自己了? 刘振声 你自己想一想. 〔刘凤仙哭. 〔杨大爷匆匆上场. 杨大爷 (独骂)左宝奎这个坏蛋,有什么谢老板找我!(急到刘凤仙 前,见她哭)凤仙,你怎么哭?你为什么哭?(望望刘振声) 难道谁还敢欺负你吗! 〔刘凤仙愈哭. 杨大爷 你说什么人敢欺负你?哪一个杂种敢欺负你? 刘凤仙 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心里难受. 杨大爷 刚才好好的,谁让你心里难受来着,快说! 刘振声 (击桌)什么东西! 杨大爷 (勃然)哈!你骂谁? 刘振声 我骂你! 杨大爷 你认得我吗? 刘振声 我认得你,你是浑蛋,你是孬种,你是我们梨园行的敌人! 杨大爷 你敢骂我!你……(伸出手杖要打刘振声) 刘振声 我不但是骂你,我,我还要揍你.(气极了,抢过手杖,很 熟练地给他一推) 杨大爷 (摔在地下)好.你敢打我……好.…… 〔内四小教师白:"此话怎讲?"大教师白:"凑胆子走." 〔左宝奎听得声音匆匆上,后台闻声者同上.拉住两人. 杨大爷 (再起要打)好,你敢打我.……大不了一个臭唱戏的,好大 的狗胆.看你还敢在我们这码头混. 左宝奎 (急劝止)有话好说,怎么动手动脚的,老板快上了,我们台 上的人,犯不着和人家争台下的事,还是爱重自己的玩意儿 吧,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 刘振声 好.(凝凝神,立归平静,勉强登场) 杨大爷 好.好的玩意儿是压不下的.(欲下) 〔刘凤仙拉着杨大爷的袖,杨大爷将刘凤仙一摔,急步下 场. 左宝奎 真是怎么闹的. 〔大家紧张. 〔内刘振声唱:"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左宝奎 凤仙!你真能够离开你的先生吗? 刘凤仙 (自捶其胸)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 〔内唱:"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左宝奎 (注意听刘振声的唱腔)嗳呀,刘老板的嗓子气坏了. 刘凤仙 (担心)怎么办!? 〔内刘振声唱:"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于我.他劝我,把打鱼 的事一旦丢却,我本当,不打鱼,家中闲坐.怎奈我家贫穷 无计柰何……" 左宝奎 好. 〔大家很担心的听,仍有许多人叫好.大家安心. 〔刘振声唱到"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过.……"嗓子忽哑. 〔台底下有人叫,倒采连起."好呀!""通!""滚下去!" 之声. 〔内声:"嗳呀,不得了,刘老板倒了." 〔后台的人都一齐拥到前台. 〔一时大家把面如白纸的刘振声扶到后台他的戏房. 刘凤仙 先生,先生! 左宝奎 老板,老板! 经理刘老板,刘老板! 众人刘老板,刘老板! 〔何景明急上. 何景明 刘老板呢?……(见刘振声)刘老板,振声!振声! 〔内闹声大起:"打死那喊倒采的人!"哪来的混帐东西!" "打死这批坏蛋!" 〔经理急奔下. 何景明 振声!挣扎呀!挣扎呀!你犯得着这样牺牲吗? 〔萧郁兰戏装赶来. 萧郁兰 老爷子,老爷子,你怎么啦?怕他们干吗?咱们跟那些坏蛋干 到底.挣扎呀!挣扎呀! 〔刘振声慢慢有些转动. 刘凤仙 (哭)先生!先生!只要你转来,我以后随你把我怎么样!先 生呀.—— 〔刘振声略睁眼睛望着大众,及见刘凤仙不觉泪下. 左宝奎 好了,好了. 何景明 众人好了,好了,气转过来了. 〔经理又奔上.挤进来看的更多."怎么样了?""怎么样 了?""好了,好了." 杨大爷 (悄步上见刘振声,得意地)刘老板,你好呀.你可认得我? 刘振声 我认得你,我们唱戏的饶不了你!(挣起举拳头欲击之,但心 脏已弱,不能支持,倒下了) 〔萧郁兰盛怒地走近杨大爷,抓住他的胸襟. 杨犬爷 萧小姐,别开玩笑. 萧郁兰 谁跟你开玩笑.你这流氓头!你这丁员外! (打了他 一个巴掌) 群众打呀,打呀! 杨大爷 怎么,你敢打人,你这小娼妇!抓到巡捕房去!(与萧郁兰 互相抓着,同下) 左宝奎 老板,老板,你怎么样了?何先生你是懂得医道的,你快来摸 一摸脉吧! 〔何景明握着刘振声手腕,一直不响. 刘凤仙 左宝奎 (同声)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何景明 (暂时紧张的沉默.猛然地叫出来)振声!难道你一代名优就 这样下场么? 左宝奎 老板,老板呀!难道我们活在台上的也要死在台上么?你瞑目 吧,我们跟那些鬼东西没有完! 刘凤仙 (良心发现地哭出来)先生呀!只要你醒转来,我什么事都依 你.我一定听你的话,你你……你难道不给我一个忏悔的机 会吗?先生呀! 〔杨大爷又悄悄上来,走近刘凤仙. 杨大爷 凤仙,走吧,(低声)车子在后面弄堂口. 〔阿福匆匆买花生米上.阿福(见状呆然,问)刘老板怎么 样了? 〔众人不答. 刘凤仙 (不理,仍握刘振声)先生啊,先生啊. 杨大爷 凤仙,走啊. 阿福(明白过来,无限气愤地走近杨大爷)怎么,是你把老板给气 死了!? 杨大爷 把他气死了怎么样?你也想进巡捕房吗? 〔阿福举起花生米、良乡栗子向杨大爷掷去. 〔全后台的人站起来向着杨大爷.杨大爷溜下. 刘凤仙 (一直不理会别人,摇着刘振声,伏在他身上哭)先生,先生,先生啊!你转过来吧! ——幕落·剧终 (原载 1929 年5、6 月《南国》月刊第 1、2 期.) 丽人行 (二十一场话剧) 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报告员 刘母 一群工人 黄小姐 刘金妹 友生 大姐 日本宪兵 日兵甲、乙 章玉良 阿土 池田 梁若英 刘大哥 黑眼镜 岛田 王仲原 周凡 另一流氓 便衣丙 丽英 俞芳子 又一群工人 茶房 李新群 便衣甲、乙 小毛头 房东 孟南 两个日宪兵小孩 高某 贝贝 余达生 伪警 第一场 报告员:一九四四年春天的傍晚,在当时沦为孤岛的上海,某公园附近 的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金妹低头走路,从对面来的两个日本兵跟她擦身走过后,他们交谈: 日兵甲 雅马末多,可伊兹, 尝打咧! (日语: "山本, 这女人不错啊! " ) 日兵乙 那尼(日语:"什么")? 日兵甲 刚才那女人好漂亮! 日兵乙 象个女工,可真棒. 日兵甲 别放过她! 日兵乙 走! 〔两日兵回身追金妹下. 〔金妹在幕后惨叫一声:"啊,救命啦!" 报告员: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声悲惨的叫唤,我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 谁,可是,我知道这一个突然的、虽则在当时是常有的袭击, 将带给她多么严重的不幸. 就在这公园的附近,住着一个姓王的银行家,他们夫妇正在 温暖的火炉边听广播音乐. 王仲原 颇为富丽的客厅的一角. 〔王仲原正开收音机,他的美丽的太太——粱若英,正在热心地看报. 梁若英(蹙眉)得了吧,听这个. 王仲原(笑着,礼貌地)来,我们跳一个. 〔太太转过头去. 王仲原 跳一个嘛! 梁若英 (指着报)这是什么时候? 王仲原 (故意看表)三点二十五分.正是茶舞时间. 梁若英 你真是—— 王仲原 "醉生梦死,全无心肝",是不是?哼,一天二十四个钟头, 你也只有在看报的时候记起这个世界. 梁若英 (不屑地望望他)至少我在看报的时候是清醒的,你呢? 王仲原 我,凭良心说,也清醒过的呀,太太.抗战初期,我跟大家一 起搞救亡运动,不是吗?可是情况的发展太叫人泄气了.以前,只希望把战局稳定下来,拖出个胜利,哪怕是"惨胜" 也好.如今呢,杀一阵,败一阵,都快被赶到喜马拉雅山了, 每天看报叫人气破肚皮.因此,这几年,我不敢再清醒了. "但求欢喜,难得糊涂"这就是我的心境,也是我的养生妙 诀.有什么法子呢? 梁若英 可是,我们是中国人嘛,知识分子嘛.像你从前劝我的,大家 还得关心点国家大事,不能因为怕气破肚皮就报也不看了. 王仲原 哼!说得不错,真是"近朱者赤",已经有几分李新群的味道 了. 梁若英 那不挺好吗?我就是还学不上她. 王仲原 真能学上她,我们就呆不到一块儿了.我真有些怕你那位同 学. 梁若英 为什么怕她?她不是对你也挺不错的吗? 王仲原 我知道你那位同学是在"争取"我.好吧,听你的话,关心一 下时局吧.(开收音机) [收音饥里的广播: "各位同胞,抗战快七年了,敌人愈战愈 弱,代军愈战愈强,虽然失去了一些土地,但是人心始终是 我们的.古人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如今又有美、 英各国参加我们的战线,我们的抗战已经和世界反法西斯战 争合流了.只要我们大家一条心,最后胜利一定是升们 的.……" 梁若英 (惊喜地走过来)哎呀,又给我们收到了.可是,咳,老这一 套! 王仲原 哼,你也觉得有点儿空洞是不是? [他又收听南京广播:"各位听众,我们大东亚圣战已经进入决定阶段, 日本皇军象秋风扫落叶似的进入了湘桂,重庆政权眼看就要崩溃了.……" [梁若英起身把收音机关了. 王仲原 干什么? 梁若英 听这个! 王仲原 听过重庆的,怎么不该听听南京的呢?你知道我常常是公正 的. 梁若英 你那是高等华人的"公正".你听得下去就听吧. 王仲原 那么,听什么,我的好太太? 梁若英 听麒麟童的《徽钦二帝》,好不好? 王仲原 还不是时候.再说,我们俩对听戏的意见也有分歧.你爱听老 生,我爱听青衣花旦.好,休息一会儿吧,这叫"耳不听为净".(起身看 书架,抽出《鲁迅全集》的一册,发现是空套)咦,怎么少了一本? 梁若英 有人借去了. 王仲原 谁?新群? 梁若英 你猜对了. 王仲原 准是她,别借给人家了,空着多难看哪. 梁若英 空着谁知道?反正你不过摆摆架子,让人家说:"别瞧老王是 个浑人,家里可还有《鲁迅全集》呢."其实书里面内容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还不如借给人家,化无用为有用. 王仲原 瞧你又是一大篇.可惜你主观得很,怎么知道我不看呢?不看 怎么知道书里面有你的情书呢?《鲁迅全集》里藏情书,这大约也是化无用 为有用吧. 梁若英 (惊)对哪,刚才一位朋友送一封信来,我没有来得及看,随 手插在书里面.(急翻书) 王仲原 慌什么呀,在这里哩.(把信给她) 梁若英 (见已拆开,怒)谁给拆开的? 王仲原 我! 梁若英 还有信呢? 王仲原 (示以留下的一张)这不是! 梁若英 你怎么拆我的信? 王仲原 我是你丈夫,我有这权利. 梁若英 一个现代的丈夫是不许侵犯他妻子的通讯自由的,你知道么? 王仲原 你忘了今天中国正在殖民地化,还没有现代化. 梁若英 我们是知识分子呀,你该知道拆人家的信是犯罪的. 王仲原 哼!现在拆人家的屋子还不犯罪哩.你不是看过果戈里的《钦 差大臣》的么?我也不过跟那里面的邮政局长一样,"被好奇心所驱使"罢了. 梁若英 把那一张还给我. 王仲原 这一张我还得欣赏一下. 梁若英 还给我!其实,我对你没有什么要秘密的.玉良是我从前的丈 夫,贝贝是他的女儿,这你知道的.如今他打内地回来了,想见孩子一面, 这有什么可秘密的呢? 王仲原 对,那你着急什么呢? 梁若英 我不是着急,我是保卫一个女人的权利. 王仲原 我该尊重你的权利,你就该侵犯我的权利吗?我们是平等的, 对不对? 梁若英 什么时候我侵犯过你的权利了? 王仲原 (严厉地)前天你为什么拆我的信? 梁若英 我没有. 王仲原 (出信)这是谁拆的? 梁若英 哦,这是那无耻的女人的信. 王仲原 哼,还不定谁"无耻"哩. 梁若英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同些什么人往来,你不是不知道的.我 近来很担心你.你在孤岛上总算苦守了五六年了,别上她的当,栽大跟头吧. 王仲原 我不是小孩,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数.老实说,在我看起来, 女人都是那么回事,半斤八两. 梁若英 (怒)怎么?你把我比她?你侮辱我! 王仲原 好,好.(走近她)别生这么大的气,太太. 梁若英 走开! 王仲原 这是我家,叫我走到哪儿去? 梁若英 那么我走! 王仲原 干嘛呀,今天贝贝要回来,得替她准备点吃的.快一个月不回 家了,不该欢迎欢迎她吗?还有(出信)你从前的丈夫要你明天下午两点, 带贝贝去看他一次,在东海路二十五号二楼. [梁若英抢信,王仲原 急收回. [小娘姨丽英上来. 丽英 太太,李小姐来了. 梁若英 请她进来.(坐着拭泪) [李新群,二十三四岁的女教师,风度俊美,手里提一个花网袋,匆匆进 来,先与王仲原打招呼. 李新群 王先生. 王仲原 哦,新群来了,请坐. 李新群 (见梁)若英,怎么了?(回望王仲原) 王仲原 她生气,你来得正好,安慰安慰她吧.我有点事出去,今天贝 贝要回来的,你就在我们这儿吃便饭. 李新群 不,我还有事,一会儿就得走. 王仲原 老朋友嘛,还客气什么?我走了,我太太就拜托你了.(匆匆 着衣帽出去,又回来对梁)东海路二十五号二楼.别忘了,啊?(望她一眼, 又匆匆出去) [汽车发动声,开走声. 李新群 (默然有顷,又复推梁)若英,怎么啦? 梁若英 (抬头,掠发擦眼,微笑)没有什么.(但忽又哭倒) 李新群 跟他吵架? 梁若英 他侮辱我! 李新群 (低声)告诉我,怎么回事? 梁若英 (低声)玉良给我来信了,仲原来了,我没来得及看,随手就 插在《鲁迅全集》里面,不知怎么给他知道了,拆了我的信,还留下一页不 给我. 李新群 (细心地)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梁若英 谁知道!据他说,玉良约我明天下午带贝贝去看他去. 李新群 你去不去? 梁若英 怎么能不去?可是我怕. 李新群 怕他跟去? 梁若英 现在上海是什么世界,玉良这次来怕不是简单的旅行,倘使出 了毛病…… 李新群 是啊.(停了一下)你觉得王先生近来怎么样? 梁若英 近来他的朋友很乱,论调也变样儿了,你不觉得吗? 李新群 唔,是有些不同了.(停)大姐,你还爱玉良? 梁若英 新群! 李新群 倘使你不爱他,你就干脆别去. 梁若英 你知道我和玉良是多年的夫妻.他到内地去一连两年没消息, 我还当他在路上牺牲了哩.后来,才知他整整吃了两年官司.我带贝贝在上 海,孤苦伶仃地找不到工作,不得已才和仲原同居.我知道我错了,可是…… 李新群 大姐,你的事我大概是知道的.你老实说,还离得开仲原吗? 梁若英 我跟仲原也同居四年了呀,不能说跟他没有感情. 李新群 (微笑)那可怎么办?你跟仲原的事玉良他知道吗? 梁若英 起先大概不知道,他到我们从前住的地方去过两趟.后来,他 知道了,来信说他不怪我,对我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想见贝贝一面. 李新群 哦,我想你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可能的话,让贝贝跟他去. 梁若英 是的,他太可怜了.一到内地就被人挟嫌诬告.从牢里出来之 后,他泥里水里不辞辛苦、做了好几年抗战工作,这次回到上海才发见他什 么也没有了.(拭泪) 李新群 (考虑)明天你不去也不好.可是东海路那儿不妥当.这么着 吧,我替你先去看看他,把你的意思告诉他,约他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吧. 梁若英 这很好,新群,就拜托你了. 李新群 (望网袋)哦,我忘了.借你的书还给你. 梁若英 忙什么呀,留在你那儿多看些时候吧. 李新群 不,我看完了. [丽英匆匆上. 丽英 太太,孟先生来了. 李新群 孟南来了? 梁若英 为什么不请他进来? 丽英 还有一个女的. 梁若英 女的?谁? 丽英 不认识,没来过,哭哭啼啼的. 李新群 是吗?请他们进来. [孟南入门,他是三十余岁的新闻记者,英俊,健实,而被工作累得颇为 憔悴. 孟南王太太. 梁若英 哦,孟先生.(握手) 李新群 怎么回事?你带谁来了? 孟南刚才路过小花园,见一个女人在林子里寻短见,我把她给救下来了, 可是她还非寻死不可.我把她领来了,请你们太太们劝劝她吧. 梁若英 在哪儿? 孟南在外头,她不肯进来. 梁若英 怎么会寻短见的呢? 孟南她经过那儿的时候,给鬼子兵拦住,糟蹋了. 梁若英 我们看看去.(同出) [丽英进来摆椅子,若英领一女工打扮而容貌俏丽的女子哭着进来,新群 从后面扶着.女工坐下来仍掩面啼哭. 李新群 (抚她的头发)你贵姓?叫什么? 刘金妹 (抽抽噎噎地)姓刘,叫金妹. 李新群 别难过,金妹,这不怪你.多少中国的姐妹们碰上了这样的灾 难.总有一天…… 梁若英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刘金妹 还有妈妈,丈夫.(哭) 梁若英 (回头对丽英)拿我的梳子、镜子来. [丽英下. 梁若英 金妹,别难过,歇息会儿,我们送你回去. [金妹哭. 李新群 我们告诉你妈妈和你丈夫,这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 不幸.你住哪儿? 刘金妹 杨树浦.(想起可怕的后果,她又哭了) 李新群 金妹,别伤心了,我们可以劝你的丈夫,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刘金妹 不,我丈夫他很在乎的.(大哭) 梁若英 金妹,金妹! 李新群 别哭了金妹.你丈夫他会原谅你的. 刘金妹 我恨不得咬死那些鬼子. 李新群 是的,我们要咬死他们,要把他们赶出去! [丽英送梳具上来. 梁若英 来,我给你梳梳.(给金妹梳头,对丽英)去看看贝贝回来了 没有. [丽英下. 刘金妹 哦,王太太,我活着不忘你恩.我怕我丈夫,我活不了,我丈 夫他不会饶我的.(哭) 李新群 不,你丈夫倘使懂道理,就不会怪你.他是干什么的? 刘金妹 我们是工人.我在永丰纱厂细纱间,他在同茂制铁厂. 李新群 好,我们送你回去. 刘金妹 谢谢你们,可是,我不能回去呀.(坐下,哭) 李新群 (扶起她)不要紧的,金妹. [孟南入内打电话叫三轮车. 孟南我们劝劝你丈夫,包管没有事. 梁若英 (随便化化妆,披上黑绒大衣,出来)对哪,我们大家送你回 去,你放心吧. 孟南(出来)电话打不通,我们还是出去想办法吧! [丽英上. 丽英 太太,小姐回来了. 梁若英 哦,贝贝回来了,我不能走了.(她脱大衣)新群,老孟,你 们俩送送她吧. 李新群 好,我们送她.(握手)金妹,我们走吧. 刘金妹 (起身对若英)谢谢,太太.(与若英握手) 梁若英 金妹,你放心,他们会劝你丈夫的. 孟南(与若英握手)再见.(下) [外面贝贝叫李阿姨的声音. [一个美丽活泼的小姑娘跳跃入门. 梁若英 (叫)贝贝!(迎上去) 贝贝妈!(投入她母亲的怀里) 梁若英 孩子,想死我了,整整一个月没有回来. 贝贝爸爸呢?爸爸不在家? 梁若英 爸爸?你要见你爸爸?(捧着贝贝的脸)你爸爸他回来了. 贝贝在哪儿呢? 梁若英 他回上海来了. 贝贝怎么"回上海来了"?他不是在上海么? 梁若英 不,他是刚回上海的,他要见你,你爱爸爸么? 贝贝爱爸爸. 梁若英 那么好,明天带你见他去. 贝贝干嘛不是今天? 梁若英 今天? [王仲原 进来. 王仲原 哦,贝贝回来了?贝贝! 贝贝妈,你骗我,爸爸在这儿哩.(回过身去抱着王仲原 ) 王仲原 对,爸爸在这儿哩.(望了若英一眼.掏出一个玩具给贝贝) 瞧,这是什么? 贝贝(喜跃)嗳呀,小蛤蟆!还能跳!爸爸,谢谢您. 〔若英黯然. ——暗转 第二场报告员:遭受了敌人侮辱与损害的金妹现在由新群和孟南送她回家了. 她母亲知道了,将会怎样地难过呢?她丈夫又会怎么样痛苦和愤怒呢?他能 原谅她吗? 〔汽车喇叭声. 〔红绿灯的交换. 〔转入杨树浦工人区木屋. 孟南 就是这里么? 刘金妹 是的. 〔一位白发老婆婆迎出. 刘母子 (看了这异样的情景)怎么啦,这是——? 刘金妹 (哭)妈! 刘母子 (望着新群)怎么回事,孩子? 孟南您是金妹的娘么? 刘母子 是的,先生,她是怎么回事了? 孟南 我经过长安路小公园的时候,天快黑了.瞅见她在林子里寻短见, 我把她给救下来了.她经过那儿的时候,被两个鬼子兵给糟蹋了.她不敢回 家,我们再三劝她,才送她回来. 刘母 怎么?真的? 刘金妹 妈!(抱着她娘痛哭) 李新群 老太太,这不能怪她,只怪国家不争气,我们都成了侵略者砧 板上的肉,我们总有一天…… 刘母 (向金妹)要你到东新桥去,怎么跑到长安路去了呢? 刘金妹 张家搬到长安路去了呀. 刘母 钱借到了没有? 刘金妹 借到了.(从钱袋里取出) 刘母 (指床上)交给友生吧. 刘金妹 (战战兢兢地交给床上的病人)钱借来了,友哥. 〔床上的人霍然地爬起来,把接在手里的钱往地下一摔. 友生 你干嘛不逃? 刘金妹 逃了呀,逃不脱呀. 友生 干嘛不打? 刘金妹 我打不过他们呀. 友生干嘛不咬? 刘金妹 我咬了呀,他们捂住了我的嘴. 友生 你干嘛不死? 刘金妹 我就是要寻死,这位先生把我给救下来了呀. 友生 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可没有脸见别人了.娘,我走了!(他起身 走出去,被金妹拖住,他回手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下)无耻的东西! 刘金妹 打我吧,踢我吧,友哥,打死我吧!只要你能养活我娘. (俯地大哭) 刘母 友生!(亦掩面哭) 孟南 朋友,饶恕你的太太吧,这实在怪不得她,也不是她抵抗得了的. 在这样的年头,女人们谁都有被敌人糟蹋的危险,饶不了的是侵略我们的野 兽!我们是男人,有保护我们女人的责任.敌人侮辱她们,也就是侮辱我们, 过分责备女人也就是饶恕了敌人. 友生 先生,我是个粗人……我…… 孟南 她原是不肯回来的,我们再三劝她,她才敢回来.我们和你非亲非 故,原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请你念在我们同是苦难的中国人的份上,原谅 你太太吧.刘金妹友哥,你饶了我吧. 友生 (低头,咬牙)我饶不了鬼子!(对孟南和新群)请坐,(转面 对金妹)起来,起来!(翻身倒在床上痛哭) ——暗转 第三场报告员:友生的话对的,我们饶不了鬼子,饶不了侵略我们的强盗!朋 友们,这些强盗一天不赶走,我们就休想过一天安静的日子.正因为这样, 无数的中国人,无数的中国知识青年参加了抗战,若英以前的丈夫章玉良就 是其中的一个,他在内地工作了七年之后,回到上海来了,他去看他的老朋 友刘大哥. 〔章玉良在刘大哥的写字间跟他谈话. 章玉良 在"孤岛"上的朋友们辛苦了.这几年的日子真亏你们过呀. 刘大哥 太平洋战争以前,我们住在租界的还比较好一点,后来就更加 困难了,斗争更直接、更尖锐化了.不过敌人的策略也有所改变.他们拼命 想以亚洲人的立场来牢笼中国人,要我们跟他们一起跳,跟他们一起向英美 作战.因此他们除了威迫之外又加上了利诱,加上了所谓心理作战.说起来 我们也担心你们,抗战形势逆转以后,我们在孤岛的过得苦,你们在内地的 也不太轻松愉快吧. 章玉良 可不.抗战初期大家是一股子热气,虽则有矛盾,还不大显. 可是越到后来,困难就越多. 刘大哥 那是说民族内部的利害冲突,超过了对敌斗争了.这些情况我 们这里也晓得一些. 章玉良 大哥,照你看,抗战的发展会怎么样呢? 刘大哥 我看,我们的矛盾固然不少,但是敌人更困难.目前欧洲方面 进展得很顺利,苏联已经进入反攻阶段了.看起来我们的抗战不会拖得太久 的,当然我们得加强主观努力呀. 章玉良 内地的朋友们也是这样看法,我这次回来很希望能在你的须导 下多做些事情.过香港的时候,听得老杨说:上海的工作还大有可为,只是 有些同志面孔太熟了,失去作用.我多年不到上海来,他们觉得我比较适当, 因此我就来了.再说我的老婆女儿都丢在上海,原也想来看看她们的. 刘大哥 论理,你太太和女儿在上海,我们做朋友的应该帮忙得更有效 些.可是,直率地说,你那位太太也颇难伺候.介绍她教中学吧,她的功课 有点生疏;教小学吧,她又嫌地位低,不愿意.后来周建公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介绍她到华盛银行当事务员,她又嫌每天得按时办公,不愿干下去.可就 因为那两个月银行生活她认识了王仲原 ,王原是在行里当课长的,最近升 了副行长.起先很靠拢我们,时常出席我们召集的座谈会,报告些经济问题, 也颇有条理.后来他跟你太太的关系已经不平常了,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劝过 你太太,要她慎重考虑.还有,李新群,你认识么? 章玉良 (想了想)李新群?不记得了. 刘大哥 是你太太在大学时候的同学,现在是我们一个有力的女干部. 她对我们的书报杂志的出版发行是很有帮助的. 章玉良 你是说李芸? 刘大哥 以前叫什么我说不上,这几年提起李新群是很多人知道的.她 也劝过你太太.你太太口头答应说:决不做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不久,她就 由祥云里搬到了景星村,正式跟那姓王的同居了. 章玉良 (感慨地)这次回来,我首先跑到祥云里故居,一直上楼,被 娘姨给拦住了,我还当新的娘姨不认识我,我还生气哩.一间才知早已换了 主人.我不死心,后来又到门外徘徊过几次,你知道院子里那棵碧桃是我跟 若英结婚的时候我亲手栽的,于今长得那么粗了. [刘大哥无语. 章玉良 (叹了一声)不过也好,也许她选择得对…… 刘大哥 物质上许过得好一点,精神上八成更痛苦吧. 章玉良 为什么? 刘大哥 干银行的人天天弄钞票,很自然地养成一种"唯钞票论"的人 生观.在他们眼睛里,一切都是跟钞票走的,爱情也不例外,他会真看得起 女人?听说他在外边还另外有一个情妇. 章玉良 是吗?真糟糕,贝贝是个好孩子,别把她也给沾染坏了.你看 见贝贝没有?该长大了些吧? 刘大哥 见过,已经是个小大姑娘了.听说那王仲原 也挺喜欢她,这 几年,贝贝就当他是爸爸了,这得好好地告诉她才成. 章玉良 我写过两封信给若英,说我别无要求,只要见见贝贝,她还没 有回信.你说她会不会让我见她? 刘大哥 我想,她会的,她也不是不想你.不过,那姓王的是不肯轻易 丢开你太太的. 章玉良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说什么我也得见见我的孩子. 刘大哥 别着急,我给你想办法. 章玉良 (他拂去不愉快的情绪,转移话头)你那报纸还销得不错吧? 刘大哥 不错!已经突破两万份. 章玉良 上海居然能出那样进步的报纸,真不错. 刘大哥 利用帝国主义相互间的矛盾嘛.再说,上海人毕竟有革命传 统,只要你能说出人家心里的话,人家都抢着要看,有了群众的支持,就有 了本钱了. 章玉良 《中国呼声》呢? 刘大哥 那是孟南负责.他很有点冲劲儿,缺点是有时候也不免过于冲 动.最近关于日本宪兵队的罪行,他一连几次猛烈攻击,效果是好的,但看 样子是要出毛病的. 章玉良 还是应该劝劝他,我们的工作既要尖锐,又要持久. 刘大哥 对.可是事到其间,谁也会忍不住的,有些事会把你头发都气 得竖起来.(想起一事)对,玉良,你到了上海还得弄一张市民证. 章玉良 市民证?倒要见识见识. 刘大哥 (掏出一张硬纸片)你瞧瞧这个.在上海住这是少不了的,你 还得经常摆在身上,别弄丢了. 章玉良 (看证)"商界",有趣! 刘大哥 明天也设法给你弄一张.你算什么"界"呢?"报界"?"学界"?哈哈哈!(他们笑了,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进来.(向玉良)可能是 新群来了. [但上来的是一个叫周凡的青年. 周凡大哥,你叫我? 刘大哥 对.昨晚志超他们上船还平安吗? 周凡哦,没有错,你放心得了.船上我还托了老谢招呼,万无一失. 刘大哥 别得意,小伙子.我就是怕这个万一. 周凡是,以后加倍小心得了.没事了吧?(欲行) 刘大哥 哦,给玉良同志预备一张市民证.小王交给你了吗?照片哪什 么的? 周凡都收到了.就办.(见章玉良,惊喜)哦呀,章先生!您什么 时候回来的?太好了!想了您多少年了. 章玉良 (面善)哦,你周—— 周凡周士祯. 章玉良 对,周士祯,你是在尚志大学二年级的? 周凡您记性真好.我没毕业就出来了. 刘大哥 怎么?你们认识? 周凡我是章先生的学生. 刘大哥 那更好了.以后多照顾玉良同志. 周凡一定的.大哥,我有点要紧的事,先走.章先生,回见. [他刚到门口遇见李新群上来. 周凡哦,新群!几天没来这儿!(热情地握手,转过来报告刘)新 群来了! 刘大哥 快进来! [李新群上. 李新群 (与刘握手)大哥. 刘大哥 来,给你介绍,(指玉良)这是刚从内地回来的章玉良,(向 玉良)这是李新群. 李新群 啊,章先生.还是您跟若英结婚的时候认识您的.我是若英的 同学,那时候我还小.十几年了,都有些恍惚了. 章玉良 哦,是的.刚才刘大哥还谈起你来着.听说你这几年工作得非 常好. 李新群 年轻,不会办事. 章玉良 别客气了.(笑) 李新群 您写过一封信给若英,约她去东海路二十五号见面.是吗? 章玉良 是的,她收到了? 刘大哥 (对兴奋地望着新群的周凡)咦,你不是有事吗? 周凡哦.(红了一下脸)对.我走了.(下去) 李新群 若英收到您的信,她也想见见您.可是东海路二十五号不合 适,想约您上另一个地方去,行吗? 章玉良 (望刘)大哥,您看怎么样? 刘大哥 (向新群)什么地方? 李新群 就在我家里.(转向玉良) 孟南也想见见您的. 刘大哥 唔,好,可也要特别小心,我总觉得 孟南有时候警惕不够. 李新群 我知道,已经跟孟南谈过了. 章玉良 (向新群)我能不能见见贝贝? 李新群 贝贝也许会同来的. 章玉良 那好极了,现在就去吗? 李新群 是的,现在就去. 刘大哥 那你们快去吧.别忘了后天来取市民证.再见. (与玉良握别) ——暗转 第四场 报告员:玉良带着沉重的心情,跟着新群走去,他想着他的妻子,不, 他从前的妻子若英和他们的小女儿贝贝,他离开上海的时候,贝贝才五岁呀, 现在过了七年了,他想不出他女儿现在是什么样子,但他多么想见见她呵!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着,走到一家电影院的门口. 电影院前. 李新群 章先生好久没有看电影吧? 章玉良 不,在桂林也常看, (指广告画)这部片子在两年前就看过的. 李新群 是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美国片子就不来了.日本片中国 人又不爱看,这样就造成话剧和地方剧的繁荣.敌人也不能不承认江南人民 喜欢他们自己的声音. 章玉良 哪儿都一样,中国人该有自己的声音了. [他们边说边走,背后贝贝呼唤新群. 贝贝李阿姨! 李新群 (回头)谁?(贝贝)哦呀,你在这儿!来,你爸爸——(正 要替她引见玉良) 贝贝我爸爸领我来看电影的. 李新群 妈妈呢,她也来了? 贝贝没来,她看朋友去了.李阿姨,您也来看电影吗? 李新群 不,我有事要家去,爸爸呢? 贝贝爸爸在买水果哩. [王仲原 手提水果篮赶过来. 王仲原 哦,新群,你来了.看看电影好不好?这张片子很不错.旧一 点,可是主题很正确,现在反而不大看得见这样有内容的作品了,女主角陶 洛西演得挺出色,你不也挺欢喜她吗? 李新群 不,我今天不着,我有朋友. 王仲原 (望望玉良)一道进去嘛,票子是没有了,老板认识我,我可 以想办法,添座儿. 李新群 谢谢,我改天看.若英她没来吗? 王仲原 没有,(说得意味深长地)她今天另有约会. 李新群 那再见了.(匆匆拉玉良走) [舞女俞芳子打扮得很妖娆地走出. 俞芳子 仲原,来呀,都快开映啦,还磨磨蹭蹭地干嘛呀? 王仲原 我给贝贝买水果. 俞芳子 你就宝贝你那心肝女儿. 王仲原 怎么,你不是也宝贝她吗? 俞芳子 得了,我高攀不上.(走过来拉着贝贝的手)来吧,我一个人 的大小姐. [他们拉着贝贝入内,暗转. [男女脚步声继续下去. [街上. 章玉良 新群,刚才谁呀? 李新群 怎么,你不认识?! 章玉良 (摇头)不认识. 李新群 你太太现在的丈夫呀. 章玉良 王仲原? 李新群 对. 章玉良 那女孩子呢?那叫"李阿姨"的呢? 李新群 咦,您没有看出来?贝贝呀! 章玉良 怎么?她就是贝贝! 李新群 对哪,赶下一趟一定领她来见您,这儿人多,走吧!(她轻拉 玉良走下) [周凡远远跟着新群,一便衣侦探甲又远远跟着周凡,相继走下. ——暗转 第五场 报告员:从五岁起就没见过父亲的贝贝,怎么会认识玉良呢?由于嫉妒 与邪恶的心理,王仲原不愿意贝贝跟她母亲去看她自己的父亲,便把她领到 电影院看电影,还约了他的情妇俞芳子.玉良错过了和女儿见面的机会,跟 着新群走.这时候,若英早在新群家里,等着她从前的丈夫. 新群家书报杂志成堆,并有油印机之类. [梁若英穿着外出的漂亮服装,正和孟南说话. 梁若英 (看表)怎么还不来呀? 孟南快了! 梁若英 别是新群太忙,把这事给忘了吧? 孟南不会的,她总是把时间安排得挺准确的. 梁若英 (起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报馆里的事忙吗? 孟南唔,还好,反正晚上发稿,忙的也不一定是报馆里的事.那天金妹 的新闻登出来了,你看见了吗? 梁若英 看见了, 写得真好, 骂得好厉害. 这样儿行么?日本人不说话? 孟南来警告过,要更正,还没理他. 梁若英 他们一定对中国文化人头痛吧.玉良常说:中国人在多么困难 的情况下,总还是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孟南也可怜得很,就这么一点点声音.不过,倘使连这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就太不成话了. 梁若英 对.那天我原想跟你们一道去送金妹的,贝贝回来了,没有去 成.你那篇文章说她丈夫起先要打金妹,你们再三劝他,他才原谅了金妹的, 是吗? 孟南(点头)她丈夫是个挺爽直可爱的人,一定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怕 他太费事,要走,他非留我们不可,说不吃就是看不起他.我们没法子,只 好领他的情.那顿饭吃得真香啊! 梁若英 哪一天领我去看看他们去,好不好? 孟南(笑)你要去也行,不过路远得很,工人区,房子又脏又小,对摩 登太太们怕不大相宜吧. 梁若英 你又来笑话我了. 孟南你和玉良有几年不见了? 梁若英 他是抗战开始那年离开上海的.那时候贝贝才五岁.今年她十 二了. 孟南七年了.玉良不是想见贝贝吗?怎么不带她来呢? 梁若英 仲原太不应该了,吃过饭就把贝贝给带走了.我跟玉良约好了 的,又不能不来.只好等下趟再带贝贝来. 孟南(听)有人上楼梯,许是玉良来了. [新群推门进来. 李新群 (见若英)哦,你来了.(回头向外)章先生,请进. [玉良入,与若英点点头,走到孟处. 李新群 (介绍)这是孟南. 章玉良 哦呀,久仰. 孟南欢迎!欢迎!(他们热烈地握手)来了多少时候了? 章玉良 不多几天. 孟南在内地辛苦了. 章玉良 你们在孤岛奋斗的同志们才辛苦了. 孟南没有什么成绩,惭愧得很.请坐.(望若英)你们两位七年不见了, 多谈谈,我们有点事,出去一下. 章玉良 不,没有关系. 梁若英 孟先生,你—— 李新群 (把他们俩拉在相近处坐下)我们一会儿就来,这里有茶,这 是上海最好的香烟,孟南特为你们买的. 梁若英 新群,你这是—— [孟南新群夫妇俩出去,把门倒关起来. [玉良和若英默然相对了几分钟,玉良伸手,若英起身握手,由于激动, 顺势投到玉良怀里,玉良轻轻抚了抚她,旋即避开,送烟给若英,若英接过. 出打火机给他点烟. 章玉良 (抽了几口,望望若英,慨然地)怎么样?还好么? [梁若英低头不语. 章玉良 这几年没有生病? [梁若英以巾掩面而哭. 章玉良 到了上海才晓得.这也不能怪你.有什么办法呢?七年来的抗 战,吸引了我的全部精力.虽则也时常想念你们,可是回不来,顾不到呀. 说句八股:"怪鬼子吧". 梁若英 (从眼泪里抬头)听说你一到内地就吃官司,受了很多苦吧? 章玉良 哦,吃官司嘛,还会不受苦?一到上饶就被顾祝同把我给关起 来了. 梁若英 没有人营救你? 章玉良 (摇头)在那儿谁也不认识我,认识我的就只在上海被我骂过 的一个无聊的家伙,而他是顾的红人,这就该我倒霉了. 梁若英 你不应该去的呀. 章玉良 不,我应该去的. 梁若英 你不应该去的,你去了,苦了我,苦了贝贝,也苦了你自己. (哭) 章玉良 受苦对于我们是一种熬炼,就看谁禁得起熬炼. 梁若英 我知道你会怪我的.(哭) 章玉良 不,我刚才说过,这也不能怪你. 梁若英 你走了之后,贝贝没有一天不思念爸爸. 章玉良 (苦笑)可是,她现在已经不认识我这个爸爸了. 梁若英 怎么,你见过她? 章玉良 唔,刚才在路上碰见她,她同她现在的爸爸在一块儿看电影. 梁若英 你没有叫她? 章玉良 她正管别人叫爸爸,我怎么好叫她?再说,她长得那么高了, 不是新群告诉我,我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梁若英 你离开我们的时候她太小了. 章玉良 你没有向她提起过我? 梁若英 (不敢望玉良)人家不许我对孩子提起你呀. 章玉良 私下你也没有对孩子提过? 梁若英 几次想提,没有敢提,孩子太聪明了,我怕伤她的心. 章玉良 (苦笑)你不怕伤我的心? 梁若英 你……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上海? 章玉良 你问鬼子为什么要进攻中国吧. 梁若英 我,我恨死你了! 章玉良 你恨我?你现在不是过的挺幸福吗? 梁若英 幸福? 章玉良 至少在生活上.(望望她的服饰) 梁若英 你一点也不想到我的痛苦!一点也不想到我的痛苦你也有责 任. 章玉良 不,我想到过.你该不否认吧,以前我们也度过一些幸福的日 子,我把你当女王似的看待,尽管我是个穷作家,穷教授,我总是尽量地让 你趁心如意.而你现在呢,物质享受当然好得多了,可是精神上毕竟有些欠 缺,花晨月夕不免对过去的场景作幽凉的回忆,你的痛苦不过如是而已.可 你看见那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你曾想到那些在风里、雨里、炮火 里、轰炸里流离颠沛的女人和小孩没有?想到他们,你的痛苦就成了一种奢 侈了. 梁若英 玉良,几年不见,你变得残忍了. 章玉良 不,应该说,残酷的现实把我锻炼得更仁慈了,也更坚强了. 我不是没有眼泪的人啊,为了你,为了贝贝,我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有过多 少不眠的晚上.只不过我已经能够不单是想到自己的一身一家,而想得较为 广大些罢了. 梁若英 我为你也哭过不知多少次,特别是听到你在吃官司.玉良,你 觉得我们还有前途吗? 章玉良 怎么没有?抗战有前途,我们就有前途. 梁若英 我是说,我们的爱. 章玉良 爱?若英,别说小孩子话了,你现在不是王太太吗? 梁若英 不,玉良,你不能这样看我,你真太残忍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说呢?(哭) 章玉良 (避开)若英,别太兴奋了.我在信上说得很清楚,我只不过 想见见贝贝罢了.你能设法让我多吻吻孩子,我就感谢你了. [外敲门. [便衣甲上. 便衣甲孟先生在家吗?(望了望玉良们回头向外)进来! [便衣乙进来. 便衣甲(向玉良、若英厉声地)把手举起来!站起来!(向便衣乙)搜 他们. [便衣乙搜若英和玉良. 梁若英 强盗! 便衣甲哼,对!就是来捉你们这些强盗的.你们是抗日分子,对吗?抗 日就是强盗.站过去!把脸转过去!不许动! 梁若英 (不转脸,辩解)不,你们抓错人了.我不姓孟,我是王太太. 我们找朋友来了. 便衣甲少说废话,哪有抓错的?(向便衣乙)搜到东西了没有? 便衣乙搜到了一些印刷品. 便衣甲拣要紧的搬走. 便衣乙是. [两个日本宪兵,从外面进来. 便衣甲把他们给铐起来! [他们把玉良、若英铐在一块. 章玉良 (苦笑)想不到咱们又在一块了,若英,这也是一种"奇缘" 吧. 梁若英 我恨你. 章玉良 恨我有什么用?(严肃地)我们一道,再经受一次熬炼吧. 梁若英 真倒霉! 便衣甲走! [日宪兵押玉良、若英下. ——暗转 第六场 报告员:就这佯,玉良和若英被抓去了.这对于在内地已经坐过两年监 狱的章玉良,虽然是残酷了一些,但是这位战士认为又是一次熬炼.而对于 过惯了舒适生活的若英,会有一些什么影响呢?这还不能知道.我们且看看 日本便衣今天要逮捕而没有逮捕到的孟南吧. 刘大哥 家. 李新群 (跺脚)真没有想到会这样,外面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故意害他 们的哩. 刘大哥 我早说过,你们那儿得当心,可你们就是警惕不够. 李新群 (低头)真该死,我太大意了,我以为暂时是不要紧的. 刘大哥 日本人也早注意玉良了,瞧这个.(指日文报纸)他们对玉良 回上海已经有报道了,这趟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玉良那样的身体够他受的 了.凭什么也得把他给救出来,否则我们的责任太大了. 孟南对,把这任务交给我吧.这主要是我的责任. 刘大哥 不,看情形,你是非走不可了.老黄告诉我,日本人对你势在 必得. 孟南可是走到哪里去呢? 刘大哥 到内地去. 孟南那么这里的事谁管?杂志报纸一大堆. 刘大哥 自然还得办下去,这你就别管吧. 孟南我实在丢不下这些熟悉了的工作,同时(摇头)到内地去也渺茫得 很. 刘大哥 到处都有组织,服从组织,按照原则办事,有什么渺茫?(检 信件)一切都给你预备好了,你先到武汉再转昆明,这里有几封介绍信. 孟南可是—— 刘大哥 别三心两意的了.快去准备. [周凡上,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不象以前活泼. 刘大哥 士祯,船票买了吗? 周凡买了.江新,房舱,晚九点上船.(交船票) 刘大哥 (向孟南)船票交给你. 孟南(见只一张)一张!那么新群呢? 刘大哥 唔.你们愿意的话,同走也可以. 孟南我看—— 刘大哥 那么小周,再去买一张. 周凡(似乎有些勉强地)好,我去. 李新群 慢点.(止住小周,向孟南)我留下吧. 孟南你留下? 李新群 对.估计我留下还可以做些事.大哥说得好,凭什么也得把玉 良他们给救出来.他们是代替我们受罪的.尽管组织上会设法营救他们,倘 若我们都扬长而去,人家要批评我们的. 孟南真是.大哥,让我留下吧.那样我们于心才安. 刘大哥 你留下不合适,这不是你心里安不安的问题,是怎样合理使用 力量的问题.(考虑后)不过,新群要留下来我也不反对.她的工作一时还 没有人能代替她. 李新群 对,在这儿我可以照顾玉良,替他们奔走,我想去找池田老人, 也许能起一些作用.还有大哥支持我搞一爿小学,房子也看好了. 刘大哥 对,应该赶快把它建立起来,作为一个据点. 孟南(痛苦地)唔,好.那你就留下吧.我想我们是会再见的.战争不 会拖得太久,而且将以敌人的失败而结束,这是不用怀疑的.但是,人事变 化很多,我们还年轻,我们的工作带很大的冒险性…… 李新群 (激动)得了,别说下去了. 孟南,你放心,我不是若英,你不会失掉我的.不管命运多么残酷,它 顶多能分开我们的身体,不能分开我们的心. 孟南新群!(他激动地拥抱了她)我知道你是能照顾自己的.何况还有 大哥. 刘大哥 对,我会招扶她的. 孟南(对刘)谢谢你,大哥!(紧紧握手) 刘大哥 你放心吧. 孟南(见周凡)哦,士祯,我也拜托你. 周凡(握手)不用拜托,新群是我们的好同志. [孟南与新群再度握手,拥抱. 刘大哥 (看看表) 孟南,该走了.把分别的痛苦化为力量吧,同志.在上海,在内地,一 样是为人民的自由解放做斗争,我的老婆不也是在西北吗? 孟南是. [余达生进来. 余达生大哥,你叫我? 刘大哥 哦,你来了,请等一等.(转向孟南)那么孟南,走吧.(出 一皮包)这是路费和文件.内地情形也很复杂,诸事留心,别再大意了. 孟南(沉重地)是.那么,我走了.到武汉就给您来信.您也多多保重. 再见了. 李新群 (也起身作别)我送他一下.行吗? 刘大哥 你甭送了.小周,招扶孟南上船.小心一点.船开了,马上告 诉我. 周凡是. 刘大哥 (对孟南)这里你放心.祝你一路平安!(再紧紧拉手) [新群送孟南下去了. 刘大哥 也送到外面,一会儿转来. 刘大哥 (对由门口转来以巾拭泪的新群)新群,别难过.加紧筹备办 学校,你说的那个地点,我去看过,很不错.(给她钱)把它租下来,买点 家具. 李新群 是. 刘大哥 不过,这几天你太兴奋了,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别把身子累坏 了. 李新群 不要紧,我不累.我走了,大哥.(她辞了刘大哥,跟余达生 点了点头,雄健地走出去了) [刘大哥目送过她的后影, 回头望久候的余达生, 以手示意, 要他坐过来. 余达生(坐到他的对面)关于杨树浦的情况我写了一个报告,您看到没 有? 刘大哥 看到了,写得很好.听说永丰要关厂了? 余达生他们经不起帝国主义的压迫是一回事,借此向工人进攻是另一回 事.现在我们正酝酿五厂联合罢工. 刘大哥 对,一定得发动许多工厂来支援这个斗争.你那报告里的意 见,我们部分同意.在这个年月,工人们过着灾难般的生活,我们一面要激 起他们的愤怒,提高他们的觉悟,一面也要经常关心他们的生活,发动大家 的力量,互相帮助,减轻工人的苦痛,减少一些可以避免的悲剧.来,我们 仔细研究一下. ——暗转 第七场 报告员:其后的某一天,杨树浦工厂区一条巷子里也出了这样的事. [放工汽笛声.工厂区僻巷. [金妹追上另一个她叫"大姐"的女工. 刘金妹 大姐,慢点走,我们谈谈. 大姐你不是说要回去吗? 刘金妹 是呀,妈有病.我得赶快找大夫去.我问你,你听谁说,我们 厂要关门啦? 大姐外边谁都知道.厂里孙先生也这么说. 刘金妹 为什么?生意不好? 大姐说是人家洋纱比咱们的便宜,老板赔不下去 了.刘金妹 不反正是靠东洋人吗? 大姐东洋人逼老板把厂全交给他们.老板不肯,总想留着点儿,东 洋人就处处给他捣麻烦,银行也不肯通融,他还不是老办法,牺牲工人,减 少损失.看样子厂是关定了的,刘大姐说:倘使关厂,至少得要求多发一个 月工钱. 刘金妹 咳,当真关了厂可怎么办?我妈又病了,就靠我丈夫一个人赚 钱了. 大姐当真关了厂,没有办法的就不止你一家了. 刘金妹 可不. 大姐,怎么你好象老有办法似的? 大姐有什么办法?就靠招弟摆一个小摊儿,做点小生意贴补贴补. 刘金妹 做什么小生意? 大姐起先是卖大饼油条,后来才知道洋罐头比大饼油条还要便宜, 我们就贩洋罐头了,倒还不错. 刘金妹 咳,都象你们有本钱就好了. 大姐咳,谁有本钱?谁还不都是吃在口里,穿在身上?没有法子, 只好借印子钱做本,背大二分利呀. 刘金妹 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愿借给你呀,象我们,人家有钱也不愿借. 大姐那也不见得.你真想做做小生意么? 刘金妹 想试试看,不做点小生意贴补贴补,真过不下去. 大姐好,我替你问问去. 刘金妹 大姐,拜托拜托. [金妹与大姐分手,刚要转弯,一流氓型的男子走过,轻亵地,摸了金妹 一把. 刘金妹 (打回去)谁? 阿土咦,我呀,连我都忘了,金妹? 刘金妹 (怒)谁知道你是谁? 阿土我呀,阿土哇! 刘金妹 干嘛动手动脚的? 阿土神气什么?东洋人动得,我动不得? 刘金妹 赤佬!(瞪眼走下去) 阿土他妈的! [戴黑眼镜的流氓和另一个流氓上. 黑眼镜 阿土,你同谁生气? 阿土这小娘们给东洋人动过了,还神气活现. 黑眼镜 你说刘金妹?唔,这几天给报纸上一捧,抖起来啦! 阿土大不了一个纱厂女工,抖的什么鸟? [友生走过,听到他们说话. 友生怎么着?纱厂女工就该受欺负吗? 阿土咦,这关你什么事? 友生我是工人,你说工人就关我的事. 黑眼镜 这女人偷东洋人,丢我们工人的脸,有什么说不得! 友生你怎么知道她偷东洋人? 黑眼镜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她不偷东洋人? 友生鬼子兵横行霸道,糟蹋中国女人,中国的男人们不说公道话, 不打抱不平,反而站在鬼子一边说中国女人不好.他妈的,难怪中国要亡, 一定得人家强奸他奶奶,强奸他姐姐,他才算心满意足. 黑眼镜 他妈的,国都亡了,多少女人被皇军给霸占了,个把女工有什 么大不了的.你这小子不服气,想造反吗? 友生你这小子,竟然满嘴"皇军",不知羞耻,你还是中国人吗? 另一流氓(指友生告黑眼镜)他就是刘金妹的丈夫. 阿土(大笑)哈哈,闹了半天,原来是个"活忘八"! 友生(一拳把阿土打倒在地)你这狗杂种,你说什么? 黑眼镜 他妈的! [阿土、黑眼镜与友生打成一团.友生盛怒之下,愈斗愈勇.金妹闻声赶 来. 刘金妹 (叫喊)友哥,友哥!(回头)大家来啊,有人欺负友生.大 家来呀…… [在友生与阿土恶斗中,黑眼镜取石灰一包,抛向友生的眼睛.众工人涌 上,三流氓狼狈逃走. 众工人打,打,打死这些狗杂种.(几个工人继续追下) 友生 (以手掩住双目,痛苦地)他妈的!我完了! 刘金妹 (忙来扶住友生)友哥,不要紧吗?不要紧吗? 友生 痛得厉害,别他妈的把我眼睛给搞瞎了.(他痛得用手去擦) [余达生走过来. 余达生友生,快别擦了,那会更坏.我们陪你找大夫去. 刘金妹 对.快找大夫去.(低声,踌躇)可是我们钱不够怎么办,老余? 余达生不要紧,我有熟识的大夫,用些钱我们大家想办法. 刘金妹 那太好了.帮帮忙吧.(扶住友生) 众工人快去吧. 友生 (十分痛苦和气愤地)没想到遭这样的毒手,他妈的! 余达生我跟你说过的,这是残酷的斗争嘛.来,你扶着金妹走. 刘金妹 扶着我吧,友哥. [工人拥友生下. ——暗转 第八场 报告员:余达生和金妹扶友生找大夫去了.我们但愿友生的眼睛有重见 光明的希望.如今且说孟南走了以后,新群这位热情的女战士正在忘餐废寝 胆大心细地干着刘大哥交给她的工作.一天她很警惕地在路上走着,周凡从 后面叫她. 周凡新群!(见新群不答,再叫新群! 李新群 (回头惊望)谁?(见是周凡)哦,你,士祯.(四望无人, 低声)以后叫我兰生,别叫新群了.大哥不是说过的吗? 周凡对,以后改.上哪儿去? 李新群 回去. 周凡你怎么又去找王仲原呢? 李新群 不是找王仲原,是找贝贝,约她同去看她爸爸.真倒霉,给王 仲原训了一顿. 周凡他怎么训你来着? 李新群 他说章玉良被捕反正是迟早问题,不必说他,怎么把他的老婆 也给陷进去了.要我还他的人. 周凡这个无耻的家伙! 李新群 可是我们的确也有错误.我真是难过,那样冒冒失失地把一位 有力的同志陷在牢里,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 周凡你也别那么难过.那,那也不是你一个人要负责任的. 李新群 你说还有谁? 周凡(狼狈)我不过比方这么说. 刘大哥 说过这事大家都有责任. 李新群 (敏感)小周,我上王仲原那儿去,你怎么知道的? [周凡无语. 李新群 你跟着我?你时常这样,对吗? 周凡我、我,关心你,怕你出危险,你记得,孟南走的时候也托付 过我的. 李新群 对,大哥说孟南走的那晚上几乎被敌人给发觉了,是你把他掩 护过去的,我真感激你;可是,周凡,我想问你一件事,我摆在心里好一些 日了了,老没说. 周凡(热情地)说吧.什么事?新—— [有人打一个女小孩,问"小毛头,你、你怎么偷吃我们家东西?你还偷 不偷?" ["我饿了呀.""你饿了就该偷吃的?"女小孩挨打声,哭声. 李新群 好,下次谈吧.我去看看去. 周凡我也去看看. 李新群 (握手)别…… [女孩子哭得更厉害,新群健步地跑去了. 周凡(兴奋地目送着她的后影,不由地低叫)新群! [暗中有人拍他的肩头,他转过头看,不认识. 周凡你是谁? [暗中人是我们曾经见过的便衣甲. 便衣甲(冷笑)怎么,跟你打了好几次交道了,还不认识我? 周凡(起身)谁跟你打过交道?谁认识你?(要走) 便衣甲(忽出手枪止住他)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啊.别忙,坐下来, 咱们谈谈. 周凡(不得已,坐下)有什么好谈的? 便衣甲上海滩嘛,谈谈买卖. 周凡我不懂买卖. 便衣甲就谈你懂的买卖吧. (给香烟)对,上一批买卖你出了很大的力, 还得谢谢你哩. 周凡(呆然)我给你们出过什么力,奇怪! 便衣甲怎么,你出了力还不知道?不是你领我们上山海关路,我怎么能 破获那么大一个机关?后来知道抓的是章玉良,你的功劳就更大了. 周凡(不寒而栗)怎么,你——?我怎么会领你们去的? 便衣甲你跟着人家,我们跟着你.不是你领的是什么?"功成不居", 你真太伟大了.哈哈! 周凡(怒)原来你是狗! 便衣甲(又以手枪按住)别动换!咱们客客气气的.你动换,逃得出我, 逃不出上海的天罗地网,懂吗?你也别着急,你那些反日的同志,我们暂时 也不会动他们的.你也尽管在你们团体里照常忠实地工作.懂吗?认识你不 错.你很有价值:你关系方面多,你是我们的眼睛,也是我们的好线索.我 们很看重你.来,跟我上家里谈谈,你放心,别人是不会知道的,你的事只 有我知道,懂吗?(见周凡不动)咦,怎么不走啊. 周凡(想相机打倒敌人)你走吧. 便衣甲(出枪冷笑)小伙子,你还嫩哩.照平常一样,你在头里走,我 跟着你.到前面就上吉普车了.(周凡不得已,只好跟着走. ——暗转 第九场 报告员:新群那天晚上救回了那个因偷人剩饭而挨打的小毛头,这孩子 成了她的学校的第一个学生. 一个颇大的前楼现在成为弄堂小学的筹备处,也是现在新群的工作、生 活的地方. [新群正在辛勤地写钢板,外面小孩踢球,一个小皮球从窗孔飞进来.新 群拾起,走到窗口,叫声"小张接着"扔下去.但球从屋瓦上滚到另一条街 上去了. 李新群 哎呀,对不起滚到那边街上去了. [下面小孩声:"不要紧,我从后门去拾去."小毛头送信上来. 小毛头小姐,信. 李新群 (接信)哦,谢谢你,小毛头姑娘.以后别叫我小姐,叫我先 生,好吗? 小毛头好,李先生.我走了. 李新群 哦,你别到弄堂里去跟小孩们吵架.以后你是我的学生了.我 教你每天识一个字,好吗? 小毛头好. 李新群 (举信封)瞧,这是"李"字. 小毛头让我念,"李兰生先生亲收." 李新群 (大喜)怎么你识字! 小毛头我上过小学二年级. 李新群 那为什么不上了呢? 小毛头爸爸给鬼子飞机炸死了,妈妈改嫁了,没人管我.在婶婶家里住, 婶婶也没有办法,饭也吃不上……(哭) 李新群 好,别哭了.你就算我的闺女吧.我教你读书,做事. 小毛头那可好.以后我不叫您"先生",叫您"娘",成吗? 李新群 那太好了.毛头,拿条毛巾来,让我擦擦手. 小毛头是,娘!(敏捷地办了) 李新群 (喜抚小毛头)真是我的好孩子,还真能办事. 小毛头娘,您换下的衣裳,我也给您洗好了. 李新群 是吗?晒了? 小毛头晒了.都快干了. 李新群 (抱她)你还真是我一个好帮手,孩子! [刘大哥上. 刘大哥 新群! 李新群 哦,大哥. 刘大哥 孟南从昆明来的信.(给信) 李新群 真的?(兴奋地看信)哦,他在昆明会见了好一些老朋友.他 们都问候你. 刘大哥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李新群 (笑)唔,他还挺关心玉良的事. 刘大哥 对,这几天你跑得怎么样?有些结果了吗? 李新群 (点头)有些结果了. 池田说:明天带贝贝去探望他们一下,是没有问题的了. 刘大哥 唔,这也好,慢慢地来吧.今晚我再去托托人,找找关系. 李新群 好. 刘大哥 那张对敌传单,什么时候写好? 李新群 今晚准赶完. 刘大哥 快一点吧,这儿还有一张稿子,油印机拿来没有? 李新群 还没有.用得急的话,我到原来的地方去印. 刘大哥 也好,小心点吧.我走了. 李新群 好. [忽然警笛声,枪声. 李新群 (惊)什么事? 刘大哥 八成又是抓爱国分子吧. 李新群 别是来找我们的? 刘大哥 也说不定,所以你这里得充分接受过去的教训,加倍提高警 惕.倘使他们这个时候上来了,你看多危险! 李新群 (她一面急速拾掇,藏起钢板、蜡纸、印刷品等等)是,我一 定小心,大哥.可我也不害怕,反正做革命工作也没有一个完全保险的. 刘大哥 你说得对.我信任你.可是别忘了,安全第一啊. 李新群 是,大哥.(向小毛头)你下去. [小毛头走了. 李新群 (郑重地问刘)大哥,您对周凡很信任吗? 刘大哥 (注意)怎么样?你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李新群 还很难说.不过我得把我的看法说出来供您参考,要不然可太 危险了. 刘大哥 是吗?你说. 李新群 您注意到吗?小周很长的时期在追我. 刘大哥 追你?他对你表示过? 李新群 没有.我发现他老跟着我,说是孟南托付过他的,很关心我的 安全.可是在那以前我也发现过,特别是玉良被捕的那一次,我跟孟南从家 里出来,看见后面一个人影儿很象他. 刘大哥 怎么?那次就有他!你怎么不早说? 李新群 因为我还不能确定是他.可能他不是恶意,可是我看敌人已经 注意他了. 刘大哥 唔.(想了一下)你提得很好,他对你有兴趣是确定的.我早 已注意到了. 孟南走的时候我曾经让他买两张船票,他向我提过意见,说应该把你留 下. 李新群 您是听他的话才把我留下的? 刘大哥 不是.后来我另有考虑.不过,他显然是高兴这个决定的. 李新群 哦,原来这样. (忽注意)刚才来了一封信,象是他写的. (急 拆信) 刘大哥 让我看看.(他们仔细看信) [外面警笛声. ——暗转 第十场 报告员:当时爱国分子不断遭受敌伪的催残迫害,而新群却一面做着爱 国工作,一面冒着危险,勇敢热情地关怀别人的苦难,帮助别人减轻苦难. 这时她正带着贝贝到各处为玉良和若英奔走. [新群拉着贝贝的手,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手里提了些食物、衣服之类. 贝贝李阿姨,干吗不早带我去看爸爸? 李新群 打听出这条门路不容易啊,贝贝,费了多少事才让你去见这一 面. 贝贝李阿姨,你说那天在电影院门口碰见的就是我爸爸? 李新群 是啊,你怎么一点也不认识你爸爸了? 贝贝仿佛有那么点儿面熟似的,可是我怎么知道是爸爸回来了? 李新群 王仲原看了你妈妈的信他怎么说? 贝贝他说让他们在牢里团圆得了,找我干嘛? 李新群 你看他会不会救你妈妈呢? 贝贝听他给谁打电话来着,可是只提我妈,没提我爸爸. 李新群 你爸爸是个可尊敬的人,贝贝.如果他只把你妈妈救出来,那 你怎么办?你还跟妈妈住在王家? 贝贝不,不,我再也不跟那姓王的住一道了.我跟爸爸去革命去. 李新群 嗬!可是你爸爸还在牢里呀. 贝贝我跟他一块儿坐牢. 李新群 (拍拍她)真是好孩子,有骨头!哦呀,怎么半天还没有车子 来,我们叫三轮吧,你冷不冷? 贝贝有点儿冷.我不大在外面吹风的. 李新群 我叫三轮去.(她走过一女摊贩旁) 刘金妹 哦,你是不是李小姐? 李新群 你谁?(细认)啊呀,金妹!你在这儿干嘛? 刘金妹 (难为情地)做——做点儿小生意. 李新群 怎么厂里不做了? 刘金妹 厂里生意不好,关门了. 李新群 你妈妈呢?她好吗? 刘金妹 谢谢你,妈在家,老是病病歪歪的. 李新群 你丈夫眼睛好些了没有? 刘金妹 (黯然地摇头)还那样儿.幸亏余达生他们帮忙,在看大夫. 李新群 那么,你家里就靠你一个人了? 刘金妹 呃,就靠我一个人.(拭泪) 李新群 (想了想)那你担子真不轻啊,好好儿干吧,金妹.别难过, 大家会帮助你的.今天我有事,改天来看老伯母跟你丈夫.哦呀,车子来了. 再见吧.(拉贝贝) 贝贝,来!(向金妹点点头,匆下) [旁边一小孩也在摆地摊.忽瞥见伪警走来,小孩先收起货. 小孩快,来了,来了.(急跑下) 刘金妹 什么来了? [发现伪警来了,来不及收东西,只得抱了一部分货品逃走.但仍被伪警 抓住. 伪警妈的,叫你搬开,你又在这里摆! [用小孩丢下的网袋,把金妹的罐头都装了进去,拿起走. 刘金妹 (追)先生,还给我,还给我,我到别处摆得了,还给我! 伪警还给你?到行里去还你! 刘金妹 (拖住他)先生,我是借印子钱贩来的呀.我家里妈病了,丈 夫眼睛坏了,就指这个过日子的呀. 伪警管不了那么许多,要还到行里去! 刘金妹 (仍拖住他)先生,你拿去了,我们一家就活不成了.真的, 都活不成了呀.我跟你磕头,先生,先生,我们都是中国人,可怜可怜我吧, 帮帮忙吧!(她连连磕头) 伪警哧,好罗嗦!说过了,到行里去还你.(甩开金妹,走下) 刘金妹 先生,先生,天哪,我一家都活不成了.先生,先生. (追下) ——暗转 第十一场 报告员:金妹的东西,就这样给没收了,她一家怎么过日子呢?学一句 老话"这且按下不表".且说新群带着贝贝去找一位跟中国文化人有些交情 的日本人池田老人,由这位老人领着贝贝去日本宪兵监牢里看她爸爸和妈 妈.让我们先介绍她妈妈的情况吧. 宪兵队里的女囚室,阴惨惨地,真象地狱一样.通过铁栏,可以看见另 一囚室. [若英与另一姓黄的女囚在谈话. 梁若英 真倒霉,这么点地方睡三个人,又只有两条破军毯,可把我给 冻死了. 黄小姐 这还算好的哩,前几天这屋子关了十八个女学生,也只有两条 破军毯,你想想那个挤劲儿,就跟装沙汀鱼似的,叫人气也吐不过来.不知 怎么,一晚上又全都解走了.(小声)她们这十几个女学生据说是一班的同 学,参加了一个抗日组织,她们的领袖是一个十九岁的漂亮姑娘,还据说是 个共产党员.一来就被宪兵队再三拷问,受了好几次电刑,这女学生不只是 不招供,还骂他们是"侵略强盗".鬼子气了,据说这十几个女学生都完了. 梁若英 是吗?咳,多惨!这成什么世界! 黄小姐· 你怎么来的?王太太,怎么你又是"孟李氏"呢? 梁若英 我去看一个朋友,那位朋友不在,来了一群人,糊里糊涂地就 把我给抓来了.把我当成"孟李氏".你看多冤枉! 黄小姐· 有什么冤枉不冤枉的,反正做了中国人就有罪. 梁若英 怎么能糊里糊涂地乱抓人呢?难道不讲道理? 黄小姐· (笑)讲道理鬼子就不来侵略中国了,王太太. 梁若英 你是怎么来的,黄小姐? 黄小姐· 我是上海话剧团的,我们演了一个戏叫《云霓》,是写明朝河 南省天旱无雨,庄稼都枯死了,老百姓焚香求雨的故事.演了一个礼拜没有 事,忽然一天来了许多日本宪兵把我们都给抓来了,说我们演反日戏,我们 跟他辩,说这是一出历史戏,一点也没提到日本.他们说:剧词里头有"时 日曷丧"的话,分明是骂日本的.又说戏名叫《云霓》,中国古话说:"如 大旱之望云霓".那分明是怨恨日本皇军,希望共产党来解救你们的.我们 说:"怎见得呢?"他们说戏中农民盼望天上的云霓是朝着北方的,那不是 望共产党是望什么?这真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然这是有汉奸告密 的. 梁若英 是啊,没有人告密,八成他们搞不这么清楚.你们刚来也关在 一道吗? 黄小姐· 以前是关在一道的,这几天又把我们给分开了. 梁若英 (打量)我也许看过你的戏,怪面熟的. 黄小姐· 你也欢喜看话剧? 梁若英 我是"话剧迷",有戏必看.三年前,你是不是演过《复活》 的? 黄小姐· 对,我演过卡秋莎. 梁若英 你看我记性怎么样?你骂辽夫略杜夫的那段长台词,我以前还 背得几句.巧啦,在这里碰到你.(笑)也许你就不该演卡秋莎,那就是个 写坐牢的戏. [远处皮鞋声. 黄小姐· 嘘,低声点. 梁若英 (走)哎呀,这日子叫我怎么过?瞧我这头发,简直弄得象鸡 窝似的.你有梳子没有? 黄小姐· 这儿哪有那些东西,都是用手梳的,跟女看守借梳子得花钱. 梁若英 (摸摸身上)一进监什么也给他们收掉了,身上一个钱也没有, 真倒霉!(看看手)瞧,这成了一双什么手啊! 黄小姐· (笑)你该不想搽"寇丹"吧,我的王太太. 梁若英 别开玩笑了,这里面还有寇丹? 黄小姐· 不是开玩笑,这是问口供的一种苦刑!用绣花针刺我们的指甲 缝儿,女牢里就叫"上寇丹",血一沁出来,指甲不都红了? 梁若英 哎呀,那不痛死人? 黄小姐· "十指连心"嘛,还有个不痛的?粱若英天哪,听了我都发抖. 凭什么也得离开这儿. [内哭叫声. 黄小姐· (变色)哎呀,小俞又吃苦头了.粱若英哎呀,怎么办?小俞 姑娘那样弱的身体…… 黄小姐· 小俞身体弱,性格倒是挺坚强的,从不胡乱供出别人,不管上 什么刑. 梁若英 小黄,你说这里除了"上寇丹"还有什么刑? 黄小姐· 多得很,最普通的是灌荷兰水、抽橡皮鞭、坐老虎凳…… [内有日宪兵脚步声. 黄小姐· 快坐下来,鬼子宪兵来了.他们不让我们站着,得坐下来.还 得这样跪着.(她做样子) [敌宪兵引池田老人、贝贝上. 日本宪兵(朝内)章玉良!过来! [男囚室灯光渐亮. [章玉良着囚服从黑暗角落里出来. 池田章先生,你的小姐来看你来了. 日本宪兵允许你们父女会见五分钟. 章玉良 (兴奋地攀着铁栅)怎么?我女儿来看我来了? 贝贝(奔向铁栅,惨叫)爸爸! 章玉良 (抓住贝贝的手)你是贝贝,你是贝贝,啊,孩子! 贝贝是我,爸爸,你受苦了. 章玉良 你现在认识爸爸了? 贝贝我认识爸爸了.那天在电影院看到您,我不知道是您,妈妈告诉我 "爸爸回上海了",我不明白.我说:"爸爸不是在上海吗?"我还管那坏 东西叫爸爸哩.爸爸,你原谅我吧. 章玉良 孩子,我离开你太久了,这哪能怪你.你现在认识爸爸了就好. 爸爸没有别的挂念,就是不放心你,想看看你,现在可看到你了,爸爸死也 瞑目了. 贝贝爸爸.(抱铁栅哭) 章玉良 孩子你看了妈妈了么? 贝贝还没有. 章玉良 回去好好跟李阿姨读书,她会很好地照顾你的. 贝贝我知道,爸爸,您多保重! 章玉良 孩子,爸爸会保重自己的.他们可以摧残爸爸的身体,可动摇 不了爸爸的灵魂.他们看不起中国的知识分子,可是我们用行动告诉他们: 中国革命知识分子的骨头是硬的. 日本宪兵走! 贝贝爸爸保重,我以后再来看你. 池田时候到了,小姑娘走吧!(拉贝贝走) 章玉良 孩子,保重,好好读书. 贝贝(走至门口,又奔向栅前)爸爸! [日本宪兵猛拉贝贝下. [男囚室灯光渐暗. [池田对日本宪兵耳语. 日本宪兵孟李氏,你女儿来看你. [女囚室灯光渐亮. 黄小姐· (向若英)有人看你. 日本宪兵孟李氏! 梁若英 有,有! 池田你女儿贝贝来看你. [贝贝从黑暗里走上来抓住铁栅. 贝贝妈妈! 梁若英 哦,贝贝,(抱住贝贝大哭)你妈妈在受罪啊! [宪兵拉开贝贝. 日本宪兵不许靠近! 梁若英 贝贝,快去告诉"爸爸",要他接我出去,说妈妈在这儿受苦, 再不救我,妈就要死了.晓得么?孩子? 贝贝唔,晓得了,可是我爸爸不是在这儿吗!那天你去找爸爸怎么不领 我去呢,妈妈?粱若英幸亏没领你去,不然你也一道吃官司了. 贝贝我宁愿跟爸爸妈妈一道吃官司. 梁若英 傻孩子,你当官司是好吃的.妈再也受不了这个折磨劲儿了. 好孩子听我的话,快去告诉"爸爸"要他来救我. 贝贝可是他说,他不管您了. 梁若英 你去求求他,好孩子,他会听你话的,他喜欢你. 贝贝(失望)唔,好吧,给您带了点吃的东西,阿姨给买的,可是都被 他们拿走了.粱若英啊,下次想办法再带些东西来. 日本宪兵走,没有时间了. 池田贝贝小姐,走吧. 贝贝妈,我下次再来看你. 梁若英 孩子,千万告诉"爸爸",说我求他,要他拿出点良心来救救 我.我在这里一刻也过不下去了.我要死了,要他千万救救我,听见了没有? 这里甚么也没有,下次来给我带些日用的东西来,梳子、镜子、篦子、随身 衣服,听见了没有?孩子,别忘了. 贝贝(失望地)唔,晓得了.(随池田走下) 梁若英 叫你"爸爸"千万来救我,妈在这里度日如年.听见了没有? 孩子?…… 黄小姐· 安静一下吧,王太太,你女儿已经走远了.粱若英啊,贝贝! ——暗转 第十二场 金妹家. [桌上残灯未灭, 友生 睡床上,老母在缝衣. 友生 (梦呓)狗杂种,叫你认识我!叫你认识我! 刘母 友生,友生!(摇他) 友生 啊!啊! 刘母 (再摇)友生,醒醒,醒醒! 友生 (醒了)哦,怎么还不睡?这么晚才回,干什么去了? 刘母 是我!友生! 友生 哦,岳母,你老人家还没睡? 刘母 缝衣裳哩! 友生 你有病,早点睡吧.老眼昏花地缝个什么?回头交给金妹得了. 刘母 她有她的事,这是我从店子里领来的,他们见我针钱活不错才让 我缝的,我算有了点活计了. 友生 什么时候了,娘? 刘母 刚才隔壁的钟敲过三点了. 友生 (焦躁地)金妹还没有回来? 刘母 没有.(停)真是的,她从没有这么晚不回来的呀. 友生 咳,现在一家都靠她过日子了,她该变了. 刘母 不会的,友生.她不是那样的孩子.今晚一定有什么事,出了什 么乱子.这几天外面风声很紧,据说游击队要冲上海. 友生 (捶床)咳,可惜我眼睛坏了.我早想当游击队去,家累重,走 不动.若是早走了,眼睛也不会弄成这样. 刘母 安心地养吧.你没听得老余说,花多少钱也得把你眼睛给治好. 友生 (苦笑)老余他们是一番好心照顾穷朋友,可是他们自己也是卖 气力的呀,怎么好老麻烦人家呢?再说,平民医院也没有什么太高明的大夫, 他们枉自花了许多钱,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 刘母 耐烦点啊, 友生, 医院里大夫们也还是肯尽心的. 要不又怎么办? 友生 怎么办?死路一条!可我又不愿意死,我还年轻,我还有一颗火 热的心.啊,我怎么好!(哭了) 刘母 不,友生,别哭,那样眼睛只有更坏的.我看你这几天老是擦眼 泪,那是不好的啊,孩子. 友生 娘,你不知道多难受! 刘母 怎么不知道?可是大夫说,要好就得静下来. 友生 什么静下来,分明要我死了这颗心罢了.可是,要心死是多不容 易啊,难道我真这样完了?娘?(哭) 刘母 瞧,你又哭了,这怎么好哇! 友生 你知道,我平常是不流眼泪的.多么苦的日子我也能熬 友生 他妈的!你卖了什么?我问你,你卖了什么?你卖了人是不是? 干脆你不回来得了,你当老子眼睛瞎了,是好欺负的! 刘金妹 (哭更惨)哇…… 刘母 友生! 友生 你晓不晓得我们一直瞪着眼睛等你到这个时候? 刘金妹 我怎么不晓得. 友生 晓得,怎么不回来? 刘金妹 回不来呀. 友生 为什么回不来?不好意思回来,没有人再送你回来,是不是? 刘金妹 你怎么这样侮辱我!? 友生 (以拳击床)谁侮辱谁了?我替你争面子,把眼睛都被狗杂种们 搞瞎了.你如今当真叫我做活忘八,这是我侮辱了你,还是你侮辱了我?你说! 刘金妹 (大哭)天哪! 刘母 别哭!真要了我的老命了.孩子,你倒是说呀,怎么这样晚才回 来?你上哪儿去了?有人欺侮你吗? 刘金妹 今天我在大马路摆下了.起先生意还好,卖了四五罐.后来巡 捕来赶我们来了,我来不及逃,货都给没收了.我求他把货还给我,我说 "家 里还有娘,有丈夫,都在生病,本钱又是借印子钱借来的",我哀求他帮帮 忙,"高抬贵手",我还跟他磕头.那鬼巡捕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似的,没 收了我的东西不算,还把我带到行里去,问也不问就把我给关起来了.我知 道妈和友哥在等我,我心里着急,拼命地喊呀叫呀,三道头听到了,问了几 句,摆摆手,才把我给放出来了. 刘母 货呢? 刘金妹 我再三向他们讨,他们不给,反用棒子打我.我几次跟他们拼 命也没有用.怕你们着急,我只好回来了.时候太晚了,一路上巡捕问我要 口令,我把情形告诉他们,才算让我通行.一回来,友哥不问情由就那样疑 心我,把我不当人,我还活着干甚么呢?太没有意思了哇!(又痛哭) 刘母 原来是这样儿,别哭了,孩子,是你不说呀,说出来大家不都明 白了么? 刘金妹 我也是人呀,也是个知道好歹、知道羞耻的人呀.我对友哥发 过誓:一辈子做牛做马也伺候他,我还能存什么坏心眼儿吗? 友生 (爬起来诚恳地)金妹,对不起,我错怪你了.我知道你的心, 可是你从不曾这样晚回来的呀,外面又不安静,你又是个年轻女人,家里人 能够不着急吗?以前我眼睛好,人家还欺负我们.如今被狗杂种们害成这样 儿,得靠你赚钱养活我,换了别的女人要觉得挺冤的,我怎么能不多心呢? 刘金妹 友哥,这是什么话!你眼睛为谁坏的,难道我会忘了?迟早我 们要报这个仇的. 你多年照顾我妈妈和我, 你病了我不伺候你又谁伺候你呢? 伺候你,养你,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光荣,我会觉得冤?你这样多心, 我可以死在你面前. 刘母 金儿,年纪轻轻的,别死啊活的了.时候太晚了,早点儿睡吧. 友生 金妹,来! [金妹走过去,坐在床边. 友生 (紧握住她的手,感极)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错怪你了,家里这 副担子够你挑的了.只望我眼睛有重见光明的一天,我一定让你过点好日子. 刘金妹 (抱住他)啊,友哥,我们好苦命啊!(哭) [鸡叫. 刘母 早点睡吧.快天亮了. 友生 是呀,早点睡. 刘金妹 是.(她起身关门,服侍娘睡,自己也脱衣,吹灯,上床) [鸡叫. 刘金妹 (独自起身坐在床上)怎么办?天哪!怎么办? 刘母 (也醒了)金儿,你还没有睡? 刘金妹 没有哩,妈. 刘母 累了一天,好好地睡一会儿吧. 刘金妹 睡不着. 刘母 谁睡得着呀?总得勉强睡一会儿. 刘金妹 是.(有顷,自语地)明天可拿什么交利钱?货都没了,又卖 什么? 刘母 再找找石大姐吧. 刘金妹 石大姐也可怜,自身难保.街上见不到大姑娘,一问才知道她 累病了,躺了好几天了. 刘母 想想别的法子吧.譬如去找找余达生. 刘金妹 老余为友哥的眼睛花了不少钱了.非亲非故地好再去麻烦他? 刘母 老余说过的,他是替大家伙儿办事.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去找 他.可惜长安路张家搬回杭州去了.他们平日倒也是肯帮我们忙的.……哦, 要不,你去找找那位李小姐怎么样?那天还承她老远地带了礼物来看你友哥 和我.可惜你不在家,不然倒可以跟她多谈谈家里的事,想个什么长远的办 法. 刘金妹 我也是想找她商量一下的.可是她很忙,不容易找到她,再说, 她也不是太宽裕的. 刘母 那么,不管怎么样,有事明天再说吧.友哥醒了,知道你为难, 他更要难过的. 刘金妹 是,妈,你睡吧,我也睡了,(刚躺下,一会儿又爬起来)怎 么办哪! ——暗转 第十三场 报告员:这是当时"孤岛"的深夜.在这凄凉的夜晚,隐藏着多少人民 的辛酸.金妹母女面对着苦难的明天,不知道终于睡着了没有?这使我们想 起监狱里的玉良和若英,他们又是怎么样度过这江南的寒夜的呢?但这里介 绍的却是那位"银行家"王仲原和他的新的同居者俞芳子的生活断片.在那 样的深夜里他们却刚由舞场回来. 王仲原 的内室. [汽车喇叭声. 王仲原 (把帽子一丢,躺在沙发上伸伸懒腰)哎呀,快天亮了吧? 俞芳子 (从妆台上看看表)才三点四十五分,早得很哩.我还想跳几 个曲子,你老催,老催的,真气人! 王仲原 是呀,按舞场的习惯真不算晚,可是每晚三点四十五,真有点 吃不消. 俞芳子 怎么?你累了?真是"未老先衰"!比起"唐天亮"他们来, 你差得太远了. 王仲原 真比不上他们.(呵欠,脱外衣)快睡吧,明天还有事. 俞芳子 你先睡,我还要淴个浴.(入浴室) 王仲原 (换睡衣,偷偷端详了一下书架上若英母女的照片)哼!够你 受的了吧. [俞芳子从浴室出来. 俞芳子 (恼怒地)丽英,丽英! [丽英揉着眼睛上来. 丽英 什么事?小姐? 俞芳子 怎么水都凉了?不是叫你留水的吗? 丽英 留了呀.太晚了,就凉了. 俞芳子 那样凉的水叫人家怎么洗呀? 丽英 (为难)烧火的都睡了.您明天洗好不好? 俞芳子 瞧你,就不听我的话.把家里暖瓶的水都给拿来! 丽英 暖瓶的水怎么够您洗的? 王仲原 得了,芳,明天洗吧.(对丽英) 丽英 , 你睡去. [丽英下. 俞芳子 哼,你就那么宠她!都是你把她给惯坏了. 王仲原 她是若英找来的,做了好几年了.人还干净. 俞芳子 (紧靠着他)我就知你的心,还忘不了你那位宝贝"太太", 连"太太"找来的小大姐也不敢得罪. 王仲原 现在找一个可靠的大姐真不容易啊.就是你们女人心眼儿小, 专从"忌讳"的角度想事情. 俞芳子 我冤枉了你了!你刚才对谁说"够你受的了"?呃. 王仲原 哦,我说你每天回这么晚,"够你受的了". 俞芳子 得了.别撒谎了.(指架上)瞧你,又把那个女人的照片翻出 来了.你想起她坐牢,同情她,对吗? 王仲原 唔,凭你去瞎猜吧. 俞芳子 什么叫"瞎猜"?我看透了你的心.瞧你脸红了不是?可惜梁 若英女士她如今不是王太太了,她情愿跟她原来的丈夫一道吃官司,人家现 在是"破镜重圆",又是"牢狱鸳鸯".你还在那儿藕断丝不断地害单相思, 值得吗,我的王老先生? 王仲原 我当时做得很漂亮,我让她去见她丈夫,可是,她自己鬼鬼祟 祟地,约他在另一个地方相会,那地方八成是个反日机关,好,他们一到就 给逮捕了,这不是活该?再说,这几年我总算对贝贝不错吧;我真当自己孩 子一样的爱她,现在呢,小李居然不让贝贝来看我了. 俞芳子 "小李"是谁?哦,你说李新群么? 王仲原 对. 俞芳子 哼,这些进步分子眼睛里头哪还有你?(她瞟了王仲原一下, 吻他的头)别难过.我们王仲原同志从前可也是进步分子啊,只不过这几年 落后点儿罢了,努一把子力,还赶得上的,不是吗?(望着照片)喂,今天 贝贝打电话来,托您这位"爸爸"救她妈妈,好心的王老先生,你倒是救不 救她啊?(见他沉默)说啊! 王仲原 唔,救是救,可是有条件. 俞芳子 (贴着他脸)什么条件? 王仲原 她还得回到我这儿来. 俞芳子 你不跟她离? 王仲原 不离.我王仲原在上海还不愿把名声搞臭,说我夺来的"有夫 之妇"如今又回到她的前夫那儿去了,那叫我王仲原的脸往哪儿搁? 俞芳子 你不离婚,那她出来了又把我搁在哪儿呢,王老先生? 王仲原 另外给你找一所房子,比这儿更漂亮,更舒服,行吗? 俞芳子 她不吃醋? 王仲原 她已经是有错的女人了.再回到我手里来,就得乖乖地听我 的. 俞芳子 哼,说得好象很有一手似的.可惜这是你的如意算盘. 王仲原 怎见得? 俞芳子 纵然她不吃醋,我可不答应.你别着急,我不打不闹,她今天 出来,我明天滚蛋.够朋友吧? 王仲原 那怎么成?达玲!你知道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的. 俞芳子 好漂亮的词儿!要我不走也行,可也得依我一个条件. 王仲原 什么条件?你快说! 俞芳子 那以后,你也得乖乖地听我的. 王仲原 O.K.(拥抱她) ——暗转 第十四场 报告员:王仲原当然也没有认真营救若英.狡猾的侵略者有它凶残狞恶 的一面,也有它伪善阴险的一面,当王仲原幸灾乐祸的时候,敌人却主动地 考虑玉良和若英的自由. 牢中. [岛田少尉在讯问章玉良. 岛田我们发现你不是孟南,你叫章玉良. 章玉良 唔,你这个发现不错,可惜太迟了. 岛田可你为什么一直承认是孟南呢? 章玉良 中国有一句古话:"呼之为牛,应之为牛".你们一定要说我 是孟南,我想最好是满足你们的判断. 岛田还有,你为什么承认那些文章也是你写的呢? 章玉良 既然承认我是孟南,那么孟南写的文章当然也由我负责. 岛田这样,你就吃了很多苦头了.你是想救你的朋友,是不是? 章玉良 唔,这也随你判断. 岛田是的,你救了你的朋友,他已经到了昆明了. 章玉良 他到了昆明? 岛田对,我们这里有情报.(指案上的信件) 章玉良 那我的苦头算没有白吃. 岛田但是,我们发现你不是孟南也没有什么便宜,因为章玉良更是 我们想见见的. 章玉良 那么,你现在见到他了. 岛田不错,我们很意外地见到你.用你们中国的俗话说,这叫"踏 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而且是在你刚要在上海开始抗日活动的 时候见到你就更有意义. 你在内地做过很多反对大东亚战争的工作, 不是吗? 章玉良 是的,我一贯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奴役中国人民和东方人民的 战争.因此,"八·一三"事件一爆发,我就转到内地去参加中国的神圣抗 战. 岛田哼,别跟你们抗战 "贴金"了.你们国共合作才几天就闹翻了, 因此你一到内地就被顾祝同给关起来了. 你还有理由说什么 "神圣抗战" 吗? 你不是知道你们内部彼此钩心斗角,自私自利,很不"神圣"吗? 章玉良 中国是个古国,也是个大国,在她抵抗侵略者、创造新国家的 过程中会暴露一些内部矛盾是毫不足怪,也是任何国家所不能免的.有的阶 层对抗战不热心,有的还跟你们勾结在一起来破坏抗战.可是广大中国人民 从抗战中自求解放的要求是神圣的,为此而付出的巨大努力和自我牺牲是神 圣的. 岛田唔,这倒不是夸张,你们的牺牲真是十分巨大的.可是这值得 吗?你们分明受了英、美的骗,特别是美国人的骗.你们以为美国人真会帮 助你们独立自由么?那都是骗人的话.看他们怎样对黑人吧,怎样对菲律宾 吧,我们东方人在他们的眼睛里头都活该是他们压迫剥削的对象,因此,只 有我们东方民族大家起来,在日本帝国领导之下,赶走美、英帝国主义,这 才是"圣战". 章玉良 什么叫"圣战?"倘使反对美、英帝国主义压迫和剥削东方人 民算是"圣战",能够期待日本帝国主义不压迫剥削东方人民和她自己人民 吗?日本帝国主义不是靠压迫剥削她本国人民和她的邻国人民起家的吗? 岛田这…… 章玉良 应该承认中国民族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民族.在近世史上她有过 许多受骗的经验,可是,血淋淋的现实把他们教育得不再容易受骗了.我们 既不信这个骗子的花言巧语,也能看透那个骗子的真肝实肺. 岛田唔,你这话有点"过激".当然,我们承认,这次战争是多少 伤了中国人的感情的.但是,你们回头会发现,日本人还真是中国人的好朋 友. 章玉良 这我们明白,广大日本勤劳人民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因为他 们也是受压迫、受剥削的,虽说也有些人跟着压迫者、剥削者一起乱跳,但 这几年日本情况也渐渐不如理想了,好些人渐渐从虚妄的兴奋中清醒过来 了.你不觉得吗? 岛田哈哈.你说得太远了.的确,日本跟中国兵戎相见是很不幸的, 可我们也是出于对中国人民的同情,就是想把中国人民从军阀官僚的压轧下 "解放"出来.我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有许多是相信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 这也是中国的官僚军阀逼成这样儿的,不怪你们. (他故意低声地、严肃地) 可是,你们要知道,皇军这次"圣战"的真正的思想使命,就是要在我们天 皇制度下,建立东亚的社会主义帝国. 章玉良 哈哈,哈哈! 岛田你笑什么? 章玉良 你们知道中国人是实际的,对于白日做梦没有兴趣. 岛田当然你们还不能了解帝国军人这个伟大的理想.可是,这是真 的!我看,你们才是做梦哩,你们没有力量反抗帝国的军事压力,梦想美国 人能替你们把日本赶走,让你们成为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这真是一个可笑 的痴人梦!你们会发现迎进来的不是一个知心朋友,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 的强盗! 章玉良 谢谢您的提醒,我们没有做梦,中国人民没有比现在再清醒的 了.我们感谢的也就是你们的炮弹很有效地惊醒了中国人民的百年残梦,让 我们在具体事实上认清了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明确了什么是真正解放自己 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你们在中国碰上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你们的泥腿愈陷 愈深了,你们越是想冒险闯祸来兴奋自己人民,越是把局面弄到不可收拾. 这样也好,日本人民一定会从这次战争获得足够的教训,那对于日本人民的 解放事业会是有益的. 岛田唔,你说得很有趣,很有思想.可惜你还没有懂得我们大东亚 "圣战"的深刻意义.大东亚"圣战"也是发展的呀,起先,的确比较单纯, 可是,后来内外矛盾发展了,"圣战"的思想内容也就丰富起来了.你不是 懂日本文的么?回头我介绍几本书给你看看,你抽烟么? 章玉良 谢谢,我不抽烟. 岛田没有关系,抽一支吧.(敬烟)其实战争总是要结束的.我刚 从大学出来, 我们都是知识分子, 都应该为东亚永久和平共同努力, 不是吗? 老实说,皇军目下作战的目标主要的是英、美,对于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的 知识阶级,我们是十分尊重、爱护的,我们希望中国人民和我们共同努力, 创造新的大东亚.这次章先生委屈了,他们把你当做一般的中国人,真是对 不起.哈哈哈哈.我们准备无条件恢复你的自由. 章玉良 恢复我的自由? 岛田是的.决定释放章先生.当然,我们希望章先生对于大东亚战 争有进一步的理解.我知道知识分子总是欢喜自由的,只要章先生出去不再 公开发表反对日本人的言论我们就满足了. 章玉良 唔,我从不一般地反对日本人民. 岛田当然,倘使章先生再有所活动,我们会马上知道的.也许随时 要请章先生来谈谈. 章玉良 哈哈…… 岛田话就说到这里,现在可以谈谈别的事了.和章先生不是孟南一 样,当然章太太也不是孟太太. 章玉良 当然不是,可是—— 岛田可是,也不是章太太.(笑望玉良) 章玉良 她原是我的太太,就因为你们的缘故,才使我们夫妇分开的. 岛田这次不是又让你们结合在一块了么?哈哈哈. 章玉良 你们把我们的手铐在一块,可是我们的心早已分开了. 岛田那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为了表示对你们夫妻的歉意,我可以 尽这么一点力.只要她承认是你太太,你可以领她出去,否则只好另案办理. (向日宪兵)把孟李氏请来. [日宪兵下. 岛田你和你太太有过一位小姐? 章玉良 是的. 岛田我见过了.很活泼.小姐那么高了,你们结婚该十几年了吧. 章玉良 十三年了. 岛田小姐十二岁? 章玉良 对. 岛田怎么她不认识你了? 章玉良 离开的时候她还小.我们父女是在这里才相认的. 岛田你什么时候认识池田先生? 章玉良 很久了,他是一个热心正派的老人. 岛田唔,也是一个爱管闲事的老人. [日宪兵押若英上. 岛田孟太太,你辛苦了. 梁若英 我不是孟太太. 岛田我知道你不是孟太太,你是章太太. 梁若英 不,我是—— 岛田不用辩了.你丈夫都承认了.那天来的是你们的女儿? 梁若英 可是,我们早就分开了. 岛田我们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又跟章先生在一块儿呢? 梁若英 那是——那是我听说他来上海了,我去看看他.我们不过是朋 友关系. 岛田(看看文件)那你为什么又问你们的爱有没有前途呢? [若英无语. 岛田唔.这是你们的旧情未断,对吗?哈哈,你丈夫这次表现得很 好,我们很佩服他,愿意成全你们,把你们夫妻关在一个地方,等战争结束 了,再放你们出去,你看怎么样? 梁若英 不,我不能呆在这样的地方,我得出去.我丈夫王仲原是华盛 银行的副经理,你们去查一查得了. 岛田我们查过了,他不承认你是他太太.粱若英哪有的事! 章玉良 若英! [日宪兵持一名片上,岛田阅后下场. 章玉良 若英,你暂时承认吧,他们会放你出去的. [岛田与池田上. 岛田章先生,池田老人领令媛来接你们来了,你们今天可以出去. 章先生,近来在我们皇军的兵营附近,时常发现日本文的反战传单,这使我 们很头痛.章先生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吗? 章玉良 (摇头)我不是刚回上海就到你们这儿来了吗? 岛田(笑)对.真是委屈您了.章先生,希望因这次的事件反而增 进日支两国相互间的认识. 章玉良 是的,我们的确比以前更认识日本了. 岛田(对若英)怎么样,章太太,你还是跟你丈夫章先生一道出去 呢?还是回头等那位姓王的来保你呢? 梁若英 ……我跟章先生出去. 岛田那很好,祝你们夫妻幸福,章太太. 章玉良 (向池田)池田先生,这次承你帮忙,谢谢. 池田说哪儿的话. 岛田你们可以出去了.再见.(伸手) [玉良没有握手,和若英向岛田一礼,下场. 岛田(目送他们下场后, 按铃,对上来的便衣丙) 你认清楚了没有? 便衣丙认清楚了. 岛田跟着他们! ——暗转 第十五场 报告员:玉良真的自由了吗?大家是很明白的.若英能不能跟玉良破镜 重圆呢?大家可以有不同的看法.现在让我交代一下金妹家里的事吧! 金妹家. [金妹的母亲调莲子羹给友生吃. 刘母 今天好了些吧? 友生 精神好象比早几天好了些了. 刘母 眼睛不痛了吗? 友生 痛是不痛了.可是一点儿亮光也没有,怕是瞎定了. 刘母 你不要老从绝路上去想,友生. 友生 可不是一条绝路吗?我也不知多少次用各式各样的想法来安慰 自己,可是我知道那都是靠不住的. 刘母 一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不着金儿一个人也能支持一家吗? 你眼睛刚坏的时候,我想这一家子可完了,迟早都得饿死了,谁知我们还是 活到今天. 友生 金妹真能干,她究竟想出了些什么办法呀?我一直就没有详细问 过她. 刘母 有什么办法?还不是靠朋友帮忙.一位李小姐待她很好. 友生 李小姐? 刘母 就是那一次雇车子送她回家的. 友生 哦,我知道了,她叫李新群. 刘母 上次印子钱的利息给不出,就是李小姐借钱给的,李小姐说印子 钱是阎王债,借不得的.她还说要给金儿介绍工作,让金儿上夜学.金儿碰 到这样一位好朋友,真叫"绝处逢生"啊.好,不用多烦心了,快吃了这碗 莲子羹,早一点儿睡吧. 友生 咳,这也叫享老婆的福.我眼睛好的时候还没有吃过这样好的东 西哩. 刘母 那不是应该的么?你平日对人好嘛. 友生 还好咧,平日我对金妹老是粗言粗语地不体谅她,想起来真是后 悔.金妹怎么还不回来呀? 刘母 现在还早,还不到八点. 友生 咳,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现在过的是好长好长的晚上,听到了厂 里放第一声汽笛晓得是上工了;放第二声晓得是下工了.还有间壁那小学校 每天都打钟的,怎么这两天听不见了? 刘母 你真细心,那小学校前天给捕房封了.老张的小二姐不上学了, 我才知道. 友生 为什么封了呢? 刘母 有人告密呀,说那是抗日机关.听说先生也给抓走了. 友生 穷孩子们好容易有个开眼睛的地方,又给封了,真是什么世界! [开门,金妹入. 刘金妹 妈!友哥! 刘母 怎么,今天回得这么早? 刘金妹 唔,(暧昧地)一会还要出去的. 友生 就早一点睡吧! 刘金妹 是,不过还得去看看李小姐. 友生 明天再看她去不成吗? 刘金妹 白天她不在家,我还得跟她借点儿钱. 刘母 不是借过的吗?人家也是靠薪水过日子的,别老指着她呀. 刘金妹 有什么办法呢?还了人家的债,还得有本钱进货才成哪.(拿 出棉花蘸着药水)友哥,大夫说常洗这种药水,对眼睛会有益处的.有人告 诉我,现在医学发达的国家,眼睛瞎了也能换.倘使战争结束了,我想不管 怎么样,也要把你的眼睛给医好的. 友生 那就看怎么结束了.若是中国亡在鬼子手里,我情愿做一辈子瞎 子,也不愿再看见这个鬼世界! 刘金妹 别那么说,友哥,中国也不会亡的,你眼睛也不会瞎的.来, 我给你洗一洗.(替友生洗眼)是不是舒服点儿啦? 友生 唔,痒痒地舒服点儿了! 刘金妹 再擦点眼药.(擦过眼药,替他把被盖好)你好好地睡吧. 友生 (忽抓住金妹的手)金妹,我问你,你怎么这样香? 刘金妹 香?有什么香?(狼狈) 友生 唔,很香啊. 刘金妹 (低头)搽了点儿香水. 友生 你从前不搽这个的呀. 刘金妹 从前没有啊! 友生 怎么现在倒有了? 刘金妹 贩的货里面就有香水,我好玩地搽了点儿. 友生 你过来,你过来. 刘金妹 (只得过去)怎么啦,友哥! 友生 (抚其头脸)金妹,你头上脸上也跟从前不一样啊! 刘金妹 (避开)瞧,你这人专说怪话,有什么不一样的? 友生 太不一样了.我眼睛看不见,心里可是明白的. 刘金妹 友哥,你的女人太难做了.记得我以前马马虎虎,不爱打扮, 有时候,头也不梳,你骂我"懒鬼";后来,我勤快些了,薄薄地搽了点儿 粉,你又骂我"不正经".现在更难了,好玩搽了点儿香水,也要疑这样, 疑那样,好象天下女人只有我搽香水似的. 刘母 是啊,年轻女人总是爱打扮打扮的.别为这些小事又拌嘴了. 刘金妹 再说,我到外面去找人家帮忙什么的,难道叫我披头散发去见 人吗? 友生 我不是叫你披头散发去见人,搽一点香水本来没有什么.我是要 你知道女人真正的香不在她头上、脸上,是在她的为人,倘使不好好做人, 把名声搞臭了,搽再多的香水也没有用的. 刘金妹 你凭什么说我做人不好,辱没了你?好,我不好,我名声臭了, 你骂吧,打吧! 刘母 友生,你不是说过不怪她的么? 友生 (觉得错了)是的,金妹,我毛病又犯了.我说过不再怪你的. 你对我的好心,我难道不知道?因为我眼睛看不见,就不免分外地急躁,分 外地多疑.你有你的苦处.现在一家的担子都搁在你一个人的肩头上了,我 暂时也没有办法帮你,我只想慢慢儿地学会一点瞎子也能干的活,至少我能 自己养活自己,你的担子,就会轻下来了.你就可以放手了. 刘金妹 你说我可以放手了?友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友生 可不是么,你还年轻,有点儿漂亮,在工人区里,你太出色了. 于今丈夫又成了个瞎子,还有不出名堂的?我们再这样下去,一来会耽误你 的青春,二来我也实在不好受.只等我稍微有点办法,我想跟你分开住. 刘母 友生! 刘金妹 啊,友哥,你怎么这样想? 友生 我近来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实在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我也是不 能离开你的,可是,可是,我能这样耽误你么? 刘金妹 (抱友生)友哥,别说了!啊!(大哭) 刘母 你们这算什么呢!干脆要了我的老命吧. 友生 (推开金)金妹,你不是要去找李小姐吗?要去就早点儿去吧. 刘金妹 (瞧了瞧)不,我今晚不去了. ——暗转 第十六场 [咖啡馆,玉良、若英,带贝贝在进餐. 贝贝(她十分亲热地望着玉良)爸爸您吃饱了吗? 章玉良 吃饱啦,这几个月来今天第一次吃这么饱. 贝贝爸,你手上怎么啦? 章玉良 这是给他们用香烟头烧焦了的. 贝贝啊——可怜的爸爸!(吻他的手) 章玉良 不止手上,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哩.吃点儿苦头有好处,让我们 认识半殖民地人民是怎么回事,帝国主义侵略者是怎么回事.瞧他们也没有 饶过你妈妈. 贝贝(跑向其母)妈,你也受了刑了? 梁若英 妈的手指头也给他们上过"寇丹"了,妈痛得晕过去了. 贝贝不来啦,我说过,我要跟你们一道去受苦的. 章玉良 说蠢话! 小孩子家受得了这个!长大了给爸爸妈妈报仇得了. 梁若英 (对壁上镜子)哪儿来的这个丑婆子啊?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 己了.贝贝,我要你给我送梳子、镜子来,你怎么不给送来呀? 贝贝给你送去了呀,梳子、镜子、寇丹、口红,连你那套化装匣子,都 给你送去了呀,没交给你吗? 梁若英 一样也没有收到. 章玉良 本来吗,(对贝贝)你送的太不是地方了,干嘛不给爸爸送个 象牙烟斗来呢?哈哈. 贝贝妈自家儿要的呀. 梁若英 怎么能不要?几个月来,就用五个指头梳头,跟那些脏女人共 一个盆子洗脸,从没有见过肥皂,想起来真是要吐. 章玉良 (反感)"脏女人"?谁是"脏女人"?跟你同监的都是些了 不起的同志.她们脸上可能脏些,灵魂是十分干净的! 梁若英 (感到有些惭愧)这我知道. 章玉良 (叫茶房)堂倌! [茶居上来. 茶房你要什么? 章玉良 咖啡快一点.(向若英)你不是要红茶吗? 梁若英 对,给我一杯红茶.(望望座位)怎么生意这么清淡呵? 茶房还早呢,再过两个钟头就挤不开了.(下) 梁若英 (送烟给玉良)现在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抽一支了. [章玉良接烟,贝贝为父母点火. 章玉良 可不,在里面抽半截香烟头就算不错的了.现在才知道"饭后 一支烟"是多么不容易啊. 梁若英 (抽了几口之后)玉良,咱们总算出来了,你不可以把你的生 活安定下来吗?(热情地望着他) 章玉良 "安定"下来?能吗?(谨慎地)别当我们真自由了,若英. 民族苦难一天没有解除,个人的安定是不会有的.我们随时得做最坏的准备. 梁若英 (有顷)这几年你吃的苦头实在是不少了.老这样苦下去,值 得吗? 章玉良 革命还能不吃苦?倘使我们的牺牲能换得来民族的独立、自由,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梁若英 你不感到有些疲倦吗?不想休息一下吗?跟你一道被捕的那 天,虽则很意外,可是也感到你说的"奇缘".真是"奇缘"啊,我们已经 分开了的手又给锁在一块了.我心里想,将来莫非还能跟你生活在一道?这 次出来,我也想过,倘使你能听我的话,安定下来,(意味深长地)我也有 一种想法的. 章玉良 唔,什么想法? 梁若英 你能不能就在上海待下来?另外找点什么比较安全的工作做 做,比方译点什么书?你的身体也不比从前了,我一定能好好地照顾你,不 让你再累着了.瞧, 贝贝也大了,该让她好好地读几年书了.(拉贝贝,搂着她)她老盼爸 爸,如今可盼到了.你不该尽尽做爸爸的责任吗? 章玉良 唔,(微笑地望着若英)该的. 梁若英 那么,好,我给你找一间舒适的公寓,让你在那儿休养一个时 候再说. 章玉良 (依然微笑地)你以为我有钱租公寓吗? 梁若英 别着急,我都想过了.仲原他们负责给华英书局编一部东方文 化丛书,找有地位的作家写稿,稿费很高,我可以要他先支一笔款子. 章玉良 (微笑才消失)唔,…… 梁若英 我知道,你是不高兴跟仲原合作的.丛书的编辑主任还有陈文 叔先生,你以前认识的呀,我跟他说一下没有不成功的.你看好不好,玉良? 章玉良 (握着她的手)若英,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怎么说好呢?抗 战使我们分开,敌人又把我们的手结合在一道.跟你一样,我也有过一些想 法的.可是不能不承认我们的心毕竟有了距离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合不到 一块儿了. 梁若英 玉良! 章玉良 我们还是实事求是地各人走自己认为适当的道路吧.我一会儿 搬到一个朋友家里去. 梁若英 (有顷)那么,贝贝呢?(拖着贝贝) 贝贝我跟爸爸走,我讨厌那个家,讨厌那个姓王的. 粱若英贝贝! 章玉良 我想,征求你的同意把贝贝送到新群那儿去,行吗? (向贝贝) 贝贝,我把你送到李阿姨那儿去,你愿意吗?你不是挺喜欢李阿姨的吗?李 阿姨教你读书多好. 贝贝好,爸爸,我去.(父女亲热地抱着) 章玉良 说啊,暂时交给新群去教育,行吗? 梁若英 既然孩子答应了,就别问我了吧.(起身走向窗前) [茶房送咖啡上,玉良暗示贝贝,要她请妈妈来吃咖啡. 贝贝妈妈,咖啡来啦. [若英闷闷不理. 贝贝(跑到她母亲身边)妈妈,咖啡要凉啦! [若英转身走回原位. 贝贝(见妈不愉快)妈,你怎么啦? (发现虱子)哎呀,妈,你有虱子? 粱若英(不耐)虱子? 章玉良 贝贝别闹,待会儿给茶房知道了,要赶我们的. 贝贝(跑近其父)爸爸,你也有,一个、两个、三!好多好多,糟糕! 章玉良 没关系,在监牢里的人谁都会生虱子的.人家说它们是"囚犯 的情人".等会儿洗洗澡,换换衣裳就好啦. 梁若英 (引起了她身上的不舒服,下了个决心似的起身,拿起电话筒 拨号码)喂,王公馆吗?你谁?丽英?我,我呀!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 来了?老爷在家吗?请他听电话,对……(有顷)仲原?猜我是谁?对! "怎 么出来的"?你很意外吗?希望我一辈子不出来,对不对?贝贝也在这儿呢, 玉良吗?(她望望玉良,小心地)唔,也出来了,好,我代你致意他.(她 掩着话筒,对玉良)仲原问你好.(见玉良苦笑不答,她说下去)唔?(有 怒意)唔,谢谢你,你不是否认我跟你的关系吗?赖什么?岛田说的.没有 这事?那还可以原谅,唔,唔,玉良上他朋友那儿去.是啊,真得好好地谈 一下.有些事我也得请你原谅,好,那你快来接我吧,"小巴黎",从前我 们来过的.喂,来的时候,给我带一件大衣来,要那件旧的,我有点冷,一 身脏得没法儿忍耐.要丽英预备水,非洗它个痛快不可.(忽想到一事)哦, 你说老实话,我回来方便吗?我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有人吗?就只有丽英? 好,别说笑话了,赶快放车子来.我等着你. 贝贝(突然拉住她妈妈的手)妈,别上姓王的那儿去了,他骗你,我要 你跟爸爸一道嘛. 梁若英 (痛苦地)贝贝! ——暗转 第十七场 报告员:若英又跑回王仲原那儿去了.王仲原已经和一个舞女打得火 热,若英还能不能跟他平静地生活下去呢?我们主观的希望,曾经有一定觉 悟、又刚受过残酷的监狱锻炼的若英是应该跳出并不大舒适的笼子,抛弃虚 伪的生活,跟新群一道去工作的.现在不是连贝贝都对那"姓王的"家里深 恶痛绝而走到"新群"的身边去了吗? 当然,新群的生活是艰苦的,繁忙的,也是十分危险的.她忙着教导孩 子们,也忙着做秘密的对敌工作.小凳、桌、床、箱子、衣架、油印机和必 要的书画刊物. [小毛头在读书. 小毛头"人生两个宝,双手与大脑,……" [外面敲门,房东老太太上. 房东 小毛头,先生不在家? 小毛头还没回来哩.老太太,您有事吗? 房东有事,有一封信,想请她看看. 小毛头你给我看看. 房东你能看吗,你这小毛丫头?(摸她的头) 小毛头(笑)试试看嘛.(她接信念)"妈妈,我到了金华,原想去江 西、湖南的,因战事发生,中途折回,现在在宁波.路费用光,请速寄万元, 儿秉成." 房东啊,小毛头,真看不出!你才读了几个月书就念得这么顺溜, 我看了半天,才认得"西"啊,"南"啊,"中"啊,"发"啊 小毛头那一定是您打麻将的时候学来的,对吗? [她们大笑. [新群带贝贝回来. 李新群 (招呼老房东)哦,老太太. 房东李小姐回来了. 李新群 回来了,老太太您请坐! 房东不客气. 李新群 哦,对哪,还欠了您一个月房钱."房钱都交不出,还办什么 学校?"您一定笑我们年轻人荒唐吧. 房东哪有的事.大家都说您是一位能干的小姐,说话一是一、二是 二的.谁也有一个困难的时候,何况又是在这个年头.本来不要紧的,没想 到我儿子从宁波来信,又要我火速给他寄钱去.要不是您交了两个月房钱, 我真要打背躬了. 李新群 (惊异,但镇静)怎么,您已经收到了吗? 房东昨天晚边收到的.一位年轻的先生交给我的.还挺客气地说: 李小姐托他交的,"迟了几天对不起",其实他还多付了一个月,真是谢谢 你.李小姐,你的教育真好,小毛头才读了几个月书,识字就比我多的多. 李新群 是吗?这孩子不笨,她原先在家里有点底子的.您坐一会儿 吧. 房东哦,不,今晚有几个朋友来打小牌,我得买菜去. (转身下楼) 李新群 您走好.(向小毛头)小毛头,有人来过吗? 小毛头 没有,娘. 李新群 昨天晚边有人来过吗? 小毛头 有人来过,我说"娘不在",他跟老太太说了几句就走了. 李新群 怎么不告诉我?以后有什么人找我,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得告诉 我.别让人家随便进我屋子,知道吗? 小毛头 知道了.娘,贝贝来了,也不许进屋子吗? 李新群 (笑)哦,贝贝例外.可是她就要走了.来来,贝贝,我给你 收拾东西.(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皮箱) 贝贝李阿姨,我就跟那位陈太太走吗? 李新群 对. 贝贝爸爸干嘛不走呢? 李新群 日本便衣监视着你爸爸,不让他离开上海.再说他还有自己的 工作. 贝贝那我就跟着爸爸. 李新群 不是跟你说过的吗?不行,你跟着他很不方便. 贝贝我不愿意一个人到昆明去嘛. 李新群 有陈太太呀,她为人挺好的,又喜欢你. 贝贝怪陌生的. 李新群 慢慢不就熟了吗?再说,你们到了昆明, 孟南叔叔就会接你来的. 贝贝那我就跟着孟南叔叔了. 李新群 对,暂时跟着他,他会给你找一个好学校.瞧,这一包东西是 我给孟南叔叔带去的,放在这个箱子里. 贝贝好. 李新群 别忘了. 贝贝不会忘,孟南叔叔要是知道这是李阿姨带给他的,他会喜欢得 脸都发红的. 李新群 瞧你这个小调皮鬼!这洋娃娃还要吗? 贝贝要,这是妈给我的. 李新群 你舍得你妈? 贝贝舍不得. 李新群 你不是批评她吗? 贝贝我批评她,可是舍不得她. 李新群 对.那是两码事.我也常常批评你妈妈,可还是尽量帮助她的. (停)你想你妈再跟爸爸一道吗? 贝贝想的.可是妈还离不开那姓王的.我知道妈吃官司的时候,姓 王的跟那个坏女人一直住在一块儿的.不定哪一天他们会把我妈给害死的. 李阿姨,我不走了.(她哭得很伤心) 李新群 (抚她)别着急,贝贝.我们会随时照顾你妈妈的,决不让她 出什么事.而且,我相信她会回到你爸爸那儿的. 贝贝(抬头)那就好了.你多给我去信,把我妈跟爸爸的情形告诉 我.好吗,李阿姨. 李新群 你放心,我一定随时给你去信.可是你也别忘了多给阿姨来 信,告诉昆明和各地方的情形,告诉你读书的进步. 贝贝还告诉孟南叔叔怎样辛苦工作,他身体好不好. 李新群 对,你真聪明!(发现一支玩具手枪)啊,这东西你不能带, 要是在路上给检查的兵看见了说不定要引起误会的. 贝贝,这个留下吧! 贝贝好,送给小毛头. 李新群 小毛头,贝贝送给你一样武器,(做开枪状)你拿去好好儿玩 吧. 小毛头 谢谢,贝贝.你真好.(欢跃接枪) 贝贝小毛头,我真要走了. 小毛头 娘,为什么让姐姐走呢?我们住在一块不好吗?贝贝,别走, 别走嘛. 贝贝我也不想走的,阿姨说非得走. [两个孩子都要哭了. 李新群 别难过,孩子们,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祖国.可是,目前在 上海,爱国是犯法的,我们随时有被日本便衣抓去的危险,为着免除后顾之 忧,我们要把贝贝送到内地去进学校.你们年纪小,又是女孩子,应该知道 中国女人受着双重的苦难.像我这一辈和我们的长辈,都是吃尽了苦头,受 尽了罪的,就希望你们这一代不要像我们这样吃苦受罪而能过些好日子.小 毛头要不是那天在街上碰到我,也许就倒在垃圾桶旁边饿死了.贝贝原过得 比小毛头好,可是这些日子也开始尝到些人生的苦味儿了.你们很快地成了 好朋友真不是偶然的.别难过,只要抗战胜利了,鬼子赶跑了,中国站起来 了,贝贝就会回来的,你们又会玩在一起的,懂吗? 贝贝懂! 小毛头 [敲门,玉良随即进来.小毛头下. 李新群 啊,玉良.(握手) 贝贝(跑过去抱她父亲)爸爸,你来了. 章玉良 来了,给你送行来了. 贝贝爸爸,我要踉你在一块儿. 章玉良 不行的,孩子.听爸爸和阿姨的话. 贝贝有什么不行呢? 章玉良 爸爸有事.你跟着爸爸不方便.知道吗? 贝贝那么爸爸跟我一道走. 章玉良 不行,日本便衣不会让我离开上海的.并且我不是刚从内地来 的吗?(向新群)新群,陈绮云答应带贝贝经安南回昆明,说定了吗? 李新群 没有问题. 章玉良 她带贝贝去我是放心的.就要动身么? 李新群 唔,明天就走. 贝贝爸爸!(要哭了) 章玉良 (压制自己)好孩子,勇敢一点,孟南叔叔在那儿,他照顾你 一定比爸爸还要好.到了那儿,要听孟南叔叔的话,这是爸爸送给你的礼物. 一件毛衣,一枝金笔,一个小本儿,还有一面小铜旗. 贝贝谢谢爸爸,哎呀,这小铜旗可太好了.哪儿买的? 章玉良 这不是买的,这是爸爸在牢里用铜板磨成功的. 李新群 (接着)磨得这样精致.花了好些工夫吧? 章玉良 反正牢里没事,拿这消磨光阴的. 李新群 这真是几样好礼物,贝贝,都给你装在这个箱子里了. 章玉良 (看看箱子)这是给贝贝带走的吗? 李新群 对. 章玉良 真是感激你.新群,你给她准备得太周到了. 李新群 别说这些个了. [门启,刘大哥上. 刘大哥 新群,哦,玉良也在这里.太好了. 贝贝走准备好了吗? 李新群 都准备好了. 刘大哥 玉良,你的《文艺论文集》已经再版了.这是书店给的版税. 小说也销得不错,在学生、小市民,甚至工人中间也很有影响.我看你就趁 这工夫多写些作品,唤起人民的革命感情,指出中国人解放自己的正确道路, 倒是很有好处. 章玉良 哈哈,对.(接过《文集》加以爱抚)这太好了.可知道人民 还没有忘记我,这给我的鼓励太大了. 李新群 (也走过来看)我看作家对自己的书真象爱自己的孩子一样. 贝贝哼!我爸爸就爱自己的书. 李新群 听!贝贝吃味儿了.这小东西! [大家笑了. 章玉良 来,这是爸爸给你的旅费和上学的学费.(把版税交给她) 贝贝不,爸爸留着自己用.我不要嘛!(争执得几乎哭出来) 刘大哥 贝贝,收下.有刘伯伯和李阿姨在这儿,你爸爸饿不死的. 贝贝(只得转笑收下)谢谢爸爸. 李新群 阿姨替你保存起来,回头交给你.这一下什么都全了.安心了 吧. 贝贝安心了.阿姨!(抱着新群笑) 刘大哥 (出皮夹向新群)新群,不是没交房钱吗? 李新群 (起身)房钱给了.现在催得最急的是仁泰家具店的二十五万. 大哥,我正要问你,昨天晚边的钱不是你给的吗? 刘大哥 昨天晚边? 李新群 对.房东太太说:昨天晚边,一位年轻的先生用我的名义已经 给了她两个月房钱了. 刘大哥 "年轻的先生"?那是谁? 李新群 我疑心是小周. 刘大哥 我问过周凡一次,他没有说什么,可是他哭了.从那之后,他 就不再上我那儿来了.我看他问题很大. 章玉良 你是说周士祯?按我的印象说,这位青年还是好的,有毛病, 但是热情,真诚. 刘大哥 也很能干,勇敢,因此过去我很信任他.倘使他有问题那就牵 涉很广,我们这里也得搬家.我已经要小王做好准备了.真是糟糕,我老警 告你们别大意,如今在自己很信任的人中间出这么大问题! [门启, 小毛头上来急步走近新群. 小毛头 娘,昨天晚边那个年轻先生来了.一定要上来见您.拦也拦不 住他. [说,着周凡就进来了.大家一震. 周凡大哥,章先生,新群! 刘大哥 你来干什么? 周凡别着急,大哥,我还不是坏人.我是来告诉你们的,门外面情 形不好,好几个面生的人在门口张望,看样子是要进来搜查的. 刘大哥 (厉声)这些人是不是你领来的?你还要来卖好! 周凡大哥,相信我,我还没有那样坏.没有时间了,你们快做准备. 能搬开的就搬开,能销毁的就销毁. 刘大哥 好.让我来检查一下.(查出油印机)这个摆在这儿不好. 章玉良 对.鬼子对我们的对敌宣传很头痛,我出狱那天岛田还提起来 着.这油印机还是搬开的好. 李新群 不要紧,学校是可以有油印机的. 刘大哥 (在油印机内发现了一张蜡纸)新群,这是什么?怎么不销毁 掉? 李新群 (伸舌头)我大意了.这几天累得昏头昏脑的. 刘大哥 快烧掉吧. [房东太太在下叫:"李小姐,局里来查户口来了." [便衣的声音:"不许动"! 李新群 大哥,你快走!(她敏捷地把油印蜡纸藏起来了) 刘大哥 走不出去了. 李新群 还来得及,走吧. [刘走到门口,碰上日本宪兵和便衣乙. 便衣乙 不许动! [日宪兵用枪瞄准大家. 便衣乙 这儿是育英小学吗? 李新群 是的. 便衣乙 你就是校长? 李新群 是的. 便衣乙 立过案了吗? 李新群 还没有. 便衣乙 怎么不立案? 李新群 正在筹备,就要申请了. 便衣乙 (向刘)你是这学校里的吗? 刘大哥 不是.我是来要账的. 李新群 今天没有钱,你把账单拿去吧. [刘大哥欲接账单. 便衣乙 不许动!(上前拿过账单)你要什么账?(看账单) 刘大哥 买家具的账. 便衣乙 多少? 刘大哥 二十五万. 便衣乙 (对账单数目相符)唔,什么家具店的? 刘大哥 仁泰. 便衣乙 有良民证吗? 刘大哥 有. 便衣乙 拿来.这上面没有填"家具店"呀. 刘大哥 没有.因为我是给好几家店子跑街的,所以就填了一个"商界". 便衣乙 (对玉良)你叫什么名字? 章玉良 (递出一张名片)章玉良. 便衣乙 (接了名片,颇有所获)唔,好,好极了. [章玉良不语. 便衣乙 你来干什么的? 章玉良 我来看我的女儿来了.她在这儿上学. 便衣乙 学校还没有开学,她上的什么学? 章玉良 她是一直跟着李先生的. 便衣乙 谁是你女儿?(指贝贝)是这孩子吗? 章玉良 (点头)对. 便衣乙 (对贝贝)你叫什么? 贝贝叫贝贝. 便衣乙 几岁了? 贝贝十二. 便衣乙 (指玉良)他是你什么人? 贝贝是我爸爸. 便衣乙 唔,(看小毛头)这孩子呢? 李新群 她叫小毛头,也是我学生. 便衣乙 怎么你有手枪?(从小毛头手里抢过来,见是玩具,望地下一 甩)呸!对不起,我们要检查一下. [先检查书籍,继续检查挂着的大衣,口袋.发现油印机. 便衣乙 私藏油印机,印反动传单,是不是? 李新群 这是学校里印讲义用的. 便衣乙 还没有开学,印什么讲义? 李新群 总要印的.筹备期间,印招生广告什么的. [便衣乙打开皮箱检查.首先发现洋娃娃. 贝贝那是我的洋娃娃! 日宪兵 不许动! [贝贝只得站着. [便衣乙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抖乱了. 便衣乙 (向日宪)查不到什么,(指玉良)把这个人带走吧?(出名 片) 日宪兵 刚放出来的,不必了. 便衣乙 那么……把这个拿走!(提起油印机) 李新群 拿走了.叫我们用什么呢? 便衣乙 今天不带人便宜了你们,晓得吗?走! 日宪兵 是! [日宪兵和便衣乙下. 小毛头 (拾起摔断的手枪)瞧,他们把枪给摔坏了!(哭) 李新群 别哭, 小毛头,回头给你买一支新的.下去玩去吧. 刘大哥 新群,那张蜡纸呢? 李新群 在这儿哩.(从皮鞋底下取出) 章玉良 好危险! [李新群取洋火把蜡纸点燃了. 刘大哥 周凡,昨天晚边的钱是你给的吗? [周凡不语. 刘大哥 你哪来那么些钱?发了财吗?这学校的房钱是该我们给的, (取款)还给你吧. [周凡不接. [小毛头又上来. 小毛头 娘,有人找周先生.谁是周先生? 刘大哥 (厉声问周)你又带谁来了? 周凡没有啊. [抓周凡的便衣甲走上来. 便衣甲 是我.没有什么,今天也跟往常一样,他在头里走,我从后面 跟来的.(有礼貌地进来,见大家)哦呀,济济一堂!好啊,小周,跟我们 介绍介绍吧. (见周凡不语)不介绍也成,大部分的先生们我是认识的. (指 玉良)您是章玉良先生,对不对?是我请你们夫妇到宪兵队去的呀.这位是 李新群小姐, 孟南先生的夫人,不错,挺有才干的,我们很佩服.(向刘) 您,刘先生,闻名已久没见过面,今天才有识荆的机会.…… 周凡(走近便衣甲)张先生,这事该怎么办呢? 便衣甲 不要紧.刘先生,章先生,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肯跟皇军合 作,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周凡是啊, 刘大哥要我跟您谈谈"合作"的条件. [刘、玉良等眼睛里怒出火来. 便衣甲 (走近窗边)好,咱们谈谈吧. [周凡猛然向便衣甲的头上一击,抱住这个特务从窗口滚下楼 去. 便衣甲 "啊"的叫了一声,从屋瓦上一直滚,滚到另一街口,跌到街 心,两人都死了. 刘大哥 ( 呆然对此,听得那一声巨响之后,对新群)我们赶快转移! ——暗转 第十八场 报告员:敌人的不断迫害对于战士们也正是一种磨炼,磨炼越多我们越 坚强.但在残酷的斗争中不是没有悲剧的. 现在,让我们看看在生活的磨炼下,那个不幸的女工金妹又是怎样挣扎 的吧. 金妹家. [金妹的老母在缝衣,和床上的友生谈话. 友生妈,甚么时候啦?天又该黑了吧? 刘母唔,又一天过去了. 友生金妹该回来了吧?成天让她在外面做事,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反而躺在家里.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了结啊? 刘母瞧,你又心烦了.这是你有病啊!病好了不就苦尽甘来了吗? 友生娘,你说我这样的人,到底还有用没有用? 刘母怎么没有用?金儿前天还说哩.据说外国就有一个又聋、又哑、又瞎、手脚又残废的人,但他心不灰,意不懒,不分寒暑,勤学苦练, 学成了一身本事,后来成了一个很有名的人.你还不过是眼睛看不见,有啥 赶不上人家的? 友生娘,你说得好,金妹也和我谈起过这个人来着.人家是"百炼 成钢",莫非我就是一点儿经不起敲打的土坯不成?我一定得勤学苦练,学 好瞎子也能会的本事,让金妹的担子轻一点才好. 刘母你别难过, 友生, 余达生告诉我,他问过好些医生,说你的 眼睛还有救.要我告诉你:一切放心,千万别再流眼泪,医院的开销都由他 们负担. 友生咳,怎么好再麻烦朋友们呢? 刘母不,达生说这是大伙儿的意思.还有,他说永丰厂又要开工了. 他们也正向老板提出要求,一定要让原来的工人先复工,那样一来,金儿也 可以回厂了,不用做小生意了. 友生对啊,金妹要是能复工就好了,我们也免得替她操许多心了. 下趟老余来,我想问问他有没有我能做的事. 刘母对. [流氓高某进来张望. 刘母什么事呀?你找谁呀? [高某不理又出去. 刘母这个人真奇怪,到人家家里瞎闯. 友生天下就有这些不讲道理的家伙. 刘母哦,老余说他本想多来看你的.因为最近厂里又罢下来了,他 的事忙,就不能多照顾咱们了.他给咱们又留下了一点钱. 友生真是,他那样忙,还想到我这个病人.倘使我眼睛有好的一天, 一定要做他的好帮手.咳,就是不知能不能好. 刘母别那么着急了.老余说是能好的,万一暂时不容易复原,他们 打算送你进盲人习艺所. [高又进来. 高某喂,你们这儿是罗家吗? 刘母是,是,你找谁? 高某(四望)找一个女的. 友生(注意)你找什么女的? 高某什么女的?你们这儿还有很多女的吗? 友生(怒)你这人讲话怎么这样不客气? 高某哼,客气?对你们有什么客气? 友生(站起)你是干什么的? 刘母友生,你别管,(按他坐下,对闯入者)你到底找谁?有什么 事? 高某我找刘金妹,不是你们家的吗? 刘母哦, 刘金妹,你找她有什么事? 高某我找她算账来了. 友生你找她算什么账? 刘母她借了你的钱吗? 高某她拿了我的钱,老子今天在这里等她.(坐下) 友生金妹怎么会借他的钱? 刘母我也不知道呀. [金妹恰在这个时候进来. 刘金妹 哦,你?(转身想跑) 高某咦,跑什么?今天你逃不了啦,老子找上门来了. 刘金妹 高先生,高先生! 高某高先生,矮先生也不成. 刘金妹 高先生,你做做好事吧,你别…… 高某他妈的,昨晚约好的,你不来,害得老子等你,你把老子当洋 盘! 刘金妹 不,高先生,不是骗你,实在是家里有事. 高某妈的,你还不是骗我?气得老子一整晚没有睡好. 刘金妹 高先生,我用了你的钱还有什么说的?实在是家里有事. 高某你家里还有什么事?莫非你这婊子拿了我的钱又同别的男 人…… 刘金妹 (急止住他)哦,高先生,我求你,你别嚷,我实在是没有法 子.我妈,我丈夫都病了—— 高某我知道,所以老子好心好意先付给你钱.可是老子今晚非要不 可. 刘金妹 求求你,高先生,我不能.你做做好事吧.借你的钱,凭什么 也想办法还你,你救救我一家子吧. 高某要老子花钱做好事,救你们一家子?别说废话了,跟我走! 刘金妹 高先生我求你,我实在不能,改天——改天我…… 高某老子管不了这许多,老子今天非要你—— 刘金妹 高先生我家里都晓得了,我反正逃不了啦,可是,今天…… 高某既然晓得逃不开我,就识相点,跟我走. 刘金妹 高先生! 高某走! 友生(气得快炸了)走,走,走!都给我滚! 高某咦,你是谁?要你"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友生她是我老婆. 高某她是你老婆?她是个婊子! 刘母(也气晕了) 金儿,你怎么啦! 你不是说李小姐介绍你工作吗? 怎么都瞒着我呢? 高某哼,老实告诉你们,不是老子给她钱,她能穿上这些好衣裳? 不是老子保护她,她能在上海滩混这碗饭吃? 友生你是哪来的狗杂种,就敢到我家里撒野来了! 高某哈哈哈, 大不了一个瞎眼王八, 老子就来欺负你, 你敢怎么样? [他伸手打友生, 友生抓住他的手. 刘母哎呀!友生! 刘金妹 友哥! [友生狠狠地打高. 高某好,你这活王八敢打老子! [高举凳打友生,金妹大叫,但又被友生接住,两人拼死格斗. 刘母别打,别打! 刘金妹 友哥! [高拖出棍棒打友生,被金妹枪住,高甩开金妹,向友生照头一棒, 友 生偏过,打着肩头,他接过捧把高向怀里一带,高倒过来, 友生抓住他痛打. 适警报起. 高某(从地上挣扎起来)好,瞎眼王八!你等着! 友生(朝着说话的方向猛力一棒)狗杂种! [高狼狈逃去. [警报继续拉. [金妹上去扶住盛怒的友生. 刘金妹 友哥,我对不住你!(哭倒) 友生怎么鬼子欺负我,这些狗杂种欺负我,你也来骗我!(打了金 妹一巴掌)快给我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屋子! 刘金妹 (叫)友哥啊,娘,我走了你们可怎么过啊? 友生无耻的家伙,你当我们是能够吃脏饭活下去的吗?快滚,滚, 滚出去! [金妹绝望地冲出去. 刘母(追出去)金儿,金儿! ——暗转 第十九场 报告员:可怜的金妹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这里想告诉亲爱的观众,徘徊 瞻顾的若英是怎样终于离开那"鸟笼子"的. [王仲原在他和俞芳子的新居. 王仲原 (抱着跳进来的艳装的俞芳子)等了你好一会儿了,怎么回迟 了? 俞芳子 回迟了,你生气了?人家跟你办事嘛. 王仲原 跟我办事? 俞芳子 可不.瞧,这是什么?(出信) 王仲原 (接看)哦呀,居然把陈先生的亲笔信给要来了.这行长一定 高兴. 俞芳子 我是他干女儿,我知道他一定会答应我的.他本想找你去谈 谈,因为山根大将找他上南京去,抽不出工夫,说改一天一定让你上他家吃 便饭去. 王仲原 是吗?你真了不起,芳! 俞芳子 不过,陈先生说,你还得跟那些左翼先生们接近些才好,完全 成了我们的人,你就没有什么作用了.我的王老先生,你懂吗?比方章玉良 就是陈先生看中的,听说你那位宝贝太太要你帮他找译书的工作,你怎么不 答应她呢? 王仲原 我怎么好帮助我太太的丈夫? 俞芳子 你不愿戴好看的帽子是不是?可是陈先生说,该戴的时候你就 得戴. 王仲原 不过,译书的事只是若英的"一相情愿", 章玉良压根儿就 不干,出多高的稿费也不干. 俞芳子 想办法吧.总是有办法对付的,因为人总是有弱点的,他不爱 这样,说不定就会爱那样,得多转念头,懂吗? 王仲原 懂.你好象挺老练,挺有经验似的,我的小宝贝,我不知道该 怎么爱你才好.你看这所房子还合意吗? 俞芳子 真不错.淴浴间也交关好. 王仲原 那么我伺候你去淴浴吧. 俞芳子 得了,你去伺候那位宝贝太太吧.她在家里等着你哩. 王仲原 还谈她干嘛,她对我已经没有现实意义了. 俞芳子 那你那天为什么又恭恭敬敬地把她给接回来呢? 王仲原 不是说过吗?我不要,可也不许别人要. 俞芳子 你不要成吗?别吹牛了,你那膝头,见了人家就软了. 王仲原 不,芳!我这膝头已经属于你了.(跪下去) [梁若英忽由屏后转出. 梁若英 跪吧!向无耻的女人屈膝吧,向鬼子和汪精卫屈膝吧!几天不 见你,还当你真有更要紧的公事,原来躲在这个无耻的女人家里!好呀,你 现在连什么廉耻也不要了,把一丝丝进步的面孔也撕掉了.你还对得起你自 己吗? [王仲原以极大的愤怒,注视若英. 王仲原 怎么,你藏在这里?!你偷听我们的话?!你,你,你是怎么 来的?! 梁若英 我找了你们好几天了,我盘问丽英她不说,今天才给我发现 了.你想瞒我一辈子是办不到的. 王仲原 (怒火炎炎地对进来的女仆) 阿梅!你、你们怎么搞的?你怎么让这个女人进屋了里来不告诉我?你, 你疯了吗?你死了吗? 阿梅老爷,我,我不知道啊. 梁若英 别怪人家,人家不知道,是我藏在这里,想看看你同这无耻的 女人怎么过日子的. 王仲原 (抓住梁若英的手)你,你才是"无耻的女人"!你有什么资 格来管我的事,你有什么脸来盘问我住的地方?你要去找你前夫,我不见责 你,我容忍你,你吃官司我好意接你回来,可你这鬼东西还不安分,居然找 到这里来了!你,你还想怎么佯?呢?你还想怎么样? 梁若英 (哭)仲原,你对不起我是一回事,我担心你把路走错了,要 悔不转来的.刚才听你们的话,你竟跟那姓陈的汉奸来往,终有一天你要被 人民唾弃的,你不想一想吗? 王仲原 呸!你才坐了几天牢也谈起政治来了,你看得见几尺远?你晓 得什么汉忠汉奸! 梁若英 仲原,听我的话,别跟这女人走吧,别把你的政治生活全丢光 了吧. 俞芳子 对,王先生,跟你的太太回去吧,我可要睡觉了. 王仲原 你这鬼女人看你不出,连吃醋也披上政治外衣.滚吧!滚回去 吧!你那位革命的丈夫也不要你了,这里也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唯一一条路, 就是安分地呆在家里.懂吗?只要你安分,我王仲原虽穷,还能让你吃一碗 太平饭,你若是不安分,瞧我把你送回牢里去,滚吧!(他把若英从门里推 出去) 梁若英 (在外)仲原!仲原! 王仲原 ( 向门外)阿邦!把这个女人拖出去,把大门关好. [外答"喳". [芳子和仲原大笑. 俞芳子 真 不识相! ——暗转 第二十场 报告员:杜甫的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一天虽 不是三月三日,可是由于中国飞机访问"孤岛",上海黄浦江边也来了好几 位丽人. [警报声未断. [新群和苦英从容地走过来. 梁若英 从慕尔鸣路走出来,我不知往哪里跑好.回那个"家"安分守 己地吃那碗"太平饭"吗?死吗?我的确转过死的念头,可是我舍不得贝贝; 再说,为了王仲原自杀,连我也知道那是一点价值也没有的、可羞耻的.同 时我决心不吃那碗"太平饭"了,我才决心找你来了.可是你又搬了家,要 不是你来找我, 我真不知怎么办. 你为什么刚办那个小学没几天又不要了呢? 李新群 附近出了事,跌死了两个人,你不知道? 梁若英 对,在报纸上看见,真惨! 李新群 得分开看,那两个人有的惨,有的不惨,我的好姐姐.你说得 对,不吃那碗"太平饭"了!其实他们那碗"太平饭"也吃不了几天了.世 界要变了. 梁若英 真的,也该变了.新群,你看我还有希望吗?还跟得上去吗? 李新群 怎么没有希望,瞧, 贝贝是怎样希望她妈妈的吧.这是她最 近从昆明寄来的信.(掏信给她) 梁若英 (接信,兴奋地看了)这孩子进步得真快,说话象大人似的. (微笑)她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要我回到她爸爸那儿去. 李新群 那么,你呢? 梁若英 我现在还有什么说的,可是八成他爸爸不要我这样的太太了 吧. 李新群 我知道玉良始终是爱你的.可是战士的太太自己也得是一个战 士. 梁若英 我知道.我从不敢想我能成为一个女战士.鼓不起这个勇气, 真象笼子里的金丝雀似的有点害怕自由.现在好了,算是被人家从笼子里给 赶出来了. 李新群 这次的事我真得跟你道喜. 梁若英 可不是.我真难过,我就会这样的不长进,这样的堕落!人算 白活了,官司算白吃了. 李新群 (安慰她)只要你真后悔了,真把事情看清楚了, 一切就好办, 跟玉良的那个便衣,这些日子追玉良追得好紧.我约玉良到这里来商量一件 事,回头你也好好地跟玉良谈谈吧. [忽内渔民喧闹声. 渔民甲快来,快来,一个女人投水了! 渔民乙喂,快用篙子搭住她的衣裳! 渔民丙好了,好了,搭住了.小心一点!好,好! 李新群 有女人投水?让我看看去.(走下) [内声:"啊,金妹,你!" ——暗转 第二十一场 报告员:黄浦江滔滔的水波,正在引诱苦难的金妹的时候,却被渔民给 救上来了.并且意外地又碰上了李新群和梁若英这两位曾经救过她的女性. [她们忙着给金妹换衣裳. [若英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李新群 金妹,我们这是第二次救你了.你怎么老是朝绝望的方面想 呢? 刘金妹 哦,李小姐,王太太,谢谢你们,可是你们还是让我死吧.我 丈夫是再不会原谅我的了. 李新群 你母亲年纪老了,你丈夫眼睛坏了,你要是死了,谁照顾他们 呢?让他们饿死吗? 刘金妹 是啊,就是不愿让他们饿死,才糟蹋我自己的呀.人家走上门 来了,让娘和丈夫把我的丑事都知道了.我除了寻死还有什么路好走呢? 李新群 不,路还宽得很,金妹.你想得太窄了.我们一定能熬过这苦 难的日子的. 刘金妹 我一个女人怎么熬啊,太难了,太难了. 李新群 是啊,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当然是难于熬出来的,必须靠大伙儿 的力量.正要告诉你,纱厂复工斗争已经胜利了,你可以回到细纱间工作了. 这不是大伙儿的力量吗?再说,鬼子开始走下坡路了,我们离天亮也不远了. 只要天亮了就什么都有了. 刘金妹 李小姐,真的中国快天亮了吗? 李新群 真的快天亮了. 刘金妹 只要中国胜利了,鬼子和外国人就不敢再欺侮我们中国女人了 吗? 李新群 对,就不敢了. 刘金妹 摆个地摊什么的,再不会有人来干涉咱们了吗? 李新群 不会干涉咱们了. 刘金妹 那些欺负我们、糟蹋我们的坏人都会一个个抓起来严办,是吗? 李新群 会严办的. 刘金妹 我丈夫的眼睛公家会给医治好吗? 李新群 会的. 刘金妹 我还能让我妈妈快快活活地过几年好日子吗? 李新群 能的. 刘金妹 咱们不是在说梦话? 李新群 现在还是一个梦,但这梦一定会实现的. 梁若英 (正在新群和金妹谈话的时候,她象捉蝴蝶似的捉了一张天空 掉下的传单)啊呀!快来看,敌人投降了! 李新群 怎么?敌人投降了?真的? 梁若英 你看!因为苏联出兵消灭了关东军,美国也在广岛长崎投下了 原子弹,日本政府已经通过中立国向我们接洽投降了. 李新群 (与金妹相抱)哎呀,这可太好了! [三人在欢喜之际, 便衣丙走出. 便衣丙站住! 李新群 怎么了? 便衣丙你们在这儿开会,是不是? 李新群 我们三个女人开什么会呀? 便衣丙"三人成众",知道吗?敌机凌空,你们一定是在这儿打信号— — 梁若英 呸!我们什么也没有,打什么信号? 李新群 你们的主子投降了.你还敢在这儿仗势欺人吗?(把传单给他 看) 便衣丙 (接过传单,看了一下.转笑脸)哦,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 我刚才在那边拾了一面小镜子,我想准是你们哪一位小姐的.(拿出来) 梁若英 (看小镜)哦,是我掉的,我不要了,送给你去照照自己的嘴 脸吧. 便衣丙 (奸笑)是是,对不起. (自语)咦, 章玉良怎么不在这儿? 也许他又溜回家里去了.(急下) 梁若英 (望着下去的便衣丙)什么时候这些鬼东西才不敢横行了呢? 刘金妹 啊呀,好多好多,都飞下来了. (她也拾了几张)瞧,王太太, 都是一样的吗? 梁若英 唔,都差不多.哦,金妹,以后别叫我"王太太"了,叫我梁 若英. 刘金妹 啊,梁先生,我们真胜利了?(喜极而泣)这太好了!我去告 诉我妈妈我丈夫去. 李新群 去吧,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欢喜欢喜吧. [金妹下. 梁若英 瞧,又掉下来这么许多! 李新群 (也拾了几张) 大姐,别太兴奋了.真正的胜利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看,残酷的 斗争还在前面呢. 梁若英 是吗? [金妹又走回来. 李新群 金妹,怎么又回来了? 刘金妹 我不能去,我丈夫他不会原谅我的.我没有脸见他. 李新群 现在胜利了,大家高兴,他不会生你的气了. 刘金妹 可是,我丈夫打过那姓高的.那鬼东西是个流氓头,一定会来 报复我们的. 梁若英 是啊,尽管鬼子投降了.这些家伙还是会骑在老百姓头上的. 李新群 他们的靠山倒了,究竟好得多了.金妹不要紧,回头我找老余 商量个办法,你一定可以复工,也不怕那鬼东西来报复你. [远处有人:"新群!新群!" 李新群 瞧,你妈妈,你丈夫,他们都来了.还有老余. 刘金妹 (望)是吗?啊呀,真的! 梁若英 (望远处)啊,还有—— 李新群 还有谁? 梁若英 还有玉良! 李新群 (眺望)对,是他! 梁若英 新群,我太高兴了.我一定要向玉良赔不是,你看他还要我 吗? 李新群 我说过,只要你也成为一个战士,玉良还是你的! [金妹要去接他们,前面来的声音:"别走,我们来了." 李新群 老余,慢一点,你扶住友生. (又向远处招手)玉良,快来! 这太好了! [她们三个女人,在美丽的夕阳中紧紧袍在一起,迎接新的斗争生活. ——剧终 (1947 年3月由抗战演剧九队首演于无锡,1957 年发表于《剧本》月刊 5 月号.) 京剧剧本 江汉渔歌 (四十四场京剧) 人物 李成——金先锋,汉人降金者. 银珠——金先锋. 哈吉蒂——金将. 撒离喝——金将. 完颜——金军师. 蒲鲁喝——金寇西线元帅. 阮复成——老渔民,宗泽旧部. 阮春花——其女. 船夫百姓赵观——渔民组织者,秀才出身. 朱小二——奸民. 曹彦约——代汉阳太守. 中军衙役甲、乙 黄秋水——曹慕宾,旧同学. 许——义士,铁匠. 党仲升——义士,洞庭杨幺旧部. 探子渔娘渔翁渔婆渔郎王有才——奸民. 朱贵——奸民. 船夫老渔翁 赵观母 小娟——赵观之女. 高二顺——赵观之舅. 众街邻 许弟许夫人 周将军 马将军 杨新——宣抚司提辖. 宋将刘芳—— 党仲升副将. 梁桂英——党仲升之妻. 党小杰——党仲升之子. 何鲁——汈汊湖英雄,杨幺旧部. 报子赵子金兵甲、乙粘罕站堂军 第一场 [四金将起霸报名. 银珠银珠. 李成李成. 哈吉蒂 哈吉蒂. 撒离喝 撒离喝. 李成众位将军请了. 众 请了. 李成元帅升帐,你我两厢伺候. ["大发点".四龙套、蒲鲁喝、完颜,大纛旗引上. 蒲鲁喝 (引子)奉命取南华,指日里,踏平江夏. 众 参见元帅. 蒲鲁喝 诸位将军站立两厢. 众嗄! 蒲鲁喝 (念)万马下荆州, 投鞭可断流. 南朝兵气黯, 北将定封侯. 本帅大金邦左将军蒲鲁喝,正隆皇帝驾前为臣.圣上发兵六十万,大举 南征,命俺率领本部精兵直取荆襄,踏平江夏.已将安陆县团团围住.打听 得南朝新调曹彦约代理汉阳太守.李成将军! 李成在. 蒲鲁喝 此人如何? 李成此人乃进士出身,在湖南江西一带为官,甚得民心. 蒲鲁喝 这却难办了. 银珠元帅,汉阳兵微将少,大军一到,如泰山压卵,无攻不克.未 将打听得 曹彦约 曾与朱熹讲学,也是一个不中用的道学先生,何足道哉! 李成那曹彦约虽是一介书生,阅历甚多,十分精明强干,未可轻敌. 蒲鲁喝 他二人各执一见, 完颜军师以为如何? 完颜他二人说得都有些道理—— 蒲鲁喝 唔. 完颜但是都有点不对.据末将的消息,曹彦约可真是个少有的干 才吓.只是上面有康王那么个刘阿斗,下面有那么多爱钱惜命的狗,纵然有 一两位曹彦约,又能干得出什么来?至于那些将帅们象宗泽、岳飞那些能打 的,也都死的死了,杀的给杀了.于今这些将军们都是些惊弓之鸟,可以虚 弦而下. 蒲鲁喝 军师听见,正合我意.只是我国自伐宋以来,宋朝的将帅还好 对付;宋朝的老百姓,却处处与我军作对,十分可恶. 完颜元帅但放宽心.汉阳之事,小官早有布置.大军此去,如入 无人之境. 蒲鲁喝 (大喜)怎么讲? 完颜汉阳可唾手而得! 蒲鲁喝 如此就烦军师传令. 完颜李成、银珠二位将军听令. 李成银珠(同)在. 完颜命你二人各带本部人马,连夜绕过汉川,直取汉阳. 李成银珠(同)得令. 完颜哈吉蒂将军听令. 哈吉蒂 在. 完颜命你带领战船百只,顺流而下,搭造浮桥,接应步军.不得 有误! 哈吉蒂 得令. 完颜(对蒲)传令已毕. 蒲鲁喝 众将官!(众应介)今日之战好比荒郊走马,顺水行舟.指日 夺取江夏名城,好不快乐人也.(唱) 此一去如入那无人之境, 我眼前已看见江汉名城; 黄鹤楼去把那庆功酒饮, 月湖上载美女, 听一听瑶琴. 击动了三进鼓, 催军前进.(转场) 众将狂风折断大纛旗. 银珠启主帅,狂风折断大纛旗,人马不可前进. 蒲鲁喝 却是为何? 银珠狂风大起,恐于我军不利. 蒲鲁喝 嗳咦!汉阳乃区区之地,焉有退兵之理,况且风从西北而来, 正是天助我军成功.换了新旗杆,催军前进. 众将嗄. 蒲鲁喝 呀!(唱)一阵阵狂风起好不惊人.(下) 第二场 [内叫:"开船哪!"阮复成同女儿春花划船上. 阮复成 (唱[大粉蝶〕) 百战军家, 变成了白发渔家; 对姣儿, 柳荫闲话. 阮春花 (唱)老爹爹, 你把那雄心压下, 汉江头权把网撒. 爹呀,我说你年纪虽然老了,气力可还没有老.你看周家叔叔比你年纪 小得多,撒网可早就撒不开啦. 阮复成 (慨然地)想当年为父跟随宗泽宗老元帅和金兵打仗的时节, 谁不恭维我的力气大!如今一转眼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为父两鬓如霜,老了,不中用了.(不觉弹泪) 阮春花 爹呀,倘若金兵杀到我们这儿来,您还能打仗吗? 阮复成 怎么?儿问倘若金兵杀来了么? 阮春花 正是. 阮复成 有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当年 宗老元帅至死不忘国事,他在镇江病死的时节,还大叫三声"过河杀贼". 为父虽然老了,也是宗老元帅的好部下.自幼奔走江湖,广交豪杰,无非想 有了机会,拼了这几根老骨头,把敌人赶出中国.儿啊!(唱) 老马犹有千里志, 烈士岂无报国心? 倘若金兵来犯境, 拼着我这几根老骨头要扫灭敌人.(起网介)好大的鲤鱼! 阮春花 唷,真的!金黄黄的,活泼泼的,养起来咱们自个吃吧. 阮复成 看你今天又馋起来了!可知道兵祸连年,捐多税重,种地的无 有饭吃,织布的无有衣穿,我们打鱼的也难得有鲜鱼吃.这尾鲤鱼还得拿去 换些银钱,也好缴纳渔税吓. 阮春花 是,女儿知道了. 阮复成 (急慰之)不必难过,待为父再撒几网,有了多的鲜鱼,你我 父女饱餐一顿.春风大起,我儿张起帆来. 阮春花 遵命.(唱) 春风大起江波皱, 张起帆来把网投. 但愿得将鱼儿换来美酒, 也好让白发人略解烦愁. [邻舟载逃难客人过. 阮春花 爹呀,你看这几天搬家的可多啦! 船夫坐好了!人太多了,当心掉到江里去. 阮复成 (招手)喂,张太公,你们哪里去吓? 船夫我们是替提刑千户邵老爷运行李下乡吓. 阮复成 这几天外面消息怎么样了? 船夫不大好,听说金兵就要来了.你们有女儿的也得早做准备. (下) 阮复成 几日不到街上去,情形就大大的不同了. 赵观(上)喂, 船夫,渡我过江. 阮春花 爹爹,岸上有人叫咱们哩. 阮复成 哪个? 阮春花 爹啊,您看这位可不是在庙里讲话的赵先生么? 阮复成 哎呀,不是他是哪个!待我叫他一声,那位可是赵先生吗? 赵观正是,为何认识赵某? 阮复成 赵先生您忘怀了,那日您在龙王庙给我们渔民说话,老朽父女 也在场听讲的呀. 赵观原来如此.请问老丈高姓大名? 阮复成 老朽阮复成. 赵观原来是阮老丈.久闻阮老丈是个百战英雄,隐于渔家,在下多 有失敬了. 阮复成 好说. 赵观在下有要事过江,可肯相渡否? 阮复成 就请赵先生上船. [赵观上船. 阮复成 我儿开船! 阮春花 遵命.(一面摇橹)赵先生换了衣服,我们认也认不真了. 阮复成 赵先生到县里拜客去么? 赵观太守曹大人有书贴相邀,特去晋谒. 阮复成 太守曹大人邀赵先生过衙,一定是要赵先生去做官吧? 赵观哪里是要我去做官!分明是要我去杀贼吓. 阮复成 但不知杀的什么贼? 赵观怎么,老丈还不知道么?如今金兵又分两路杀来了.一路由扬 州犯我建康,一路攻我荆襄,直窥江汉.前锋打到我们安陆来了. 阮复成 哦,原来金寇又这样的猖獗! 赵观金邦自海陵嗣位,侵略南方就更加急迫了. 阮春花 赵先生,倘若金兵杀到咱们这儿来,我们还能在此打鱼吗? 赵观哎呀,小姑娘吓!想那金寇狼子野心,所到之处,烧杀淫掳无 所不为.任意霸占我们田地江河,还要我们做他们的牛马奴隶,供他们享受! 阮春花 如此.爹爹,如何是好哇? 阮复成 为父有意将你送到亲戚家中暂避一时. 赵观是啊,小姑娘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阮春花 可是我不愿意离开爹爹,我愿意跟随爹爹一同杀贼. 阮复成 咳,你只会打鱼,又不会打仗吓. 阮春花 爹爹吓.(唱) 老爹爹把话错来讲, 女儿我也有那烈士心肠. 贼兵来决不许一人漏网, 叫他们认识我江汉渔娘. 阮复成 好哇!(唱) 难得是我的儿有此志量, 父女们要落一个千古名扬. 赵观(唱)贤父女说此话豪情万丈, 看起来汉阳城稳若金汤. 阮复成 赵先生到了. 赵观嗳呀,说话之间就到了南岸了.这是我的船钱. 阮复成 赵先生太看不起我们父女了. 赵观如此改日登门叩拜,但不知府上在哪里? 阮复成 赵先生请看!那沙洲之上、柳林之下、晒着渔网的,就是寒家. 赵观阮老丈,金兵犯境,汉阳危在旦夕,府尹曹大人访求本地贤士. 意欲推荐老英雄,不知可愿出山否? 阮复成 老朽我吗.哈……做官么、是老了;杀贼么、还不老! 赵观好,告辞了.(上岸介) 阮复成 阮春花 (同)赵先生慢走. 阮复成 (笑介,唱) 好一个赵先生心怀阔大 他也曾访豪杰奔走天涯. 每日里在庙中谆谆讲话, 叫我们做一个爱国的渔家. 我的儿快开船回转家下, [朱小二内叫:"船家!" 阮复成 (接唱)江岸上又来了个叫船的娃娃. 朱小二 船家快渡我过江. 阮复成 咦!今天怎么都照顾上我来了!朋友,这是渔船不是渡船.你 要渡江到那边渡口叫渡船去罢. 朱小二 金兵快要杀来了.渡船上搬家的行李拥挤不堪,恐误大事.快 快渡我过江,多多给你船钱就是. 阮复成 我们不要船钱,我们是打鱼的. 朱小二 既是渔船,为什么方才又替人家摆渡呢? 阮复成 方才那是我的朋友吓. 朱小二 有道是"四海之内,皆为朋友",渡得他,为何渡不得我呢? 阮复成 这话说得不错.有道是"四海之内,皆为朋友",渡得他,怎 么渡不得你?好,我姓阮的一生最爱交朋友,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吧.朋友请 上船.(朱上船)春儿开船,张起帆来! 阮春花 遵命.(唱[流水〕) 自幼儿水上做生涯, 打鱼行船是惯家. 莫笑我破烂的蓝布大褂, 可怜我八岁上无有妈. 每日里在江头倒也潇洒, 也不耕也不织只网鱼虾. 哪怕他江中波浪大, 只把这舵儿稳稳拿. 到晚来目送那红日西下, 清晨起观不尽江上朝霞. 似这等锦绣山河美丽如画, 怎肯让禽兽兵扰乱中华? 扯起了风帆快如走马,(跑圆场) 又只见江岸上酒旗斜. 到了. [朱小二呆视春花. 阮复成 喂,朋友到了. 朱小二 (一惊)怎么?就到了?哪有这么快吓? 阮复成 (不耐)顺风张帆,船行如箭,怎么不快? 朱小二 待我取些银两. 阮复成 (鄙视地)原说的是交朋友,谁要你的银两!快快上去吧. 朱小二 既然不要船钱,就送给小姑娘你买花戴吧. 阮春花 谢谢你,我不要买花戴. 朱小二 不要嫌少,只要你父女识时务的话,将来总有受不尽的荣华, 享不尽的…… 阮复成 老朽不懂你的话,太罗嗦了.收拾你的银两下船去吧! 朱小二 如此,再见了!(对春花)小姑娘再见了! 阮春花 去你的吧! [朱上岸,向春花做鬼脸下. 阮复成 这才是不达时务的东西. 阮春花 爹爹你来看,那是什么东西,圆溜溜的? 阮复成 原来是一颗药丸.(拾起)不免叫他回来,交还于他. 阮春花 且慢.爹吓,给我看看.(接过)嗳呀,爹呀,这不是药丸, 这是一颗蜡丸. 阮复成 (惊)怎么是一颗蜡丸么? 阮春花 正是. 阮复成 如今两国交兵,奸细们惯用蜡丸传递消息,不可大意,拿来我 看.(接过劈开,念)"完颜军师密鉴:刻下中国朝廷,虽派曹彦约代理汉 阳太守兼管军务,只是兵力单薄,不满两千.趁此悉力攻之,不难一鼓而下. 外附兵力分配图一幅.黄拜." 阮春花 嗳呀,爹吓!这岂不是奸细的密报吗? 阮复成 正是. 阮春花 就该告诉官府知道才是. 阮复成 (急止之)嘘!你看那贼慌慌张张地跑来了,想是来取这颗蜡 丸来了.让他上船,我儿速速开船,拿下这无耻的贼子,方消我心头之恨. 阮春花 孩儿晓得. 朱小二 (急上)船家等一等! 阮复成 朋友,你为何去而复返呐? 朱小二 我掉了一样东西. 阮复成 什么东西? 朱小二 让我自己上船来找吧. 阮复成 好,请上船. 朱小二 (将上船,急停)嗳呀,想是掉在路上了,待我到路上找去. 阮春花 什么东西,可是一颗圆溜溜的东西? 朱小二 正是,小姑娘可曾看见? 阮春花 我仿佛看见一下,瞧,不是在这儿? 朱小二 在哪儿? 阮春花 在这儿. [朱上船,春花急开船. 朱小二 我还没有上岸,怎么把船就给撑开了?快快送我上岸. 阮复成 朋友,别上岸了,随我到汉阳府去走一遭吧. 朱小二 原来你这老东西偷了我的丸子.老爷与你誓不两立!(拔刀) 阮复成 贼子大胆!(举桨一打,春花从后捉住奸细)我儿张起帆来! 阮春花 遵命!(圆场下) 第三场 [四龙套、两衙役、中军引曹彦约上. 曹彦约 (引)将寡兵单,保名城,无限艰难;古来屠狗有奇男,合渔 樵,重整江山.(诗) 龟蛇云气高, 江汉卷寒涛, 此间多俊杰, 谁与赋同袍? 下官, 曹彦约.金主亮统兵六十万分两路,大举南犯,一路犯我建康, 一路向我江夏进攻.想这江夏三镇,乃天下中心,兵家必争之地.下官奉命 镇守汉阳,自当竭忠尽职,保卫疆土,怎奈兵微将寡,调度为难.古人云 "惟 楚多才",也曾打听得本地贤士多人,分别请来议事.中军! 中军在. 曹彦约 命你请许、赵、党诸位贤士,可曾请到? 衙役赵观、许 、党仲升三位贤士,在外等候多时了. 曹彦约 为何不早来告知? 衙役小的适才禀报黄师爷了.黄师爷说:"贤士之中出身不一,大人若 轻于延揽,有许多不便." 曹彦约 (想了一想)请黄师爷! 中军请黄师爷. 黄秋水 (上,念)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见曹)参见大人. 曹彦约 秋水兄少礼,请坐. 黄秋水 (坐)谢坐. 曹彦约 请来几位本地贤士,秋水兄不让接待,不知有何高见? 黄秋水 怎敢不让他们与大人相见?只是他们人品不一.以小弟所知, 象那位党仲升贤士,据说是洞庭杨幺余党.自从岳元帅剿平了洞庭反寇,他 们惧罪、逃到咱们湖北来了.汈汊湖的水盗何鲁,就跟他常有往来.还有那 位许 贤士,据说是个打铁的匠人出身.这些江湖悍匪,市井小民,叫别人 见见也就是了.大人亲自接待,不仅有失国家大员的身份,(走至曹身边) 给临安知道了,恐有大大的不便. 曹彦约 唔.只是那赵观贤士乃是一位有名的孝子,难道也不应该接待 么? 黄秋水 赵观虽有孝子之名,只是他出身秀才,却不肯研究明心见性之 学,反去弄枪使棒,终日跟那些渔户混在一道,有人说他"居心叵测".小 弟也曾见他在龙王庙壁上题诗,有"庙堂皆肉食,忠义问渔樵"之句,颇有 不臣之意,大人应该留心一二. 曹彦约 唔.(想)秋水兄虑得也是.只是于今大敌当前,用人之际, 也顾不得许多了.但等退了金兵……,(深思后有所决)来! 中军在. 曹彦约 快请三位贤士前来相见! 中军有请三位贤士. [许 、赵观、党仲升同上. 许赵观党仲升 (同)来也. 曹彦约 (起介)三位先生在哪里? 许赵观(同)参见大人. 党仲升 曹彦约 三位先生少礼,请坐. 许赵观(同)告坐.书帖相邀,不知为了何事? 党仲升 曹彦约 只因金兵大举犯境,特请三位先生共谋退敌之策. 许赵观(同)保卫家乡乃人民责任,只是我等顽劣,怎当大人重托? 党仲升 曹彦约 寇深事急,三位贤士一乡重望,不必过谦.三位贤士啊! (唱) 自从二圣崩北番, 天下臣民泪不干. 奉命守土不敢怠慢, 怎奈是将寡兵又单. 三楚自古多好汉, 望诸公协力挽狂澜. 许赵观(同)大人哪! 党仲升 许 (唱)金兵犯境逞凶残, 赵观(唱)全国人民怒冲冠; 堂仲升(唱)大人忠义来相感, 许赵观(同唱)誓把血肉作弹丸. 党仲升 曹彦约 好哇!各位民间豪杰,忠义奋发,这汉阳是稳如泰山的了. 衙役(上)启禀大人,有一老渔翁阮复成,说有机密大事要见大人. 曹彦约 有贵客在此,叫他等候一时. 衙役他说捉了一个奸细,要立刻求见大人. 黄秋水 (一惊)胡说!汉阳城哪有什么奸细?大人要公过忙,要他改 日再来进见. 衙役是. 赵观且慢,这姓阮的渔翁乃是宗老元帅旧部,百战之将,隐于江湖, 年纪虽老,心肠极热,正要向大人推荐. 许 在下也久闻阮老之名. 党仲升 既是拿得奸细,何妨请来相见? 曹彦约 如此,有请阮义士. 中军有请阮义士! [阮复成上. 阮复成 渔民阮复成叩见大人. 曹彦约 义士少礼,请坐. 阮复成 岂敢! 曹彦约 正要相请,哪有不坐之礼? 阮复成 如此告坐. 曹彦约 义士要见本府,不知有何机密相告? 阮复成 今日小民在河下打鱼,适逢赵先生过江,是我将赵先生渡到南 岸.又有一人要我把他渡到北岸.此人下船之时,要取散碎银两给船钱,小 民因不是渡船,不要他的船钱,叫他将银两收回.不想他掉下一颗蜡九,小 民生疑,劈开看时,却是一个密报.内中言语关系军情非小,不敢隐瞒,特 请大人过目. 黄秋水 (惊惧不安、尚力自镇静)既是密报哪有乱丢之理,快交与小 弟鉴定.(起身) 曹彦约 不消.有劳义士.(接过)侍本府一观:"完颜军师密鉴:刻 下中国朝廷,虽派曹彦约代理汉阳太守兼管军务,只是兵力单薄,不满两千. (黄不安,曹注意)趁此悉力攻之,不难一鼓而下.外附兵力分配图一幅. 黄拜."(目左右)拿下! [左右拿黄. 黄秋水 小弟无罪. 曹彦约 你的笔迹,本府还不认识么? 黄秋水 简甫兄,你我同门讲学,救救我吧.(跪) 曹彦约 再休提同门二字.我以上宾待你,只望同你同心破敌,谁知你 却做了敌人奸细! 黄秋水 大人!救救我吧. 曹彦约 义士,那下书之人呢? 阮复成 小老儿把他抓来了. 曹彦约 好,带上来! [衙役带朱上.黄、朱对视,黄语塞. 曹彦约 如此与黄秋水一同严加拷问,带下去! [左右带黄、朱下. 曹彦约 各位贤士啊,你看敌人奸细散布到我们心腹上来了,如何是 好? 赵观只要严密我们一切部署,奸细们自然无法掩藏. 曹彦约 赵先生说得极是. 探子(上)启禀大人,金兵将安陆团团围住,汉川已发现敌人的骑 兵. 曹彦约 再探. [探子下. 曹彦约 嗳呀!敌军已迫近江夏,难道教我将国家疆土、人民祖宗坟墓 之地拱手让人不成? 众 但有用得着我等之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曹彦约 好哇!汉阳兵力虽少,若能一以当十,百以当千;统率有方, 指挥得法,必能给敌人绝大损失.党将军听令! 党仲升 在. 曹彦约 久闻将军,智谋足备,勇力过人,如今就请带领五百人马,连 夜过江、趁金兵立脚未稳之时,偷劫他的营寨,以夺敌人之气.不得有误! 党仲升 得令.(下) 曹彦约 赵将军听令! 赵观在. 曹彦约 深知将军熟习本地情形,就请带领五百人马死守南河,休让敌 人渡江. 赵观得令.(下) 曹彦约 许贤士听令,就命将军带领五百人马屯扎城内,严防奸细,准 备军需,供应前方. 许 得令.(下) 曹彦约 众将官,起兵前往. 阮复成 (愤然)且慢. 曹彦约 阮义士有何见教? 阮复成 请问大人杀敌救亡,是真是假? 曹彦约 杀敌救亡,出于至诚,哪有假意? 阮复成 大人既是真心杀敌,是否只想尽尽臣子之心,不问成败呢? 曹彦约 既然与敌人打仗,哪有不顾成败之理? 阮复成 这样说来大人就该让汉阳人民、人人出力、个个当先,却为何 使有志之士找不到报国的机会呢? 曹彦约 本府原想请阮义士出山相助,怎奈义士年纪衰迈,未敢相烦. 阮复成 请问大人,今日告示上是怎样写的呢? 曹彦约 下官无非说明敌人犯境,情势危急,全国人民应该不分男女老 幼,团结起来,努力杀敌. 阮复成 却又来!既然不分男女老少,都要起来杀敌,为何独看不起老 朽我呢? 曹彦约 阮义士还有此胆量? 阮复成 大人哪!(唱) 大人问我有无胆量, 且听老朽说端详. 自古来多少英雄将, 白发苍苍美名扬: 春秋时老廉颇青年气象, 披坚甲、驰怒马、手使长枪, 破齐伐燕威风万丈; 悼襄王不用他, 他悲歌在大梁. 西汉时有个老李广, 将军才气世无双; 与匈奴大小七十余仗, 飞将军威名镇八荒. 东汉时马伏波老益当壮, 六十二岁身入蛮疆; 大丈夫安能死在床上, 他宁愿马革裹尸还故乡. 这前代的名将且不讲, 提一提宗老元帅的姓字香. 七十之年他不安享, 一片忠心保定宋王. 磁州城杀得贼的胆魂丧, 领孤军战开德、大破虎狼. 匹马曾把王善访, 七十万人马(转[流水〕) 一日来投降. 金兀术渡河肆掳抢. 他指挥若定解救了汴梁. 偷安江左他不想, 他只想渡过黄河、驱逐金寇、恢复旧家邦. 一片丹心成惆怅, 大叫三声呕血亡. 我随元帅把寇荡, 东征西杀马蹄忙. 元帅一死多失望, 天下的英雄泪两行. 有的再把高山上, 有的归家守田庄. 老夫只有这旧渔网, 带领着娇女隐汉阳. 虽然是潦倒江湖上, 冷眼人还有热心肠.(转[快板〕) 闻听得金兵又南向, 一窥建康、一取荆襄. 老朽还有篙和桨, 岂让敌人逞疯狂? 大人无心把敌抗, 我准备一命付汪洋: 大人真心把敌抗, 不用老朽为哪桩? 曹彦约 阮义士如此忠义,令人可敬.阮义士听令! 阮复成 在. 曹彦约 命你联络江汉一带渔户,辅助官军,共灭金寇,不得有误! 阮复成 得令!(下) 曹彦约 众将官,杀敌去者!(下) 第四场 [洲上渔家,白波新柳,春花凭窗做活. 阮春花 (唱)老爹爹赴公衙未见回转, 倒叫我阮春花两眼望穿. 晒过了旧渔网理一理针线,(内唱渔歌) 又听得晚江头歌韵悠然. [四渔娘唱渔歌上. 四渔娘 (唱渔歌) 大别山头挂夕阳, 月湖清浅泛鸳鸯. 子期不在伯牙往, 流水高山空断肠, 空断肠.春姐,你回来啦? 阮春花 回来了. 渔娘甲 不出来玩玩吗? 阮春花 爹没有回来,我等着他呢. 渔娘乙 吃过饭没有? 阮春花 我就等着他回来吃饭啦. 渔娘甲 别老待在家里!人家都说金兵就要打来了,咱们得商量怎么办 呢. 阮春花 好,我回头就来找你们.四渔娘是吗,我们不陪你了,一会儿 见! 阮春花 回头见. [渔娘唱原歌下. 四渔翁 (唱歌上) 西望夏口东武昌, 此是千年古战场. 渔人莫作太平梦, 江湖满地是豺狼, 是豺狼. 阮春花 周家叔叔. 渔翁周 谁叫我?春姑娘吗? 阮春花 对哪,周家叔叔,你可看见我爹爹? 渔翁周 没有看见,他还没有回来吗? 阮春花 没有. 渔翁周 他不是同你一块过江的吗? 阮春花 他叫我先回来的. 渔翁周 听说他捉了一个汉奸. 阮春花 是呀,捉了一个奸细,身上还有一颗蜡丸哩. 渔翁周 这样出卖祖宗的家伙,真该万死吓. 渔翁张 咦!我们又没有太平日子过了. 渔翁周 所以说咱们别作太平梦了,咱们得干哪. 渔翁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们打鱼的能干得出什么来呢? 渔翁周 有道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江汉一带有成千成万的 渔产,只要大家一条心,哪怕金邦百万兵. 渔翁李 你又说起赵先生的话来了,这话靠得住吗? 渔翁周 我想赵先生的活是千真万确的.这么些年谁真在那儿抗金兵, 谁在那儿向敌人低头,不是很明白吗? 渔翁王 对啦,明儿又该在龙王庙听赵先生讲话啦,我们再去听听吧. 渔翁周 好,春姑娘你爹回来,要他叫我们一声. 阮春花 一定要找您的.慢走! [渔翁唱歌下. 四渔婆 (唱歌上) 莫笑渔婆两鬓霜, 渔婆愈老愈刚强. 儿郎尽管去打仗, 我们替你缝衣裳, 缝衣裳. 阮春花 周伯母! 渔婆周 谁? 阮春花 我. 渔婆周 哦,春姐. 阮春花 你们家的小弟弟呢? 渔婆周 他们都练刀枪去了. 阮春花 练刀枪干什么啊? 渔婆周 练好刀枪保家乡啊. 阮春花 小孩子也保家乡? 渔婆周 不但小孩子,就连我们老太婆也不能吃闲饭吓. 阮春花 伯母们能干些什么呢? 渔婆周 我们老太婆给他们送送茶,缝缝衣裳,还有在河下多打些鱼, 叫将士们吃饱啦,好打胜仗啊. 阮春花 好,伯母们来喝杯茶吧. 渔婆周 不,我们要回去烧饭呢.再见!(唱原歌下) 阮春花 再见. 四渔郎 (唱歌上) 渔娘含笑劝渔郎, 烟波江上练刀枪. 练好刀枪有什么用? 一朝有事保家乡, 保家乡. 阮春花 你们都在这儿闹什么呀? 渔郎甲 不是你叫我们练刀枪吗? 阮春花 你们都练好了没有? 四渔郎 都练的有点样儿了. 阮春花 那让我来检阅检阅你们. 四渔郎 正要请你看看我们的成绩呢.(小水操毕) 阮春花 唔,练的还不错. 渔郎甲 不错就该给我们赏啊! 阮春花 等打胜啦敌人才能给赏呢,这怎么就给赏?有道是"无功不受 禄". 四渔郎 咱们准打胜敌人. 阮春花 打胜了敌人我准给赏. 四渔郎 赏我们什么呀? 阮春花 你们要什么? 四渔郎 我们要什么呢?(商量) 渔郎甲 春姐我们要你. 阮春花 好,那时候我一定划着船,唱着歌,来迎接你们. 四渔郎 不,那时候一定是我们划着船,唱着歌,来迎接春姑娘你呢. 阮春花 迎接我干吗? 渔郎甲 迎接你去做新娘子. 阮春花 (羞笑)真是些傻孩子!你瞧我一个人,怎么能做这许多人的 新娘子呢? 渔郎乙 要不这么办吧,你看谁好,就做谁的新娘子. 阮春花 这就难办了,你们都是好孩子,我都喜欢.我看这么办吧,回 头谁杀的敌人最多,我就做谁的新娘子.你们看好不好? 四渔郎 好. 阮春花 公平不公平? 四渔郎 公平.一言既出, 阮春花驷马难追. 四渔郎 春姐再见吧.(唱原歌下) 阮春花 再见哪.他们这些小孩子真是有趣啊!(唱) 这些小兄弟令人可爱, 又天真、又活泼、彼此无猜. 望江头又只见晚霞如带, 老爹爹却为何不见回来? [王有才、朱贵同上. 王有才 朱贵 (同)春姐在家吗? 阮春花 谁呀?哦!不是王老板吗?几年不见,您在哪儿得意啊? 王有才 在河南混了一些时候,才回家乡来的.跟你介绍,这是朱老板. 阮春花 两位到寒舍来,想是来看望我爹的?可是我爹他不在家呀. 王有才 不,我们哪儿是来找你爹,是你爹叫我来找你来了. 阮春花 怎么我爹,叫你们来找我来了? 王有才 正是. 阮春花 找我为什么? 王有才 方才你爹从官衙回来,也不知什么病,忽然发冷发热的,在他 们酒店里倒下来了.托我赶来叫你带些衣裳去接他去. 阮春花 此事当真? 王有才 谁还骗你不成? 阮春花 嗳呀,想是他的疟疾又发了. 王有才 对呀,八成是打摆子,老年人哪里受得了江上风霜之苦? 阮春花 嗳呀!(唱) 听说爹爹旧病发, 怎的不愁坏我阮氏春花? 急忙忙我把门儿锁下, 拜托那周伯母代看我家.(携衣出门对邻人) 周伯母! [内应:"春姑娘!" 阮春花 我爹爹疟疾发了,病倒在朱家酒店.女儿带衣服去看他去了, 多多拜托周伯母代我照管门户. [内白:"不用拜托了,好好招扶你爹爹去吧,早去早回." 阮春花 (唱)王老板带路朱家酒店, 王有才晓得了.(唱) 就请姑娘上我们大船. 阮春花 还要上船么? 王有才 在江那边怎么不上船? 阮春花 我们自己有船. 王有才 我们坐这条船来,如今还是坐这条船去. 阮春花 少时我父女要回来的. 王有才 再送你们回来呀. 阮春花 太麻烦你们了. 王有才 自己人何必客气?(待春花上船,对船夫使眼色)开船,张起 帆来! [开船,张帆. 船夫(唱《麻城歌》 太阳满天霞, 思想小冤家, 思想起冤家遍身麻. 阮春花 (掩耳,不耐)王叔叔,你说哪一个朱家酒店? 朱贵 (漫指)哪!就是对面东河街西口. 阮春花 对面东河街西口哪来的朱家酒店? 朱贵 是新开的. 王有才 对,是新开的. 阮春花 我爹,既是从官衙回来,怎么却走东河街西口呢? 王有才 这个…… 阮春花 什么这个? 王有才 得了吧!春姑娘我也不瞒你说了,你爹他不在朱家酒店啊. 阮春花 他在哪儿呢? 王有才 他在哪里?我们哪里晓得呀! 阮春花 (怒介)那你怎么来骗我,说是他病了呢? 王有才 只因你爹爹不该把方才一位坐船的客人给拐了去了. 阮春花 那因为他给敌人传递军情,他是一个有真凭实据的汉奸哪. 王有才 你是一个女孩子,晓得什么国家大事?如今宋室奸多忠少,大 金邦兵强马壮;海陵皇帝兴动倾国之师、御驾亲征,前锋快要杀到我们这儿 来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再说,你爹虽然跟过宗泽,谁不知他原是梁山 余党,人家不骂你们"草寇"算好的了,你怎么随便叫人家"汉奸,汉奸" 的? 阮春花 (怒介)王老板,我还当你是好人,原来你和那一贼子是一党! 我虽是一个渔家女子,平日听我爹教训,赵先生讲话,也知道每一个中国人 应当爱祖国,应当保卫自己的家乡.你也是个中国人,站着的是祖国的土地, 吃着的是故乡的水米,却为什么认贼做父,出卖起祖宗来了? 王有才 有道是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这孩子,好不识时务! 阮春花 你这贼子好不识羞耻! 王有才 你敢骂人? 阮春花 你这样的人我非但骂你,我恨不得…… 王有才 恨不得怎么样? 阮春花 (打主意介)哦,不怎么样,你快快送我回去. 王有才 你现在还想回去吗?老实告诉你金国的元帅蒲鲁喝就要到汉 阳来了,久慕你的艳名,我们已经把你送给他了,这是你的出头日子到了. 阮春花 无耻的贼子,快快送我回去!(扯帆) 王有才 不许动!春姐,乖乖的听我的话吧,上了我的船,你还想逃的 脱身吗? 阮春花 快送我回去!(急拉帆,船在江心打转) 王有才 把她给捆起来. 阮春花 贼子你敢!(愈拉帆,船向江对岸驶去) 王有才 把她捆起来! [阮春花打船夫. 船夫她不让捆. 王有才 这孩子想是要挨打? 阮春花 贼子你要打? 王有才 不让捆起来就不客气. 阮春花 唷!王老板,瞧你姑娘是个女孩儿家,怪可怜的,甭打啦吧. 王有才 怕打就让我们捆起来! 阮春花 好好的人捆起来干什么? 王有才 怕捆就乖乖地坐下来,把帆索放下来. 阮春花 (撒娇)不,我要回去. 王有才 那你还是要挨打? 阮春花 (趁此脱了外衣,抢得船桨,猛然立起)你姑娘生长江汉,见 过多少英雄好汉,正要领教! 王有才 这还了得!快与我打. [船夫拿桨打春花,春花接过,被打下水. 朱贵 也来打春花,被她踢落江中. 王有才 与春花夺桨下.第五场阮复成(上,唱)适才间领了太守命, 草莽臣也有了报国之门.我与那众朋友巧计议定,回家时又不觉日已黄昏. 春儿,开门来…… 渔婆周 (上)嗳呀,阮太公,春姑娘不在家呀.听说你病了,她带了 你的衣裳,看你去了. 阮复成 我不曾病呀. 渔婆周 方才有两个人慌慌张张的跑来对春姑娘说:太公你从衙门回 来,旧病复发,病在朱家酒店. 阮复成 咦!并无此事呀!来者是两个什么人? 渔婆周 一个不认识,一个是出外多年才回来的王有才. 阮复成 哦!王有才? 渔婆周 正是. 阮复成 方才有人言道,此人到处散布谣言,定是与敌人做奸细. 渔婆周 春姑娘哪里晓得?听他说得紧急,就跟他走了. 阮复成 坐的什么船? 渔婆周 坐的蓬船. 阮复成 怎样的篷帆? 渔婆周白色新帆. 阮复成 往哪边去了? 渔婆周 往上水而去. 阮复成 去了多少时候? 渔婆周 去了半刻. 阮复成 我的船呢? 渔婆周 现在河下. 阮复成 拿我的桨来,待我追! [周递桨, 阮复成下船,解缆,张帆急下. 第六场 [朱贵在水中挣扎,凫水过场. 第七场 制郎 (划船上)谁掉下水去了,快快救人哪!(划下) 第八场 [渔娘甲、乙、丙、丁四人划船上. 渔娘甲 喂,大家看!那条船怎么啦?老在江里打转转. 渔娘乙 瞧,那不是春姐和人家打架吗? 渔娘丁 她不跟人打架的,一定是有人欺负她了. 渔娘丙 咱们快快帮她去. 第九场 [王有才与春花打上.春花用桨打王,王辟易.船夫爬上船猛犯,春花也 被他拉下水,斗下. [王有才不善操舟,船乱转下. 第十场 [阮复成划上. 阮复成 (唱)船到江心四下望,不见我儿为哪桩?看那江心乱转的船 舟,莫非就是贼船?待我前去.(下)第十一场 [众渔娘、渔郎上. 渔娘甲 春姐掉在水里去了. 渔郎甲 不要紧,她会水的. 渔娘乙 那家伙还跟春姐打着哩. 渔郎乙 别让春姐吃亏,快帮她去. 众人好!春姐别害怕,我们大家帮你来了. 第十二场 [朱贵随波转上.阮复成上,救朱上船. 阮复成 朋友,国家多事之秋,你年轻轻的怎么投水呀?(给他吐水) 朱贵请问老丈尊姓大名,将来也好报答. 阮复成 老朽阮复成. 朱贵哦,你就是阮老丈? 阮复成 正是.朋友你坐好,我要去救我的女儿呀. [阮刚转身,朱举桨就打,被随手接住. 阮复成 怎么,好心救你,反而打起我来了? 朱贵你是捉我兄弟的仇人. 阮复成 怪不得,原来你是那汉奸的哥哥!你有此志量替兄弟报仇,老 朽佩服你.只是我要问你,你自己兄弟犯了罪,给人家捉了去了,你晓得要 报仇;那千千万万的同胞,给敌人平白地杀的杀了,活埋的活埋了,烧的烧 死了,女的给人家奸淫了,你怎么又不去报仇,却反而认贼作父,替敌人出 这样的死力呢? 朱贵(不语,大哭)老丈,我错了. 阮复成 晓得错了,就是好的,暂时饶你不得.(捆起)等我救了女儿 再来放你.(划下) 第十三场 [渔翁、渔婆同划船上.救王有才上船.翁婆哦, 王有才!不是个好东 西,把他捆起来. [王欲逃, 渔翁持桨打介. 渔翁瞧,阮太公来了. [阮复成带朱贵划上. 渔翁太公,春姑娘找你呢! 阮复成 我正要找她. 渔翁你我一同前去.(同下) 第十四场 (春花抓住船夫.船夫吃了水,勉强挣扎.渔娘渔郎上,救上春花和贼 船夫.春花忙拧衣上头的水. 渔郎甲 春姐你喝水了吗? 阮春花 (得意)哼,你姐姐还会喝水?不过是衣裳潮了点. 渔郎甲 嗯,春姐的水性还不太够. 阮春花 怎么,要是你呢? 渔郎甲 要是我呀,衣服也不会潮的. 阮春花 真的吗? 渔郎甲 谁骗你. 渔郎丁 春姐别信他,他脱得光光地下水,衣裳怎么会潮呢? [大家大笑,贼船夫窥空跳下水去了. 渔郎甲 这家伙跑了,我追他去.(也跳下水) [阮复成、渔翁、渔婆,同上. 阮复成 我儿可曾负伤? 阮春花 (骄傲地)不曾负伤! 阮复成 为父回得家去,不见我儿,好生忧虑! 阮春花 我也正担心爹的急病呢! 王有才 那鬼东西骗我! 阮复成 我已经知道了. 阮春花 爹,这人是准? 阮复成 为父好心救他,他反而打起为父来了.他说他要替他兄弟报 仇,原来那传递蜡丸的就是他的兄弟. 阮春花 原来他是奸细的哥哥! 阮复成 是为父劝他替千千万万人民报仇,他也知道悔悟了. 阮春花 知道悔悟就好. 渔郎甲 (抓船夫上)春姐,瞧他吃了一肚皮水!(给船夫吐水) 阮春花 好了,一个也没走掉.咱们怎么办? 众人把这些坏坯子全砍了吧! 阮复成 且慢,交与曹太守审问发落才是. 众人对,把他们送到汉阳府去. 阮复成 列位啊,(唱) 奸细们一个个俱已拿到, 众人一个也不少. 阮复成 (唱)兄弟们干下了不小的功劳. 众人我们也算肃清奸细啦. 阮复成 (唱)适才间曹太守对我言道, 众人他怎么说? 阮复成 (唱)道金寇又起大军犯我天朝; 阮春花 金兵又打来了. 阮复成 (唱)安陆县被包围看看难保, 众人那离我们汉阳不远了. 阮复成 (唱)敌骑兵已杀到汉川的近郊. 众人那还了得!得赶快去抵挡才是. 阮复成 (唱)怎奈是汉阳城兵微将少, 阮春花 咱们兵太少了. 阮复成 (唱)因此上命老朽把列位来招. 众人我们都是打鱼的者百姓,能有什么力量? 阮复成 (唱)休道是打鱼人力量忒小, 众人还不小吗? 阮复成 (唱)老百姓发了怒,地动山摇! 阮春花 听说金兵就怕咱们老百姓齐心啊. 阮复成 是吓!(唱) 一个个回家去整顿旗号, 渔翁甲 旗号上就写"江汉渔民忠义军"好不好? 众人 好! 渔翁乙 只是武器不够,如何是好? 阮复成 不要紧哪.(唱) 把我们的篙和桨也当作枪刀. 敌向前就把他后方来捣, 阮春花 我们捣乱敌人的后方. 阮复成 (唱)敌上岸就把他战船来烧; 众人对!等敌人上岸我们就烧他们的战船. 阮复成 (唱)骑兵来将他的马腿砍倒, 阮春花敌人是连环马,三匹 马连在一块儿.砍倒一匹,其余两匹就跑不动了. 阮复成 (唱)坚壁清野还要拆断河桥. 一霎时不觉得,红日落了,(圆场) 列位呀! 带他们到府衙去走一遭.(同下) 第十五场 渔翁 (上,唱[摇板〕) 恨敌寇无端把反造, 强掳渔船搭浮桥. 老汉也曾苦哀告, 七岁的孙儿水内抛. 不顾性命把义士找…… 阮复成 (上,唱[快板〕) 汉阳城外杀气高. 不怕敌人赶不跑, 只怕人心不一条. 急忙忙哪顾得年纪老!(与渔翁撞,倒介) 渔翁 (挣扎坐起来)你这个老冒失鬼!人家有要紧事要汉阳去,你 撞我这一跤,是何道理呀? 阮复成 (同时坐起来)你这个老老冒失鬼,人家有要紧事要到汉川去, 你撞我一跤,是何道理? 渔翁 你到汉川何事? 阮复成 访友吓!你到汉阳何事? 渔翁 我也是访友呀! 阮复成 你访何人? 渔翁 我访的是阮复成、阮太公. 阮复成 (急过来)你可认得他? 渔翁 闻名已久,却不认识. 阮复成 找他何事? 渔翁 找他有要紧的事.你是何人? 阮复成 我就是你要我的阮复成、阮太公. 渔翁 那么,这一碰可就碰巧了. 阮复成 碰巧了,我的头也给你碰晕了.快说找我何事? 渔翁 嗳呀,大公啊.如今金寇骑兵已经杀到汉川来了.汉川老百姓 水深火热、无处可告.想这汉川一失,汉阳难保.久闻阮老丈乃我们渔人头 领,特此远道寻访,望求老丈设法相救.(一礼) 阮复成 那敌人来了多少人马? 渔翁 约有五千人马.他们到处掳掠船只,限两日之内搭造浮桥,渡 过大军,直取仅阳. 阮复成 浮桥可曾搭好? 渔翁 春水大涨,船只不够,一时难成,因此李成那汉奸将我的渔船 也掳抢去了.老汉苦苦哀告,我们一家就靠这条渔船打鱼度日,请他开恩. 那贼不肯倒也罢了,他将我那七岁孙儿推落水中了. 阮复成 可曾救上, 渔翁水流甚急,救起来时,我那孙儿他他他已经无有气了,我家的 香烟绝了吓! 阮复成 老弟不要悲伤,老朽也只有一个女儿,只要我们忠心为国,替 千千万万同胞造福,还怕无有子孙,断绝了香烟不成?我带你去见赵先生去 吧! 渔翁哪个赵先生? 阮复成 他乃忠义之士,奉令防守南河的赵观先生. 渔翁如此走吓! 阮复成 (唱)带你去把赵家进, 渔翁(接唱)商量妙计退贼兵.(下) 第十六场 [赵观家,赵母独上. 赵母(唱[二黄原板〕) 母子们在故乡苦度春秋, 又谁知金寇犯我神州! 我的儿他本是忠良之后, 他岂肯把国事看水流舟? 今日里奉书帖去见太守, 却为何到此时不见回头! 将身儿来至在二堂口, 等候着我的儿细问根由. 赵观(上,唱) 辞别太守回家转, 又只见白发人独坐堂前. 参见母亲. 赵母我儿回来了? 赵观回来了. 赵母为何去了这许多时候? 赵观太守言道,敌骑兵已到汉川,汉阳危机日迫,邀请孩儿和党将 军阮老丈诸位义士商量御敌之策,故而耽搁了许多时候. 赵母太守怎样吩咐你们? 赵观叫孩儿带领五百人马,防守南河水道,不让敌寇渡江. 赵母你可曾答应? 赵观这个,只因母亲年迈、媳妇不在,无人侍奉,孩儿十分难处. 赵母唔!(起身)倘若敌人杀到汉阳,为娘也难免流离道路之间, 遭受敌人折磨.到了那时节,你侍奉谁来? 赵观孩儿也明此义,故而答应了. 赵母这便才是.只是金兵势大,这五百人…… 赵观孩儿平日训练渔民,颇有成效,依靠他们,或者还不致误了大 事. 赵母这就好了,且喜孙女娟儿在我身边,孙儿寄在外家,我儿也不 愁无后. 赵观是. [小娟上. 小娟爹,有一位阮老丈要见您哩. 赵观请到书房.(向母)孩儿去去就来. 赵母闻得阮老丈乃是忠义之士,我儿好好与他商量. 赵观是.(下, 小娟随下) 赵母(唱) 也难得我的儿忠心耿耿, 不枉我万苦千辛教子成人. 但愿得此一去旗开得胜, 老身我纵九死也甘心! [小娟复上. 小娟奶奶,舅爷爷来看您来了. 赵母啊!哪个舅爷爷? 小娟就是离家多年的那位舅爷爷,前些日子舅奶奶不是还来借过钱米来 着? 赵母啊,就是他!且住,听说二弟在河南投降那刘豫,做了伪官, 怎么这个时候他却回来了?也罢,有道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家兄弟就 只剩他一人了,旦听他说些什么.请你舅爷爷进来! 小娟舅爷爷请进. [高二顺上,穿着华丽,但难掩其一身鄙俗之气. 高二顺 姐姐在哪里? 越母二弟在哪里? [见二顺,不觉动手足之情. 赵母咳!兄弟呀! [老姐弟俩相抚哭. 高二顺 姐姐安好? 赵母我好.你在外面多受风霜之苦.怎么多年不回,到哪里去了? 高二顺 姐姐,一言难尽. 赵母(打量他)你哪里来的这一身荣耀,莫非做了官了? 高二顺 不是做了官,小弟在外经商,发了财了.啊,姐姐,这里有 黄金百两,送与姐姐使用. 赵母怎么,你这样大方起来了? 高二顺 姐姐取笑了,自家骨肉,理当相助. 赵母我却不曾求助于你啊? 高二顺 姐姐不求我,难道兄弟就不惦记姐姐不成?兄弟身在外面, 心在家园.听说外甥赵观一第之后,不图上进,终日与那些穷百姓混在一起, 连累姐姐受穷受苦.兄弟我心下不安,故此孝敬姐姐这点薄礼. 赵母啊呀,这就多承兄弟替愚姐操心了.你一去河南,几载不归. 你家中妻儿老小受穷受苦,不是你那穷外甥照顾,早已饿死多时了,你心下 却安么? 高二顺 我还没有回家,因为惦记姐姐,所以先看你来了. 赵母既然如此,快把这些银子带回去给你那可怜的妻子吧! 高二顺 不,这是我专送给姐姐的. 赵母哼,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莫非兄弟有事相求么? 高二顺 对,正是有事相求. 赵母只恐愚姐办不到,也是枉然. 高二顺 这是公私两全的事,姐姐一定办得到. 赵母如此,你说. 高二顺 谁都知道外甥是个孝子,就听你的话. 赵母唔? 高二顺 只求你劝劝外甥,别再跟那些穷百姓混在一道,暂时闭户读 书,不问外事,这样姐姐也有人侍奉,外甥也不会发生危险了. 赵母我儿好好的,他有什么危险? 高二顺 听说官府很注意他,说他连结渔民,要图谋不轨. 赵母胡说!既然官府注意我儿,你拿这些银子要我劝他不问外事, 却是奉何人所差? 高二顺 这个…… 赵母唔,也曾听得说,你在河南的时节投降那汉奸刘豫,于今又想 拿这些肮脏钱来收买我们母子,是也不是?讲! 高二顺 姐姐,既然被你猜破了,我也不再瞒你了.大金邦此次大举南 征, 蒲鲁喝元帅打听得外甥是个孝子,十分敬重,才叫我带来这黄金百两, 无非是敬爱你母子的意思,并无别意.又恐怕大军入城,惊吓了姐姐一家, 这里有小锦旗一面,插在门外,就谁也不敢进来了. 赵母原来如此,只是两国交锋的时节,忠臣孝子又怎么肯受敌人的 保护呢? 高二顺 姐姐,您怎么这么固执?这完全是两件事. 赵母怎么,你觉得作忠臣孝子,和爱国家、忠民族,是两件事么? 高二顺 姐姐. 赵母(大怒)谁是你姐姐,贼子! 高二顺 好意劝你,怎么骂起我来了. 赵母(唱) 骂声贼子好大胆, 两国交锋敢把家还? 任你黄金三百万, 要买动忠臣孝子难上难! 左右街邻一声喊, 快将那奸细送当官! 高二顺 姐姐,别叫…… [赵母推开叫"衔邻们来呀"! 高二顺 姐姐,这就怪不得我了.(拔刀杀之) 赵母啊!(死去) [女孩闻声走上,惊叫,一并被杀. 高二顺 临走,拨出壁上宝剑丢在地下,急取银子逃走. [场上寂然. [赵观与阮复成及老渔翁一面谈话徐步上. 渔翁 真乃妙计也. 阮复成 还请赵先生指示. 赵观阮老丈老谋深算,真乃可佩!但不知他们肯冒此大险否? 阮复成 他们闻得招募忠义民军,一个个踊跃争先,如今已然超过原额 了. 赵观真乃国家之福,有道是"火仗风势",若无南风,也是枉然. 阮复成 江云如墨,今晚必有南风. 赵观渔家经验,一定不差.但不知汈汊湖一带可有熟识的英雄否? 渔翁 汈汊湖系浪里蚊 何鲁为首,此人乃洞庭杨寨主旧部,智勇非凡,深明大义.闻听敌 人数次联络于他,他不曾理会.小老儿兄弟曾与他有八拜之交,倘若前去, 定肯出力. 赵观好呀,我记起来了, 党仲升党将军也与此人有旧.若得此人 出面,带领汈汊湖英雄,沿途拦截,何愁敌人不灭? 阮复成 事不宜迟,速作准备. 赵观大敌当前,非同儿戏.叮嘱大家必须人人存必死之心,个个抱 破釜沉舟之志. 阮复成 那个自然,告辞了.(唱) 辞别先生回家转,(下) 渔翁 (接唱)杀贼之事要争先.(同下) 赵观待我禀知母亲.(转场入堂,见此惨景,猛扑过去)嗳呀,母亲,娟儿!母亲啊!(唱) 昔日里王陵母拔剑自刎, 成就了他的儿一点忠心. 想必是儿的娘用血来教训, 让孩儿一心杀贼不念家门. 全不想母子们相依为命, 似这等伤心事,儿怎么担承? 娇儿呀! 可怜你才九岁天资慧敏, 也跟随白发人丧了残生! 海陵贼! 贼金酋你与我有血海的仇恨! 不杀尽禽兽兵,誓不为人. 忍血泪咬牙关离家上阵. (出门回头,扑回去)嗳呀老母,娇儿,娘亲哪! (哭倒;看剑,惊奇介,取剑起立)呀, 却为何宝剑上无有血痕? 哎呀,且住,既是我母自刎,因何剑上无有血痕? [众街邻绑高二顺上. 众街邻 赵先生,我等看他身上现有血迹,拦住盘问.从他身上搜出黄 金三百两,小锦旗一面,定是奸细. 赵观老伯伯吓,家母与小女,不知被何人杀害…… [大家入看. 众邻人 一定是被此贼所害,看他不是你舅舅高二顺? 高二顺 外甥,饶了我吧! 赵观(手抓二顺)狠心贼,你出外数载,你家中老小都是赵某照顾, 不想你作了奸细,又这样天良尽丧,恩将仇报!杀死我母,无手足之情;杀 死娟儿,无亲戚之义.我与你还有什么甥舅之情!(杀死二顺) 众邻人 赵先生大仇已报,就该专心杀贼. 赵观老母惨死,我心已碎,……街邻家中一切之事,有我等担承, 赵将军只管前去杀贼,退了金兵,方使太夫人、女公子含笑九泉. 赵观老伯伯们受我一拜! 第十七场 [许家. 许 (唱)前敌后方同作战, 只从乱世识忠奸. 兄弟何在? 许弟(上)在. 许 可曾问过江东县县太爷向各绅户劝捐之事? 许弟方才问过了.江夏县言道,绅户捐的很少;倒是贫寒人家听说 为抗金兵,募集军饷十分踊跃,昨日一天已经超过十万两了.县太爷十分奇 怪. 许 这有什么奇怪呢!如今这个中国,就只有穷人们最关心它了.兄弟,你看我家捐些什么呢? 许弟我家萧然四壁,无物可捐. 许 叫旁人乐捐,自己岂能例外?就把这口宝剑捐了吧? 许弟此乃祖父传家之物,只怕使不得. 许 倘若国家亡了,我们还传的什么家呀! 许弟壮士岂可无剑哪? 许 哈哈,你也太过虑了.愚兄是个打铁的匠人,还怕没有合 手的兵器么?象这样的剑,只好赠与那些玩古董的老爷们,壮士却用它不着. 许弟但凭哥哥. 许 乡绅刘陶厂素爱此剑.你快将此剑与他送去,叫他出黄金 一千两捐与国家.早去早回! 许弟遵命.(下) [许夫人上. 许夫人 忙将铁工事,报与丈夫知.喂,我都给你说到了,王师父杜师 父听说要跟金兵打仗,又听说你们起来领头,他们高兴极了,愿意日夜加工, 赶出三千把刀,三千支枪,一万五千支箭,这够用吗? 许 若有此数,再加库藏武器,也就差不多了.叫他们好好打 造,我重重有赏. 许夫人 (学介)"叫他们好好打造,我重重有赏"!瞧哇,你才作了 一天的官,就打起官腔来了.咱们自个呢?就不打了吗?就脱离生产了吗? 许 我做了官了,自然就不打了. 许夫人 唉!你知道这是什么官呀?这是临时官.依我说,还是白天做 官,晚上打铁;等官没了,还有咱们旧买卖.再说,你单叫别人打自己坐着 不动,那人家会服从咱们吗?你得领头哇! 许 说得也是,只是你也苦了半辈子,不要做几天官太太么? 许夫人 得了罢,别现眼了,你瞧我这个样儿还象官太太吗?我还是做 我的铁匠太太好了. [许笑, 中军上. 中军叩见将军,太守有公文到来,将军请看. 许唔.(看介,却不甚识字)夫人,太守有公文到来,你帮我 看上一看. 许夫人 唔,要我帮你看公事吗?好,我看看……这么一下,这么一下, 又这么一下. 许唉,你也不中用.请中军大人念与我们听吧. 中军"只因军中缺少武器,南河守备兵力单薄,望速速准备兵马器 械,军前听用." 许唔,知道了,就去领第一批军器,带到军前,武装渔户.南 河守备兵力单薄,我已正在操练人马,提防万一,速速报与大人知道. 中军遵命. [中军下,许看介许夫人来呀! 许 我有事. 许夫人 都快凉了,你打了半辈子铁,还不懂得打铁是要趁热吗? 许 来了. 许夫人 快来!(打铁介) 第十八场 [宣抚司营前. [党仲升誓师,周马二将与军士环立. 党仲升 众位兄弟! 众将党将军. 党仲升 金寇大举南侵,必要灭亡我国,若不坚决抵抗,我们子孙将生 生世世,做敌人牛马.此理大家都明白了无有? 周将军 马将军 都明白了,只是我军忒少,怎当敌人数万之众? 党仲升 不要害怕!有道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所有老弱军士一 概留下,配合许将军民兵防守县城.本帅只用精兵五百,定当挫折敌人锐气. 众将我等愿听党将军指挥,立功杀贼. [内声:"报,杨提辖到." 党仲升 请. 杨新(上)党将军请了. 党仲升 请了.你就是杨提辖吗? 杨新正是.党将军请我过营,有何见教? 党仲升 奉曹太守命,连夜查点军籍.宣抚司空额甚多,衣甲马匹也多 不足.请问杨将军这该何人是问呢? 杨新这该问我.只是历来都这样儿,还望将军多多包涵. 党仲升 大敌当前,如此贪污玩忽,说什么"包涵"二字! 杨新(见形势不对)小官是前任刘太守的亲戚,如今刘太守升任临 安知府,还求党将军看在刘太守面上,饶恕小官. 党仲升 治军之道,在于赏罚严明.宣抚司法度如此败坏,今日若不借 杨将军人头一用,何以振作士气?来,斩了. 杨新党将军饶命,我是刘……(拉下) 军士(跪献头)斩讫! 党仲升 打了下去.(军士扔头下) 众将官! 众将(严肃而踊跃)有. 党仲升 准备战船,即日渡江,迎击金寇去者! 众将嗄! 第十九场 [刘芳与众兄弟上. 刘芳众位兄弟请了. 众兄弟 请了. 刘芳党大哥渡江杀贼,我等迎上前去. 众兄弟 走. [转场,与党仲升大队会合. 党仲升 刘芳贤弟,意欲何往? 刘芳闻知大哥领兵渡江,我等弟兄愿随大哥一同杀贼. 党仲升 贤弟来得正好,就命贤弟为我副将. 众位兄弟,随定党某,过江立功去者! 刘芳谢大哥!(下) [党子小杰陪其母紧追上.小杰妈瞧,爸爸在哪儿哩!(指)党夫人扶 着为娘,追上前去! 第二十场 [江边, 船夫撑船等候, 众官兵与刘芳等上. 党仲升 (内唱[倒板〕) 汉阳府领了太守命,(上,唱) 来了英雄党仲升. 当年钟相称大圣, 专杀贪污均富贫. 杨大哥立志救百姓, 又在洞庭起义兵. 岳飞无谋欠思忖, 他把洞庭当敌人. 该因是叛徒作内应, 恼恨那王佐与杨钦! 莫奈何逃出澶州境, 十载埋头气难平. 曹太守,将我请, 好一似困龙又飞腾. 远望长江波浪滚, 船夫迎接将军. 刘芳(拱手)请大哥上船. 党仲升 (唱)弟兄们个个拱手迎.来到江边下金镫,打了扶手! [党夫人急上,抓住其夫征袍. 党仲升 (见其妻,大惊)嗳呀!(接唱) 来了我妻梁桂英. 不在家中把子训, 你来在江边为何情? 党夫人(唱)自那日你把府衙进, 为妻等你到天明. 一连几日无踪影, 剑佩戎装, 你往哪里行? 党仲升 (唱)在府衙奉了太守命, 点动人马抗金兵. 只因前敌军情紧, 更无有工夫转家门. 党夫人(唱) 虽然是前敌军情紧, 也应该亲对为妻说一声. 此一去吉凶全难问, 丢下幼子靠何人? 党仲升 (唱)贤妻休说伤心话, 我与你结发恩情海样深. 不是金寇来犯境, 怎舍得夫妻两离分? 贤妻吓! 娇儿劳你多教训,(抱子) 儿吓! 长大了好好杀仇人. 小杰是. 党仲升 (抚妻肩)旌旗猎猎江风冷, 快领娇儿返家门. 众 兄弟催舟北岸进, 打了扶手! 党夫人老爷啊!(扯住袍带) 党仲升 (以足推船,唱)这一足推开了儿女情!(拱手)夫人,保重 了! 小杰(叫)爸爸! 党夫人 (哭)喂呀呀! 第二十一场 [党仲升领军上. 党仲升 (唱)抢渡汉水逼贼阵, 汉川遍地有哭声. 誓与人民雪仇恨, 五百健儿一条心. 刘芳 贤弟! 刘芳 大哥. 党仲升 且喜得渔民之助,连夜从上游渡过汉水,绕到汉川,距敌军甚 近,如何攻打? 刘芳 敌军数万,我只有五百人,不用奇兵,安能取胜? 党仲升 贤弟说得有理,单听一报. [报子上. 报子前面发现敌兵一队,烧掠渔村. 党仲升 有多少人马? 报子约二百人马. 党仲升 再探!(报子下)且住.敌军数万,尚且不惧,这二百人马难 道不能消灭? 众将官! 众将 (同应)在. 党仲升 趁敌人无备,速将前面渔村敌兵包围歼灭,不许放走一人! [党所部军歼敌介. 党仲升 将他们衣甲剥下. 刘芳 莫非教我等改扮? 党仲升 正是.愚兄打听得敌人右先锋李成,是中国降将.左先锋银珠, 是兀术旧部,与他不和.此次进攻汉阳,他二人必有争功之意.我已派人四 处播散谣言.周马二位贤弟! 周将军 马将军 (同应)在. 党仲升 命你二人各带兵一百,改换敌军衣甲.趁此黑夜,周贤弟攻左 先锋银珠,马贤弟攻右先锋李成,务使他们彼此猜疑,互相践踏,方算大功. 周将军 马将军 (同应)得令. 党仲升 刘芳贤弟听令. 刘芳在. 党仲升 速速请汉川张老爷,督帅民间志士.到处擂鼓起火,以乱敌人 军心. 刘芳张老爷那里小弟早已派人前去,今有汈汊湖英雄何鲁率部前来 助战. 党仲升 何鲁老英雄,也是洞庭湖旧友,速速请来相见. [何鲁须发皓然,率部抱刀上,与党相见. 党仲升 老英雄. 何鲁党贤弟.一别十年,不想今日又得相见. 党仲升 真乃幸会.老英雄须发皓然,精神依旧,人民之福也. 何鲁人是老了.只有这宝刀却还不老. 党仲升 是啊,于今正用得着它了. 何鲁今晚大战金兵,待愚兄助你一阵. 党仲升 多谢老英雄.只是曹太守另有相烦之处. 何鲁不知有何差遣?但为杀贼大义,无不从命. 党仲升 老英雄附耳上来.(密语介) 何鲁是是是,告辞了.(拱手率部下) 党仲升 众将官,于今兵力分散,只有三百弟兄、跟随党某,务须人人 奋勇,个个当先,一以当十,百以当千,驱除贼寇,保卫汉川! [众应,同下. 第二十二场 [周将军假扮金兵上. 周将军 来此左先锋银珠屯粮之所,放火烧!(烧介) [番兵迎战,周败下. 第二十三场 [马将军假扮银珠番兵偷袭右先锋营寨, 李成应战.马败、李追下. 第二十四场 [金将银珠上. 银珠(上唱)我与李成赌赛定, 明朝争入汉阳城. 小校掌灯后帐进, 夜半何来战鼓声? [报子上. 报子甲 报!左先锋李成将江中船只抢去,他有投宋之意. 银珠再探! [报子甲下.报子乙上. 报子乙 报!左先锋李成领兵烧我草料. [报子乙下.李成上. 银珠再探!(挺枪出营)杀!(与李成会阵)大胆李成,烧我草 料意欲何为? 李成哪有此事,将军休得误会. 银珠难道抢夺我营船只,也是误会不成? 李成奉元帅将令,连夜集中船只,准备渡江,何言"抢夺"二字? 银珠哪里是准备渡江,分明你有归宋之意,休走,看枪! 李成俺还惧你不成?看刀!(开打下). 第二十五场 [周、马二将过场. 第二十六场 [党仲升过场. 第二十七场 [李成、银珠上,再战,李败. [党仲升上,助战,斩银珠于马下. 第二十八场 [金帅蒲鲁喝率部上. 薄鲁喝 (唱)适才探马一声报, 二位先锋动枪刀; 众将带路上山道, 那旁一片杀声高! 报子报,右先锋银珠落马. [李成急上. 李成参见元帅. 蒲鲁喝 你为何领兵与右先锋交战? 李成小将准备渡江,右先锋诬小将投宋.小将被迫应战,实无他意. [鼓声. 蒲鲁喝 既无他意,这支中国人马哪里来的? 李成这个,小将不知. 蒲鲁喝 分明勾引宋军,斩我大将,哪里容得?来,砍了!(推下) 撒离喝 , 哈吉蒂两位将军听令. 撒离喝 哈吉蒂 (同应)在. 蒲鲁喝 就命你二人为左右先锋,速速肃清汉川敌兵,直取汉阳,不得 有误. 撒离喝 哈吉蒂 (同应)得令. [党仲升连战四金将下. 蒲鲁喝 (惊)啊!看这员宋将,在我营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还了得!撒、哈两位将军,就命你二人将宋将生擒来见. 撒离喝 哈吉蒂 (同应)得令!(与党战下) 撒离喝 哈吉蒂 (同上)生擒不得. 蒲鲁喝 乱箭射死!(下) 撒离喝 哈吉蒂 (同应)得令. [撒与党战上.哈吉蒂放箭,党带箭下.刘芳急上抵杀下. 第二十九场 [刘芳寻上,发现党,扶起.党带箭勉强挣扎,落马倒地. 刘芳 请大哥上马. 党仲升 马来!(挣扎上马,跌下)贤弟,愚兄不中用了,人马就交贤 弟与周、马两将军指挥.传我言语:宁可人人战死,不可投降那敌寇! [鼓声. 刘芳敌人杀来,如何是好? 党仲升 待我撕下战袍,修下血书一封,就烦贤弟杀过江去,交与曹大 人便了.(撕袍咬指介,唱) 党仲升 咬指痛心房, 鲜血淋漓写端详. 莫道敌人难抵抗, 五百人杀得他手脚忙. 不幸中箭把命丧, 男儿原合葬沙场. 大人速发兵和将, 休让敌寇渡汉江.(鼓声) 耳边厢又听得战鼓响, 血书交与小刘芳.(交书) 刘芳(接过,急)请大哥上马. 党仲升 (摇手)休得迟疑.快快杀开一条血路,过江去吧! 刘芳(哭)小弟舍不得大哥. 党仲升 贤弟再若不走,我就碰死! 刘芳(决然)小弟遵命.(上马)大哥! 党仲升 (唱)忍痛提刀把马上, 再与敌人战一场. [挥刀杀数员金将后殉国. 蒲鲁喝 (率部上)真英雄也! 众将官,速速准备渡江. 众番将 啊!(下) 第三十场 [周、马二将会合党部军士,与金兵力战;刘芳上,斩金将. 刘芳众位弟兄! 众将刘将军,主帅哪里去了? 刘芳党将军中箭阵亡了. (众挥泪)临危之时,命令众位弟兄, "宁 可人人战死,不可投降那敌寇"! 众将(坚决地)哪有投降敌寇之理?我等誓与党将军报仇! 刘芳党将军命我过江求救,你等就听周、马两将指挥,奋战莫屈, 再见了. [鼓响、金将上, 众掩护刘下. 第三十一场 刘芳(唱[倒板〕) 杀开血路到汉江, 小刘芳、黑夜走慌忙. 敌人如同潮水样, 怎及我民气似钢墙? 五百人、真悲壮, 情愿战死不投降. 党将军、中箭把命丧, 英雄虽死美名扬. 愿早把书投上, 速发人马保家乡. 来在江边四下望, 不见舟船我心慌. 且住,来在江边,不见船舟,如何是好? 阮复成 (内唱) 大家举起刀和棒, 莫让敌寇过汉江. 刘芳(惊奇)那旁雾气之中有一小舟,待我问来.渔翁请了! 阮复成 请了.你可是党将军么? 刘芳我不是党将军,我是党将军副将,名叫刘芳. 阮复成 那党将军呢? 刘芳党将军他、他、他战死了. 阮复成 快快请上船来.(以渔人衣披之、开船) [金将上. 金将喂,不要开船!我来问你,有一汉子满身是血,可在你的船上? 阮复成 不在. 金将我要搜.快快将船靠岸! 阮复成 我无有工夫吓! 金将奉元帅将令,一切船只都要扣起来,搭造浮桥. 阮复成 老汉我不得闲吓. 金将你敢违抗我元帅的命令么? 阮夏成 我只听太守曹大人的命令,哪个晓得你们什么鸟元帅的命令. 金将你好大胆! 阮复成 胆子本来不小. 金将看箭! 阮复成 (拨箭)少陪了.(下) 金将你我驾船追赶.(下) 第三十二场 [春花驾船上. 阮春花 (唱)老爹爹独自过江行, 倒叫春花不放心. 驾起船儿汉川进, 前面谁的渔船? 渔郎(上,应)我的船. 阮春花 谁? 渔郎姐姐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明白了? 阮春花 哦,是谢家兄弟吗. 渔郎正是.春姐哪里去? 阮春花 我爹爹独自过江去了,未见回来.是我放心不下,迎接我爹爹 去. 渔郎如此我们一同前去. 阮春花 大家小心了.(唱) 同过汉江杀敌人. [同下. 第三十三场 [阮复成、刘芳催舟上. 阮复成 (唱)布帆一片趁江风, 刘芳(唱)逃出龙潭虎穴中. 阮复成 (唱)哪怕江心波浪涌! 刘芳(唱)英雄险处见从容. 阮复成 (唱)双桨如飞忙摇动, 刘芳(唱)又见贼船紧紧从. 刘芳阮老丈,你看敌船数艘,饱孕风帆,追赶前来,如何是好? 阮复成 待我射贼的船帆.(唱) 开弓我把雕翎送,(下) 金将(上)哦呵!(唱) 断了帆索落了篷. 待我还他一箭,他的帆也落了.你我追!(下) 第三十四场 [江上. 刘芳(内唱 [倒板〕) 船到江心遇虎狼,(与阮复成急划船上) 敌将箭法也高强. 先只说逃出天罗网, 射落篷帆着了忙. 回头叫声阮老丈, 倒不如怀抱血书付汪洋. 阮复成 (接唱)说什么怀书付汪洋? 汉水正是好战场. 只要决心把敌抗, 哪怕贼兵似虎狼. 你我快快摇船桨,(下) [金将上:"哪里走?"追下. 刘芳(上唱)急坏了英雄小刘芳. 党将军托我沙场上, 这一个任务非寻常. 若是逃出天罗网, 一炷清香答上苍. 若是逃不出天罗网, 保国保乡梦一场. 阮复成 (唱)刘将军不必告上苍, 自己的力量比什么都强. 金将(上唱)快快留下这员将, [春花猛然上,射倒金将甲. 阮春花 (唱)来了江汉小渔娘. 渔郎甲 (唱)阮伯伯快把我的船来上, 阮复成(唱)破浪、乘风,走汉阳.(下) 金将乙 (唱)快送将军大营往, 活捉娇娘献国王. 阮春花 (唱)闻言怒发三千丈, 无耻贼寇敢猖狂! 姑娘生来弄篙桨, 汉水是我老家乡. 弟兄们个个心胆壮, 烟波江上练刀枪. 行船好比走马样, 杀贼好比赶群羊. 你若是早收兵和将, 各保疆土乐安康. 你若定要来掳抢, 这汉水就是葬尔的坟场! 金将好大胆!(唱) 回头叫声众番将, 休要放走小渔娘. 阮春花 (唱)呸!开弓一起把箭放!(放箭) [金将乙抢背下. 渔郎乙 (唱)叫他们一个个去见龙王.(下) 第三十五场 [赵观站高瞭哨. [曹彦约率兵士上,见赵白盔甲. 曹彦约 嗳呀,赵将军!将军带孝从军,真乃可敬.只是老夫人与令嫒 无端被奸人杀害,忒以不幸了.下官代汉阳人民特来唁慰. 赵观多谢大人,只是我母一死,赵某此心已碎了. 曹彦约 赵将军不必过悲,老夫人大义凛然,留芳万代.将军就该努力 杀贼,成老夫人宿志,报老夫人和令媛的大仇. 赵观赵某谢大人教示! 曹彦约 且喜令郎五岁十分伶俐,将来定成大器. 赵观但愿小儿长大努力做人,方不负他祖母一番期望. 曹彦约 (远望江上,火光烛天)嗳呀,赵将军,你看江北岸一带,火 光四起,喊杀连天,想是党将军与敌兵交战,难得他数百人马建了偌大功劳, 我们就该杀过江去,助党将军一阵. 赵观我军兵力忒少,犹恐敌人从他道袭来,无人抵挡,小将已请阮 老丈集合江汉渔民,教以号令约束,只等敌人半渡之时,出其不意!(耳语 介) 曹彦约 (点头)嗯,赵将军言得极是.(远望江上)赵将军,你看江 上有船只追逐模样,莫非敌兵杀来了? 赵观阮老丈单身过江,探听军情,至今未归,深为可虑. 曹彦约 单听一报. [内:阮老丈到! 曹彦约 有请! [阮复成、刘芳同上,相见. 赵观阮老丈回来了? 阮复成 老朽回来了. 曹彦约 阮老丈一身是胆,真乃可敬.江北消息如何? 阮复成 大人,(唱) 党将军领兵逼贼阵, 哪把敌寇放在心. 贼帅高岗传将令, 对准将军放雕翎. 曹彦约 赵观那党将军呢? 阮复成 党将军就在乱箭之下殉国而死了! 曹彦约 怎么讲? 阮复成 党将军忠勇殉国了. 曹彦约 赵观咳!党将军哪!(唱) 听说将军丧了命, 汉阳失了一长城! 赵观(望刘)这位是谁? 阮复成 这是党将军副将刘芳.党将军临难之时,撕下战袍、留下血书 一封,托他杀出重围交与大人. 刘芳小将带着血书来到江边,幸遇阮老丈的渔船.行到江中,被贼 兵追赶,又幸亏阮老丈令媛驾船相救,才得脱险,党将军一片血诚,才不致 付与流水. 曹彦约 党将军血书何在? 刘芳现在此处. 曹彦约 呈上来,嗳呀!(读介,唱) "党仲升破指痛心房, 鲜血淋漓写端详. 莫道敌人难抵抗, 五百人杀得他手脚忙. 不幸中箭把命丧, 男儿原合葬沙场. 大人速发兵和将, 休让敌寇渡汉江." 读罢血书心痛伤, 猛然想起事一桩. 众位将军! 阮复成 刘芳大人. 赵观曹彦约 下官倒记起一桩心事来了. 阮复成 刘芳大人有何心事? 赵观曹彦约 那日邀请诸位贤士商量大计之时,有人对我说:"党贤士乃洞 庭贼寇杨幺余党,不可重用."下官说:"此事我非不知,只是于今两国交 兵,用人之际,待等打退金兵,再提此事." 阮复成 (惊)哦,是是. 曹彦约 想那杨幺勾结金寇,反叛朝廷.如今党义士竟能这样忠勇殉 国,可谓将功折罪,也不枉下官破格用他一场了. 阮复成 只是大人,那洞庭杨幺,虽是反抗朝廷,却不曾勾结金寇哇! 曹彦约 怎见得不曾勾结金寇呢?照老丈说来,莫非岳元帅剿错了不 成? 阮复成 这…… [远处喊杀声、火光. 刘芳(不耐)曹大人!我军正在江边与敌人苦战.敌寇又纷纷掳抢 船只,安排连夜渡江.似此千钧一发之时,望大人以党将军血书为重! 曹彦约 刘将军说得是,阮义士听令! 阮复成 在. 曹彦约 就命老义士照赵将军方略,组成渔民忠义军,准备火鸦火箭, 趁今晚南风大起,大破敌人水师. 阮复成 得令. 曹彦约 赵将军听令. 赵观在. 曹彦约 就命将军把守南河渡口,敌若偷渡,就在江边将他歼灭. 赵观得令. 曹彦约 刘将军. 刘芳在. 曹彦约 仍派将军带领三百人马由上流偷到敌后,联络汈汊湖英雄,拦 截敌人后路. 阮复成 得令. [喊杀声起,火光照水. 曹彦约 众位将军,你看江北岸依然是火光四起,喊杀连天,想必是党 将军人马与敌人浴血苦战,我们忍心隔岸观火不成? 众 我等愿替党将军与诸位战死将士报仇! 曹彦约 好吓,我们不报党将军之仇,枉为中华男子.汉阳安危在此一 举!下官准备好酒,明日清晨,与众位将军贺功. 众 末将等誓不负大人重托也. [鼓声由急而缓. [赵、刘等辞下,曹亦率部下,只留阮复成独立苍茫,遥观.北岸火势, 默然走下. 第三十六场 [阮复成在鼓声中默然走上. 阮春花 (艳装跟上)爹吓,我说,爹吓,您怎么不答应我啦? 阮复成 (惊,回头)儿吓,你回来了? 阮春花 回来了.瞧您这样儿,就是孩儿不回来,让敌人给杀了,您一 点也不着急的. 阮复成 哪有此事,为父心中有事,所以不曾听见啊. 阮春花 爹,您想着什么事?是想打仗的事吗? 阮复成 是吓. 阮春花 打仗就打仗,咱们爷俩驾一只小船,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也 就是了. 阮复成 今晚一战,关系着汉阳安危,数十万人民的性命就系在我等之 手,怎么能不想一想呢?(想得更深沉) 阮春花 瞧,您又不说话了. 阮复成 儿吓!(欲言又止)…… 阮春花 什么?您怎么吞吞吐吐的,不痛快起来了? 阮复成 慨然本来不是痛快的事啊. 阮春花 您有什么事不痛快!谁气了您了? 阮复成 不是.我想起曹太守的话来了. 阮春花 怎么啦?他骂了咱们了? 阮复成 他不曾骂我,他骂了杨幺哇. 阮春花 爹真爱管闲事.他骂别人,您气什么呀? 阮复成 你哪里知道,当年杨幺杨寨主,劫富济贫,杀贪官污吏,替老 百姓作事,不幸被岳元帅消灭了,曹太守还骂他是"洞庭反寇".又说,前 者有人密告:"党仲升将军是杨幺余党,不可重用".是他说过:"于今两 国相争,用人之际,待等退了金兵,再谈此事". 阮春花 (想了想)那他是说,等把金兵赶走了,再来跟我们算帐,是 不是?您没听得说,还有人说咱们是"梁山余党"哩. 阮复成 唔,果有此事么?咳,这叫做: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阮春花 爹吓,这么说,咱们回去得了,别给他出力打仗了! 阮复成 不要胡说.我们原不是替太守打仗,是替老百姓打仗.也难得 曹太守用到我们、给我们报国的机会,就该以大局为重,尽心竭力,赶退敌 人.若让金兵渡过汉水、占了江夏,我们汉阳老百姓,不论贫富贵贱,玉石 俱焚,那还了得? 阮春花 那么说,爹吓,咱们也等退了金兵,再谈此事,对不对? 阮复成 正是此意.(忽注意她的打扮)儿啊!今晚打仗,你怎么穿起 新衣裳来了? 阮春花 打仗是我们最高兴的事,自然得穿最好的衣裳. 阮复成 就不怕弄脏了么? 阮春花 爹,您也越老越胡涂了.于今自个儿性命都不要了,还怕脏了 衣裳不成么? 阮复成 (击掌)我儿说得是,只要人人抱必死之心,哪怕敌人不灭. (默然走了几步)儿呀,儿吓,你怎么也不回答为父了?你想着什么? 阮春花 我没想什么,爹. 阮复成 分明想着什么,还不老实说出来! 阮春花 爹吓!我想回家一下就来的.(转身走) 阮复成 你回家有什么要紧的事? 阮春花 我正是有要紧的事. 阮复成 可是忘了你母亲给你的戒指么? 阮春花 不,爹呀,我出来忘了给它吃东西啦. 阮复成 谁吓? 阮春花 小八哥儿. 阮复成 什么小八哥儿? 阮春花 您忘了?您给我买的那只小八哥儿. 阮复成 哦,我给你买的那只小鸟儿? 阮春花 正是,我给它锁住脚了,不给它解开,回头要给小黑吃掉的. 阮复成 哪一个小黑? 阮春花 就是周伯家里那只小黑猫.那个小东西心眼才坏哩!老爱欺负 我们小八哥.我回去一会就回来,您看好不好? 阮复成 这是小事. 阮春花 哟!人家性命相关的事,还算小事? 阮复成 就八哥讲来,自然也是大事.倘若我儿回家,为父打了败仗, 让敌人渡过汉水,取了汉阳,不但小八哥不保,数十万人民也难免受敌人残 杀,这不误了更大的事么? 阮春花 是是,孩儿不回去就是.(擦泪) 阮复成 既然不回去,又怎么难过起来了? 阮春花 想起我那小八哥活活地要给小黑吃掉,怎么不难过啊?(哭介) 阮复成 儿吓,现在也顾不得那些了.这叫作"小不忍,则乱大谋." 走吧! 阮春花 是. 阮复成 儿吓,你可埋怨你爹爹? 阮春花 孩儿埋怨爹爹何来? 阮复成 为父年迈,又受人民重托,牺牲也是应该.我儿正在妙龄,尚 未婚配,你不埋怨么? 阮春花 爹爹说的哪里话来?孩儿情愿跟随爹爹做个杀敌的烈鬼,也不 愿在敌人铁蹄之下苟且偷生啊. 阮复成 你能这样想,为父也就放心了.一旦战胜,也少不了你们年轻 人的幸福.儿吓,开船. 阮春花 遵命.(唱) 夜风儿吹的我有些发颤, 打鱼船权当作杀敌的战船. 看北岸依旧是火光一片, 火光中又听得喊杀连天. 云愈密风愈高船行如箭, 渔郎呔!(唱) 前面来的是哪家的渔船? 谁?我要放箭啦! 阮春花 是我. 渔郎你是谁? 阮春花 怎么啦?连姐姐我的声音都听不出吗? 渔郎对不起,麻烦你了.于今奸细甚多,上头要我们加倍小心,老 爷子来了吗? 阮春花 来了. 渔郎在哪儿?老爷子! 阮复成 喂. 渔郎我们等候多时了. 阮复成 他们都来了无有? 渔郎都来了.我们分成四大队,全等着您啦! 阮复成 快快叫他们过来. 众 (上)参见元帅. 阮复成 罢了,你我还是兄弟相称吧.他们都来了无有? 众 都来了. 阮复成 兵器发给了你们无有? 众 全发了. 阮复成 杀敌的勇气带来了无有? 众 带来了,没有错. 阮复成 如此听我吩咐!今晚一战,关系非小.南风大起,正好火攻破 敌.那些火箭使用的时候却要小心,要望敌人船帆当中射去,射低了敌人容 易救的呀. 众是. 阮复成 那些火砖、火球、火炮,要等引线快要着进去的时候再向敌船 抛去.若是抛早了,引线就容易熄灭,敌人还可以返手抛掷我们,岂不反受 其祸么?火桶效力最大,要等到敌船靠近的时节,带同火碗向敌人倒去,不 要滚到水里去了.你们记下了么? 众 都记下了. 阮春花 (早注意渔娘身上佩带的蛋篮)爹吓,我们要这干吗?咱们又 不卖鸡鸭蛋去. 阮复成 我儿哪里知道,这是与敌人交战之时,把蛋抛上敌船,敌人就 立足不稳了. 阮春花 让我试一试.(戏抛一蛋,一兵倒地)哦,我知道了,这是叫 敌人滚蛋啊. 阮复成 (怒)唔!今日之事,岂同儿戏?我们在家是父女,临阵是官 兵.再若如此,定按军法! 阮春花 孩儿不敢啦. 阮复成 众位兄弟操演上来. 众嗄!(齐唱) 怒发冲冠, 凭阑处, 潇潇雨歇. 抬望眼,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靖康耻, 犹未雪; 臣子恨, 何时灭? 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 壮士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阮复成 众家英雄!(众应)汉阳安危在此一举!迎敌去者. 第三十七场 蒲鲁喝 (唱)本帅领兵到南方, 顺者昌来逆者亡! 莫不是敌人从天降, 烧得我军苦难当. 报子 (上)哈吉蒂将军阵亡.敌人集中船舰向我军杀来了. 蒲鲁喝 再探.敌人用兵神速,必有能将. 翻将(报)请元帅改乘小船,速归大营. 蒲鲁喝 为何如此惊慌? 番将本船中了敌人火桶,中舱漏水. 蒲鲁喝 嗳呀!撒离喝将军听令. 撒离喝 在. 蒲鲁喝 趁敌人无备,速领本部人马攻打南河. 撒离喝 得令!(下) [阮复成父女率男女渔民小艇队上,大战蒲军,鸡鸭蛋战术亦生奇效. 第三十八场 [撒离喝领兵上. 众 军前面已是南河. 撒离喝 可有准备? 众军 不闻金鼓,不见旌旗,看来无有防备. 撒离喝 元帅妙算如神,杀! 赵观(率部冲上.英勇抵住)贼将哪里走! 撒离喝 来将通名. 赵观你老爷赵观.(斩一敌将) [许 领兵就在此时冲上、共斩撒. [阮复成与春花引水师上相见. 赵观我们三兵合一,追杀残敌去者!(同下) 第三十九场 [金将与阮春花及渔民会阵,小开打. 第四十场 [金兵甲乙同上. 金兵甲 (说湖北话)我又算回老家了. 金兵乙 怎么你是本地人? 金兵甲 可不是,当年跟李成将军去投四太子,打了好几年仗. 金兵乙 现在算衣锦还乡了. 金兵甲 得了吧!不要说不一定打胜仗,打了胜仗我们也没有出头之 日. 金兵乙 怎么你忽然这样悲观起来了呢? 金兵甲 你没看见昨天的事?李成将军忠心为主,给四太子打了多少年 仗,带了十几次花,有十大汗马功劳,稍一不慎,脑袋就搬家了. 金兵乙 我也是想,他当左先锋尚且这样下场.常言道"没有功劳、还 有苦劳."搞来搞去,把脑袋瓜子也给搞掉了.我们算什么呢?他们老骂我 们是"蛮子",说杀一个蛮子如同杀一口猪.咱们干么不做人,要做猪呢? 金兵甲 妈的.我一见了大别山就眼泪直流,我的老家就在那山底下, 我还有老婆孩子哩. 金兵乙 快回去团圆啊. 金兵甲 团圆?咱们就象狐狸吃葡萄,望得见、就是到不了嘴. 金兵乙 别瞧曹彦约这几千个破烂队伍,居然顶一回子事,把我们五万 大军挡在大门口进不来. 金兵甲 单只几千破队伍顶什么事?有老百姓嘛.这一次湖北老百姓可 露脸了. 金兵乙 你是湖北人,你也觉得有面子? 金兵甲 当然哪. 金兵乙 糟糕,你的思想简直有点错综复杂.当心完颜军师检举你. 金兵甲 得了吧!我买他的账? 金兵乙 你怎么能不买他的账?他是元帅派他专管咱们的. 金兵甲 平常我怕他,现在怕他干啥?到了战场上就是咱们大,咱们爱 帮谁就帮谁. 金兵乙 我看你简直有点动摇. 金兵甲 兄弟,不瞒你说,我岂止有点动摇,简直想趁这乱劲儿开他妈 小差.你赞成不赞成?不赞成也没有什么.咱哥俩交情不错,你去完颜军师 那儿去密告去,把我给杀了,你可领点赏,就算我一点小意思. 金兵乙 得了吧,完颜军师还不知死呀活哩.再说,你当我什么人?我 是喝人血的?我也是个老老实实的庄稼汉.我早就想跑了,就是没有机会. 金兵甲 那么咱们别糟蹋这机会,一不做、二不休、多找几个好朋友回 到我们祖国怀抱里去,调转枪头杀这些狗入的侵略者,你看怎么样? 金兵乙 对,咱们这叫浪子回头, 金兵甲金不换. [金兵丙、丁、戊、己上,偷听,猛从后头抓住两人. 金兵甲 怎么回事? 金兵乙 金兵丙哼,怎么回事?你们想开小差,还想倒戈,这还了得? 金兵甲 啊,张大哥,饶了我吧. 金兵丙 饶了你,回头谁饶我?你忘了,我是你的保人! 金兵甲 张大哥咱们要走一块儿走. 金兵丙 你家在南方,我家在北方.我走了,老婆孩子全完了.没什么 说的,跟我见军师去. 金兵戊 (暗拔刀)张大哥,我看别见军师吧,军师还不知在哪儿呢? 金兵丙 那么你说去见谁? 金兵戊 见阎王吧!(出其不意杀丙、丁,解开甲、乙) 金兵甲 怎么周二哥,你…… 金兵戊 我们是一条线上的. 金兵甲 (跳起来)好,咱们放一把火把粮草烧了,算咱们回国的礼物 吧? 众 有理.(放火烧粮) 金兵乙 (举帽子)咱们这劳什子也扔了! 众 扔了!(纬帽乱飞下) 第四十一场 [大开打. [金将与刘芳战.蒲鲁喝趁隙逃走. 刘芳 (枪挑金将)追! 第四十二场 蒲鲁喝 (率残部狼狈上)来此什么所在? 粘罕来此府河口要道. 蒲鲁喝 (仰天大笑)哈哈哈! 粘罕元帅为何发笑? 蒲鲁喝 本帅只笑中国人不会用兵,若在此处埋伏一支精兵,我等岂有 性命回国? 粘罕元帅高见! [鼓声,蒲大惊. 何鲁(在内)贼将休走,俺汈汊湖英雄何鲁,等候尔等多时了! (唱 [倒板]) 湖风日夜催人老,(上,唱 [快板]) 盖世英雄白了鬓毛. 路见不平刀出鞘, 杀人从不皱眉梢. 弟兄们催马府河道,(登高介,接唱) 果然贼寇望风逃. 开言我把金酋叫, 老爷言来听根苗. 你有疆来我有土, 为何犯境杀我同胞? 劝你马前归顺了, 若迟延试一试爷的雁翎刀! 蒲鲁喝 (唱)下得马来苦哀告, 你若是放我归, 我永不犯天朝. 何鲁(唱)信义二字尔全不晓, 狭路相逢怎肯饶? 人来与爷把贼剿. [粘罕抵住何鲁.蒲急与金将甲换装逃下.何鲁斩金将甲. 兵卒是假的! 何鲁追!(下) 第四十三场 [蒲鲁喝与粘 罕 两人同上. 蒲鲁喝 快快下马歇息,到了什么地方? 粘罕前面已是安陆县.(在柳树边拴好马) 蒲鲁喝 叫他们快快出城迎接本帅. 粘罕(远望城上旗帜)安陆县已被宋兵恢复. 蒲鲁喝 我军哪里去了? 粘罕我军撤往随州去了. 蒲鲁喝 怎么不等本帅命令擅自撤兵,哪里容得?三军的! 粘罕元帅,没有二军,就剩咱们两个了. 蒲鲁喝 如此你与本帅带马. [鼓声大作. 蒲鲁喝 嗳呀,(鞭马急逃,忘了缰拴在柳树上)将军饶命! 粘罕无帅您忘了缰了. 蒲鲁喝 快快解开. [粘罕急行解缰,解不脱. [内叫:"贼帅,哪里走?" 蒲鲁喝 快快!妈呀!(缰解,两人急鞭马逃下) [何鲁率部上,追下. 第四十四场 [城边, 曹彦约率城中父老举酒迎凯旋军,党夫人孝服携子上. 曹彦约 诸位将军辛苦了,满饮此杯. 众 末将等有何德能,敢劳大人慰劳? 曹彦约 汉阳之战,稳定江南大局.军前慰劳,理所当然. 阮复成 此乃赵先生教战有方,与诸位大人指挥得力,民等何功之有? 曹彦约 好说,皆诸位父老助战之功.父老们啊!(唱) 金主亮逞兵威得蜀望陇, 哪把我汉阳城放在心胸? 围安陆犯汉川贼的贪心忒重, 一心想速战速决向我们的江夏进攻. 党将军殉国家, 众 (合唱)谁人不恸?党将军哪! 曹彦约 (唱)必须要立丰碑、建专祠、馨香俎豆,受万民的尊崇; 许将军守后方把军需输送, 你好比萧何在褒中; 赵将军守南河长城独耸: 赵观(唱)更多亏阮老丈和令嫒, 团结渔民、指挥义士、烧贼的战舰艨艟. 只杀得敌官兵,尸如山壅; 阮复成 (唱)只杀得汉江中血水流红. 赵观(唱)证明了军民一体方能够成功, 阮复成(唱)证明了只有奋战到底, 才能够打破那敌人的迷梦; 刘芳(唱)证明了老天爷亦有情,决不负我辈的孤忠. 许夫人 (唱)证明了要救国才能保种, 何鲁(唱)证明了要服务人民才算得英雄. 阮春花 (唱)证明了女孩儿一样忠勇, 渔翁(唱)证明了老头子, 渔婆(唱)老太婆, 渔郎(唱)渔郎, 渔娘(唱)渔娘, 众人(合唱)都能够陷阵冲锋. 渔郎(唱)证明了青年人, 是国家的梁栋. 渔童(唱)证明了杀敌人保民族,还有我中华儿童. 曹彦约 (唱)千万言、说不尽我心中歌颂, 但愿得把侵略者一扫而空. 收失地,建新邦—— 众 (唱)中华一统. 那时节在黄鹤楼上、一个一杯、一杯一口、痛饮千盅.(众同下) [何鲁对阮复成一礼,辞去.阮复成父女送出.春花转身回去, 阮复成 拦住他. 阮复成 你怎么不合群啦? 阮春花 打仗我合群,吃酒我不合群.闹了一天一宿了,这该让我回去 看看我那小八哥了吧?倘若被小黑吃掉了,我可要爹赔我的. 阮复成 为父的一定要赔哟.(唱 [四平调]) 这一只八哥一定赔偿, 为人原要有不忍的心肠. 阮春花 (唱)老爹爹上船来儿把舵掌, 一篙春水又到了江中央. 阮复成 (唱)望江头又只见青烟数丈, 原来是余火烧着船樯. 小周郎当年把曹操来挡, 火烧战船在长江. 汉阳人也有一把火, 烧得敌寇着了忙. 阮春花 (唱)且喜得敌寇退江山无恙, 月湖依旧是对对鸳鸯. 归家去理理旧渔网, 换来美酒侍奉高堂. 阮复成 (唱)说什么美酒侍高堂, 强寇未灭哪顾得安康? 都只为朝中有卖国奸党, 堂堂中国称侄称郎. 锦江山只剩得半规月亮, 权把杭州当作汴梁. 小朝廷尽干的贪污勾当, 一二贤能也做不得主张. 归家去快团结人民力量, 重建梁山忠义堂. 我的儿张帆柳林往, 阮复成 阮春花 (合唱)又只见红日上高岗. [红日上升. ——幕徐落·剧终 (原载 1939 年12 月《抗战文艺》第5卷第 2、3 期合刊 和1940 年1月第 4、5 期合刊.) 电影文学剧本 风云儿女 (电影文学剧本) 翔羽成灰烟,楠楠有余芬. 真理未可灭,百年行再生. 一 辛白华和梁质甫是极要好的朋友,虽说他们的性情和研究的园地都不一 样.白华是诗人型,研究的是文学,也略通音乐、美术;质甫精干一流,在 北方参加过军队生活,现在 C 大学学法科.……他们从小同学;到这大都会 来读书,两人总是同居一处,只是随着他们的经济状况而住处略有变更:有 钱时住前楼或统厢房,没有钱时就住亭子间. 现在他们是住亭子间的时代.白华是黑龙江人,九一八以后,家里断绝 了寄给他的钱,甚至音信也杳然了.他们时常得靠卖点稿子或是教教书来维 持生活.白华的诗是有些读者了,所以在一些文艺家的集会上,有时也招请 到他. 质甫因少年失学,所以读书很勤奋,恒至深夜不倦.白华是以"国民诗 人"自任的,他正写着一首叫《万里长城》的长诗,他搜罗了许多关于长城 的历史材料和传说故事.这诗意在歌咏我们先民创造力的伟大.他已经写了 几年,并已陆续发表,但还没有最后完成;所以每晚在灯下吟诵甚苦.可是, 他的诗兴时为二楼亭子间的歌声所扰乱.他气极时便在地板上顿足示警.然 歌者殊顽皮,过一刻唱得更起劲了,直至下面有妇人声音呼着阿凤的名字制 止她,才稍停. 白华从地板小洞里伏身张望,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正对着她的 歌集在生闷气,她的娘辛勤地做着手工,似乎是绣花. 有一天,白华他们用汽油炉弄饭的时候,水从地板洞里落到阿凤的书上, 于是她也站在桌子上擂鼓似地打着楼板警告他们.这孩子也是北方口音.白 华急揩干水,从地板洞里向她道歉.这是他们初次说话. 三楼亭子间还另有一个风景,那是从窗口望对面的三层楼洋房.那里时 常于窗帷开阖中间,可以看到一个华贵的妇人的倩影;特别是初秋的晚上, 时常看到她独自一人对着红灯看书,或是凭窗微吟,有时甚至对这一对穷学 生——特别是白华投着俊眼.质甫画过她的速写,白华写过她的颂诗,里面 有这样的句子: 你夏娃的女儿啊, 撒旦的使臣, 别苦苦地瞧着我吧, 那狼一般的眼睛! 他把这诗和质甫的速写摺成箭头,投到高楼的窗里去了. 而实则狼一般地望着他的还有二房东的太太.每到月底二房 东太太来要房钱的时候,质甫总是要白华去应付,因为这样时常很有效 力,就是晚两三天给,她还是笑逐颜开.可是,她对待二楼亭子间的就不同 了,迟了一天,她就会雷厉风行地催. 下午,女孩子捧着母亲的绣件出去了,到晚上才回来.当那晚深夜,白 华写着长诗的时候,听得底下哭起来了.他伏在地板上听了她们的哭声,又 从地板洞里看见她们母女两人形影相怜的样子,他恨不得立时想法子援救她 们.他摇醒睡着了的质甫——他其实不曾睡着——告诉他刚才看到的情景, 和他商量援助的法子. 质甫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这年头,穷苦人到处都不是谁能救谁的, 我们不是一样的没有法子吗?" 白华说:"王尔德说得好,只有贫穷人才肯分给人家啊!" 质甫不响. 第二天,质甫刚从当铺里出来,就看见白华提着他性命似的小提琴来 了.…… 阿凤母女的房金还欠五元.质甫以她们的名义,把所欠的钱给了二房东 太太. 白华到二楼去,看见那女孩子母女,他几次三番不敢启齿,最后 才红着脸把当来的钱交给了阿凤的母亲. 这天,质甫故意问白华,他的提琴到哪里去了.他伪言给人借去了.但 他也注意到质甫的一样贵重的东西也不见了. 隔了两三天,那女孩子来敲他们的门,致她母亲的意,把他们的钱都还 回来了.他们邀她进来坐.她踌躇了一下,就活泼地进来了.她告诉他们, 她是河北人,她的家就在长城边,因为在故乡生活不易,才同父母到南边来. 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也曾送她读过几年书,因为爸爸失业了,就停了学. 后来爸爸去世,现在单靠母亲做工维持生活.但是母亲多病,写信回北边去 问祖父要钱,祖父回信来,只寄了十元,说家里无法筹钱,要她们回去.而 她们又哪里有 251 盘缠回去呢?她在学校时欢喜唱 歌,所以也时常欢喜练习,不想扰了他们了.白华赶忙告诉她,不要紧,不 要紧,以后尽管练习. 那孩子很注意他们房子里的书物,看见桌边壁上一张《凤凰涅槃图》, 问那大鸟儿为什么飞到火里去? 白华告诉她:"这鸟是埃及传说里的凤凰,每活到五百年,就集香木自 焚,从灰里再生,再过五百年又复如此,所以叫不死鸟." 阿凤说:"既然不死,为什么每隔五百年又要自己烧死呢?" 质甫说:"这就叫'自新'了,无论什么东西过了几百年也成了要不得 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了.一定要毁灭它,再从它的灰里活转来.这活转来的, 虽然依旧是只凤凰,可是已经不是那只旧凤了." 白华说:"对啦,每过五百年它自己烧死之后,从灰里便又飞出一只新 凤!" 那女孩子也跳着说:"好极了,我叫阿凤,以后就改叫新凤好啦!" 他们都拍手赞成.一下子把茶壶弄翻了,水又流到地板下去.她母亲在 叫起来了,阿凤才匆匆地跑下去. 二 因为白华的"长城"诗第二部发表后唤起了很大的共鸣,一天,我们的 新诗人辛白华便被邀请去赴一个文艺家的宴会.许多人都恭维他的作品大气 磅礴,有的更深许他能发挥民族精神.也有的是因为白华在某杂志上发表的 短诗中有寄某夫人的几首,感情丰富,词藻清新,而极为同人所称诵.大家 都研究白华有了什么艳遇,都睁着好奇的眼睛纷纷地问他.这少年诗人顿时 成了这场合的兴味的中心.许多小姐们的眼光也都集中在这个带着几分羞怯 的少年诗人的脸上.一位长着肥而且圆的脸的批评家举起那本杂志,读着那 诗的一节: "我们该举起喇叭,吹动被压迫大众的进军? 或是俯伏在维娜丝像前歌颂她的圣明?……" 批评家追问他的维娜丝是哪一个.白华正难于回答,恰在这时,他的目 光与另一目光相接触了.他吃了一大惊,他再一偷偷地打量,那坐在远远的 一个华贵的妇人,不正是他从亭子间窗口瞻仰过的维娜丝吗?他正想着的时 候,他的朋友 X 走过来轻轻地告诉他,一位女士很爱读他的作品,愿意同他 谈谈话.他只好随着他的朋友见了她.她在许多好奇的视线下,很自然地和 他倾谈.在棕榈的掩荫下,雪茄的烟雾里,这使我们的诗人好像到了神密的 殿堂,炫视着难名的宝物.他起先有些狼狈,挡不住她的周到熨贴的言动, 但这又使他感到非常愉快. "你是北边人?" "我是很北很北的人.我们那儿从前是出马贼,现在是出义勇军." "可是也出诗人,对不对?我很欢喜北方,特别是北边人,他们都是那 么爽直的.人们都应该爽直、干脆,不是吗?" "对哪!——我很愿意晓得您是哪地方人." "我吗?"她笑了笑,"我是你诗上所写的出明珠和荔枝那国里的人. 你到过广东吗?" "没有.可是我时常梦见那儿.我想什么时候总要到那儿去看看.不过 我又怕去那儿.您知道事实时常会同梦想两样的." "唔哼!"她作了一个短短的回想,"对哪,你珍爱你的梦想吧!人生 好像一个梦,"她吹了一口烟,注视着那缥绕的烟圈儿自语道,"好的梦你 望它长,但它时常是很短的,因此更值得珍爱它.你说对不对?"她脉脉地 注视着他. 他避开她的视线. "你怎么不望我,你怕我吗?我可不是狼啊!"她哈哈地笑了. 他也望着她会心地笑了. 接着,她问他同住的那个人是谁,问他写作的近况;说她独自寄居在这 里,要他有工夫时去找她.他们的话,给那晚主席的致词扫断了.…… 他要走的时候,她说她可以顺便送他.于是他坐了她的汽车回来了. 三 白华回来,非常兴奋地写他的诗,无疑的,那样的女性是他生平第一次 见到的,不能不使他感到一种新的刺激.他望望那对面的窗子,屋里的电灯 虽然亮了,可是窗子却没有打开.他此时好像诗思泉涌,但又无从着笔,他 写着: "东方的维娜丝啊, 接受你臣仆的忠诚!" 当他努力构思的时候,他隐隐听得了二楼亭子间里的呻吟声和叫唤声, 似乎是阿凤母亲的病厉害了.他悄悄地从地板洞里张望,正是这一幅惨景: 阿凤替她娘捶着、揉着.这自然减少不了这不幸的妇人的痛苦,反陡然增加 了她的酸辛. "孩子,怎么得了,娘痛得没有主张了." "我不是说么,娘这样病了还要做工." "不做又怎么样!"她呻吟着说. "明天一定得去看医生." "医生?别说那些了.医院哪里是为我们开的.……凭着娘吃的这些苦, 娘早不想活了.不放心的就是你.……我只生你一个女儿,只想把你教育好 了,我也吐一口气.……可是可是,这毕竟是白指望的.……" "妈妈……"女儿只是吞声地哭. "我只想活着一天,挣扎一天,可是娘没有力量了.娘这一点怎么样也 不瞑目.……我死了,你想法子回你祖父那里去罢!……"她忍痛说到这里, 终于哭了. "妈妈……"女儿更惨不成声. 这里陪着眼泪的是我们的诗人.多情易感的他,从地板洞里看到这惨景, 不觉对底下的母女嚷起来: "不要紧,我帮你们的忙!" 这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福音似的,但因为来得太突兀,反而使这 下面沦于无可奈何的哀愁的母女呆住了. 这时,质甫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没有注意到白华伏在地板上,几乎跌了 一跤.白华也惊跳起来.质甫问他干什么.他把刚才所见的告诉他.于是, 质甫、白华下楼去,给了她们一些慰藉.质甫说等明天帮她介绍一个便宜的 医院,说他熟识一个看护小姐,可以特别照拂她.她们母女在无可奈何中得 此帮助,自然是万分感激. 他们上来睡了之后,白华才兴奋地说出他今天宴会所见.他指着窗外的 楼上说,我遇到那窗子里的人了.他详述了她一些了不起的地方,说了一些 赞词. 质甫唯唯否否,最后他说: "你不要做了她的臣仆才好,你应该是属于大众的." 四 在一个医院的三等病室里,许多贫病的妇人一排一排地躺着,那中间有 阿凤的娘.在看护小姐的亲切的护理下,似乎略为安静了.检查过体温后, 她默然了一会,叫她的女儿.阿凤来问她要什么.她说: "娘不要什么.病了能睡在医院里,还要什么呢?娘今天似乎好得多了, 我想搬到李嫂嫂那里住.辛先生和梁先生虽是好心,可也不能太累他们了." 接着是白华和质甫来看她.她挣扎着反复地感谢他们,并说看护徐小姐 的殷勤亲切.他们说对于邻人这是应该的,并且是能帮得到的忙;又告诉她, 他们和二房东闹得不好,已经搬家了,要她安心养病,医药费很便宜,不要 愁. 他们出来的时候,质甫问那看护小姐,这妇人的病不要紧吗? "很难说.她们的病大都是工作过劳、营养不良来的,这样的病顶好是 到山上或者是海边好好地休养几年,至少也得吃得好一点,穿得暖一点,不 想什么心事,就好得快了." "这怎么能做得到呢?"质甫说. "是呀,这怎么能做得到!我不过从看护学的立场说说就是了." 他们惨然地相视而叹.那位看护小姐又匆匆地服务去了. 五 他们迁到新家之后,质甫忙着外面的事,白华忙着新的著作,也没有多 管她们的事了.但他们也偶有关于她们的谈话. "阿凤的娘,不晓得好了没有?"白华问. "据密司徐告诉我,她还没有完全好就搬出去了.据说依然去做工.密 司徐说,那样怕难得好哩?" "阿凤为什么不来这儿呢?" "你把我们的地方告诉了她吗?" "我告诉了她.不过她的娘不愿意她多麻烦我们吧!她的娘真是个贤德 的女人." "你近来还看见那位夫人吗?" "怎么没看见,她还要了我一张照片哩!" "唔…他们笑了. 这谈话后,白华不久就遇见了阿凤在附近找他们的家.她一见了白华, 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眼泪纷纷.白华急问她.原来她的娘终于死了.那干娘 家许多人都把她当作了一个可以谋利的东西.他们快要把她卖给人家了.所 以虽则她的母亲嘱咐她,不要太麻烦他们两人,而她觉得此时只有他俩好找. 白华赶紧带她去他们新家见质甫. 干练的质甫帮助她处理了一些事,并主张她暂时住在他们这里.他对房 东说,她是他们的表妹. 这样,阿凤成了这小小的"艺术之家"的一员. 她的参加,无疑地对于他们会有许多帮助.买菜煮饭自然改由阿凤主持. 他们的衣被也较前整洁了,书籍画卷也收得较不杂乱了.那幅《凤凰涅槃图》 又张挂在新的墙壁上.他们的生活顿时像添了一段新的光辉. 但是关于她的教育,白华与质甫有不同的意见.质甫主张介绍她工厂里 去做工,而白华主张她进学校,完成她的中等教育. "她是这样的聪明,她母亲是那样的期望她,而我曾允许帮她们的忙." "现在不是造小姐的时候,我们有那样的余力吗?你的主张很快要碰壁 的." 他们争论之后,恰逢白华的著作卖出去了,得了一点稿费.他瞒着质甫 把她送进了一个可以寄宿的补习学校才告诉质甫.质甫一笑置之,并勉励阿 凤趁这机会多取得一点知识. 六 在学校中的阿凤,是没有糟塌这一难得的机会的.她的精勤,使许多人 都佩服.但她是这么一个穷苦的孩子,她的衣被,她的鞋帽,都是那样的不 漂亮.这很使那些小姐们看不起她.但她又决不能向白华他们要求什么,因 为能进学校已经是望外了.有一个在功课上败在她手里的姑娘.没有地方发 她的脾气,就在自己失去了一样贵重东西的时候,疑心是她偷了,一定要搜 她的行李.在同学中同情她的是陈家惠几个人——她们也是功课比较好、而 家景不好的人.她们听说要搜她,都很愤慨,出来说:"要搜大家搜,不能 单搜一人!"结果,阿凤的简单的行李中是没有.那赃物反到在和失主最要 好的一位女士的箱里.据那女士说,那是她自己送给她的,但是失主说她忘 记了,对不起.大家说,以后不能有这样的事了,得向阿凤陪礼.从这以后, 才不大有人欺负阿凤. 阿凤和家惠很要好.家惠当她妹妹一样看待,衣服也分给她穿着,游览 也邀她一道.一天,她陪家惠一道访问这"艺术之家",他们几乎不认得阿 凤了. 白华说:"这真是一只新凤哩!" 质甫冷冷地说:"我看她倒成了一只旧凤了!" 质甫听了她们讲的学校失物的事,又听得说学校又添了几样杂费,他更 强调他的主张,说学校不是为穷孩子设的,只能一批批地造成高等游民,我 们应向社会学习,工作与学问应打成一片.他的议论深深地得到了家惠的共 鸣.她时常来,同他讨论一些问题.很快地他们成了朋友. 七 "天有不测的风云".质甫、白华的"艺术之家"突然受了一次打击. 质甫以某种误会被捕,白华伦促逃避.他到了好几处平时颇要好的文坛朋友 家,但当他把避难的情形对他们一说,他们都胆子小、不肯收留了.最后无 处可逃,他想姑且到那位神秘的女性 C 夫人寓里去躲几小时.C 夫人却意外 地慷慨收容,甚至对外国女房东介绍他时,竟称做她的丈夫,并告诉他那么 说的理由.原来女房东看见桌上和她的并摆着的他的照片,曾问那是不是她 的丈夫,她随意答应是的,所以他来了,不好说不是.那晚吃饭等等,她表 现得完全像他的妻子,这使他很不安.及至深夜,他起身辞行.她问他到哪 里去?他说先到另外的朋友家里睡去.她挽住他笑着说: "还去找什么地方,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白华不由得吻了她…… 在这晚,他知道她父亲是一个买办出身的富翁,她结过婚,但她对于男 女关系抱着很特殊的观念. 第二天,报纸上登了关于质甫、白华他们的许多莫须有的事情,形势似 乎很严重.C 夫人劝他随她到青岛暂避.他一时失了主张,匆匆悄悄地随她 上了北行的轮船. 阿凤以学校催缴欠费,赶回来找白华.这时正是事件发生后几点钟.她 想把东西搬出来, 二房东因为要抵房租不肯. 她只求取出那一张可纪念的 《凤 凰涅槃图》和另外几件东西,这被允许了.离了那个家的时候,阿凤又是一 个无可投奔的孩子了.回到学校去告诉家惠.家惠听了非常惊愤,但是她也 没有力量代缴她的欠费;同时,一些妒忌阿凤的同学又多方破坏,终于阿凤 被迫离开学校,住到家惠家来.家惠有一个亲戚,正组织歌舞班,并预备到 外埠巡回汇演,要招女演员.家惠问阿凤愿不愿意到歌舞班去.阿凤因为别 无去处,况且素喜歌舞,所以也很乐从.家惠就替她介绍了. 从此阿凤就做了歌舞班的一员,试她雏凤的新声. 八 突然入狱的质甫,又意外地受到家惠的探问. 他因此知道白华的逃避,阿凤的投身歌台,以及他想知道的一些事,并 且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一些东西.当然,最重要的是家惠所表示的对他的爱. 质甫托她送几封信出来,分致他的熟人求援,特别是他军队中的好友刘 文靖. 九 在风景地的青岛,C 夫人很快地遇到了一位青年美术家.这美术家正拟 作一幅永远之爱的题材的画,而苦于得不着模特儿,能遇到他们,深引以为 幸.他们,特别是她,也很高兴让他描画. 他们在山明水秀中开始工作. 夫人的蜜意柔情在画布上一天天地形成,真是呼之欲出. 你们看到夫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爱人的俊眼,紧紧地拥抱着他的玉 腕,和作为画的背景的那一任海涛冲击依然峭拔挺立的山岩,你可以相信爱 的永远性. 在这里,在这一罗曼蒂克的情景里,白华也写成了许多新诗.他为这情 景所陶醉,他完全忘记了他和他的同类所处的现状,他愿意和她终老在这地 方,永远地做她的最忠实的仆人. 但他渐渐不愿被那画家描绘了.近来 C 夫人对那画家表示得很亲密;而 在被描绘时,她表现的那些对他的动作和神情,一天天显得是戏剧的了,是 做作了.她虽然善于做戏,但也不能流露她的真实了. 白华开始苦闷起来. 他时常一人步行海滨,对着湾头的海云陷于沉思,要需夫人再三叫他, 或挽他一道他才走. "你怎么这样忧郁?你想着什么?" "我没有想什么." "你别那么傻吧,好孩子." "你知道我本来是傻瓜." "别说这些了.咱们一块儿喝咖啡去." 于是,他又被迫走进一家咖啡店,去做他们的陪客了. 在这里,使他惊喜的是从报上知道质甫已经由他在军队里的朋友保释出 来了.他拿起了报纸,独自到海滨来看,不知不觉地忆起了他和质甫的"艺 术之家",忆起了阿凤——那天真的孩子.不知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还在 学校?她还有欠费没有缴啊!他忆起了他们三人那短时间所过的愉快的生 活.他听着那喧腾的海潮,似乎是听到了她那雄壮中带着沉郁的歌声,他不 知不觉地用手杖在沙上写着阿凤的名字,画一只凤凰.但那狡狯的白波偷偷 地赶来把它洗去了.他对着海上苍然的暮色和外国军舰上的浓烟,以及灿烂 于海雾中的电灯,吐出了深深的叹声. "咳,质甫也出来了.不管怎样回上海去吧!" 当他徐步回寓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意外地触到一样东西,那是大江歌舞 团旅青汇演的广告,中间有新凤女士的名字. "这里也有叫'新凤'的女孩子?" 他看了一下就回去了. C 夫人正在晚装.她带嗔地问他: "你又到哪里去了?快去吃饭,吃过饭咱们看戏去." "看什么戏?" "你没有看见广告吗?上海来了一班女孩子的歌舞团,听说唱得不坏.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那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那一些肉麻的东西." "管它有没有意思,反正比坐在家里好." 他终于陪着她到了剧场.尽管是以粉腿酥胸为号召,但终究因为一般的 经济恐慌而只上了八成座.戏自然是白华所预言的那一套,而只有一个涉及 东北事件的叫《铁蹄下的歌女》的小歌剧,很受观众欢迎,而且使他愈看愈 吃惊的是演那主角的歌女,竟是他所系念的阿凤. 他不待戏完,就邀 C 夫人同到后台去,访问这新歌舞明星.阿凤见了他, 真是他乡遇故知,欢喜非常,但说到质甫的近况,她的黑眼睛里饱含的热泪 不觉流下来了.白华安慰她说,幸而质甫已经出来了.她又告诉他,他们走 后,二房东扣了他们的行李,以抵欠下的房钱,她反复地请求,才取了那张 《凤凰涅槃图》,一直带在身边.她孩子似地诉说旅途之苦.他劝她离开歌 舞团.他们正有无数说不完的话、吐露不完的衷情的时候,C 夫人已催了他 好几次了.他清她等一等.她早已不耐烦,先走了.白华无法,告诉阿凤他 住的地方,要她明天上午去找他,就匆匆地追赶夫人去了. 十 第二天,阿凤得班主的同意,去访问住在 C 夫人寓所的白华.到那里, 听差告诉她:"少奶奶和少爷去海边画像去了!"她听了这种对于主人们的 称呼,感到一种异常的打击,但她又想也许另有所谓"少爷",就追到海滨 来.她果然看见海滨胜处有人在作画,画的对象恰是白华同那华贵的夫人: 他那样亲爱地扶着她, 她又是那样含情地望着他; 好像他只是为她而存在…… 画是那样一笔笔地描着他们的姿态,阿凤的心是那样一寸寸地化成灰 烬……她站在后面看了半天,竟不得机会和白华招呼.最后她也不愿招呼他 了.她怀着破碎的心怅然而去…… 白华等了阿凤半日,她终没有来,感到非常失望.他感慨地说: "怕是这孩子也变了?她是歌舞明星,自然会有许多阔人去找她.她来 找我干么呢?" 正在这时,听差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受了您的恩,无法报答……本想信您的话,离开歌舞团回上海 去……但是我不意这样做了.我还是随这个团体流浪到北边去,或者能回到 我的家乡,那里还有我的祖父,他很爱我.……《凤凰涅槃图》今天带来给 您,因为不敢惊动你们,只好带在我身边做个纪念.祝您成功和您的太太好. 新凤." 白华看了这信,急忙赶到戏院.戏已演完了,人已不在.他问明他们住 的旅馆,赶去找她.旅店的人说,他们已于两个钟头以前上船去了.他又赶 到船埠,他们所乘的船刚开.他对着远去的轮影和波光,仿佛看见阿凤在船 尾含泪向他扬巾,他不觉呆了. "喂,你在这里望什么呢?又找你的诗料吗,我的大诗人?"不知过了 多久,突然后面有人抚着他的肩膀说. 哦,是C夫人,这个又是使他烦又是使他爱的女人. "不,我在这里看船!" "你想回南边去吗?" "我想回北边去!" "你不是不能回去了吗?" "至少我想回到更近我故乡一点的地方." "啊呀,你的怀乡病简直不小了.好的,我陪你上北平去吧!我很爱那 儿,那儿真是个好住家的地方,在那儿住久了,谁也不想走."她又转问同 来的青年画家:"BK,你说对吗?" "对哪!咱们一块去.我正要到那儿去写生." "可是,我想独自一个人去!" "我偏不让你一个人去!"C 夫人挽住他的手说. 十一 在北平汇演后,阿凤和班主交涉,要回她的故乡去看她祖父.这时候风 声已经不大好,而她的家又恰在长城边.许多人,包括同团的那些关心她的 姑娘们,都反对她去.然而由于看祖父的心切,她终于不顾一切,坐上了到 X 口的骡车,她望见了草原的牧群,望见了巍然的长城,她情不自禁地落下 了几滴眼泪;及至看见了她的邻右、她的家,看见了须发皤然的祖父,听见 了他的含着惊喜之情的叫喊,她更热泪盈眶,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啊呀,孩子你回来了!你娘呢?" "祖父!……"她叫了一声,就倒在衰年祖父的怀里,大哭起来祖父轻 轻地抚摩着她,安慰着她,告诉了她许多事情,如像外患的侵凌,捐税的苛 烦……;从前,家里还有她爸爸寄些钱回来,她爸爸死后,家里把几亩田卖 掉,还不够还债的.现在只剩下几间破房子了.这几间破房,他怎么也不肯 卖了,他得留下最后的根据地.他悲痛地说: "孩子,祖父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你老子娘一死,我只有 你这一条后裔了.你这次好好在家里多住几天再走吧!" "祖父,我再也不走了,我一辈子陪着您." "傻孩子,那有一辈子陪着祖父的.这地方在长城外面,谁知道我们还 能做几天中国人,你只陪我多守它几天吧!" "我决不离开您,祖父." 她高兴地随着祖父看望了亲邻之后,就回到家里来,布置她预备久住的 房间.在许多从南边带来的东西中,她首先把那幅《凤凰涅槃图》钉在她床 头的墙壁上. 十二 随着 C 夫人来到北平的白华,住在一家旅馆里.他已知道了那歌舞团的 消息,但日益紧张的日本帝国主义者进攻华北的形势,使他感到除找阿凤之 外,他有更重大的任务.这时,他已经由陈家惠的关系,开始和质甫通信了, 知道质甫依然入了军队.质甫在信里忠告他,不要再迷恋于那种浪漫的行动; 信中最后说,他们或者有机会在北平见面,因为他已投效华北的抗战.家惠 说,她已参加了看护队,也要到前方去.白华听了非常欢喜. 在前方战事紧急的某晚,C 夫人举行了一个晚餐会.许多人都因为白华 是《万里长城》的作者而对他很致钦仰.有的人特别称许他最近发表的长诗 第二部中的"朔风吹,百草折,征人身上如冰铁,照见他穿上我寄去的棉衣 么,长城上一钩寒月!"之句.而独有一个青年说: "您那诗虽然歌颂着我们先民建设力的伟大,但现在长城在飞机下,不 过是一版长长的矮墙,而且快要被异民族反用来做防御我们的东西了.…… 在这样的时候,诗人最大的任务,我想应该是鼓励国民来防卫长城,防卫我 们先民最伟大的创造,而不应该还悠悠不迫地歌颂长城的风月!" 白华听了,沉思了一会,立起来紧紧地握住那人的手,说: "对的,您给了我很大的启示. 你认识梁质甫吗?" "他是我的好朋友. " "是吗?那好极了!" 接着,戎装的质甫和已参加看护队的家惠走进来.白华喜极,急为 C 夫 人介绍.质甫与白华笑谈着.质甫问: "你的诗写成了没有?" "哪里有心思写." "你是做定了维娜丝的臣仆了?" "恰恰相反,我已经决定做中国民族的最忠实的最勇敢的臣仆!你替我 介绍到你朋友的营里去." "那里已经没有位子了." "不,我决心去当一个小兵." "真的吗?" 两个旧友不觉相抱. 十三 一队为着防卫敌军的侵入向长城外进军的中国勇士们.他们高唱着悲壮 的军歌.在这中间,有我们的诗人白华."听说你是诗人?"望着他、摇着 他白白的像女人似的手的伙伴这样问他. "唔, 诗人. 假如写过一些长短句子的人就叫诗人, 那么我也算是诗人. " "那么,你为什么来当兵呢?" "为了来写一首动人的诗啊!" "军队里怎样写呢?" "从前用墨汁写,现在用鲜血来写." 军队在前进,战争在进行.这是飞机、大炮、坦克车对来复枪、机关枪、 大刀的战争.……在这次战争中,质甫做了长城的鬼雄;诗人白华也负了伤, 被运到后方来.戎装、绷带的白华,携着质甫的遗物来见家惠.家惠接着质 甫的照片、日记簿几乎哭倒了.白华无限地按慰她,并苦笑着说: "质甫战死了,我可以把遗物交给你;我战死了,不知把遗物交给谁?" 还没有死心的他,辗转我到 C 夫人的新居,问她的听差.听差回答他: "少奶奶同少爷回南边去了." "买办的女儿!" 她唾弃了她,唾弃了自己的幻想.他重新回到军队.这时我们的前线已 经退到长城边了.他门的军队开到这里的时候,这里的村落有的已做了敌机 炸弹和重炮弹的牺牲品,只剩得断垣残壁了. 十四 当战争紧急的时候,阿凤的祖父劝阿凤和邻舍同逃;而他自己却要把他 那几间破屋子守到底.因为这样,阿凤也要守着他,不肯离开.在敌机的轰 炸下,他们便搬进了掘就的土窖中. 为避开敌军飞机,军队于夜间开来.地窖中的避难者以为是敌军来了, 莫不惊恐万状.驻扎在这村子里的白华他们的军队,因为天气严寒,士兵们 都搜集木柴纸屑来烧火取暖.白华忽瞥见伙伴烧着的一张图画,赶忙从火中 抢来,一看却是《风凰涅槃图》. "喂,这哪里来的?" "那边破墙上取来的." "那房子的老百姓呢?" "有的走了,有的给飞机炸死了." "是吗?" 白华拿着这烧残的画,四顾茫然,不觉哭叫道:"阿凤!" "阿凤吗?她在."一个老百姓一面抱柴进来,一面说. "在哪里?" "在这里." 白华飞也似地跟着那人走.他们停在一个土堆的前面. "在哪里,你骗我.她死了吗?" 显然地那土堆在黑夜里恰像一个坟墓.但那老百姓很快指着土堆的一个 进口说: "在这里面." 窖里,一群被难者,看见外面进来一个军人,有的吓得叫起来,也有的 拿起器械要来抵抗. 白华对着烛光摇曳中的一些人影,叫了一声: "阿凤在这里吗?" "这里没有阿凤!"一个人回答说. "阿凤在哪里?" "找阿风干么?"祖父抱住阿凤,愤然地回答. 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外来的军人的阿凤,突然冲开祖父的手臂,奔到白 华的面前来,拉住他的手叫道: "辛先生!……"她哭倒在他的怀里. "我以为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哩."他抱住她就烛光中又仔细看了她一 下:"你就是阿凤吗?我以为再见不到你呢!我现在当兵了,打过几次仗, 脸上负伤了,你还认识我吗?" "怎么不认识.烧成灰也认识." "唔,你还是不认识的好,"他想起了过去的事,苦笑着说,"那女人 已经不要我了." "可是,老百姓要你啊.……我要你啊."说着,她夸耀地携着白华的 手,给她祖父和同在窖里避难的亲邻介绍: "这就是我常同你们说的辛先生,他现在做了保卫我们老百姓的英雄, 替我们守卫故乡了." "啊呀,这才是难得缘,辛先生会开到我们这儿来."许多人围拢来, 谢他,问候他. "你怎么晓得阿凤在这儿?"有人问. "就亏着它."他举起手里烧残的《凤凰涅槃图》. 阿凤接过去一看说: "可惜烧掉了." "可不是吗.烧掉了,从灰里又飞出一只新的凤凰来了.""在哪里?" "咯,在这里!"他捉住她,他们都笑了. 正当这个时候,地上面着了一个炸弹,泥沙从上面落下来.号声吹起来 了.白华急忙从窖里跳出去.阿凤和她的祖父以及亲邻也跟着奔出去…… 外面,照明弹将地面照得通亮.飞机从头顶上飞过,炸弹落下,灰沙弥 漫,数千士兵为着防卫他们的故乡、抵御强暴,潮水般向长城前进…… 白华扬着旗,唱着这样的军歌——这是由他的友人编成的、他的《万里 长城》诗的最后一节: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原载 1935 年6月1日《电通半月画报》 第二期——《风云儿女特辑》) 歌词毕业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 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作于 1934 年9月,系电影《桃李劫》主题歌歌词,由聂耳作曲.原载 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田汉文集》第12 卷.) 采菱歌 六月江南天气晴, 姐在塘中采红菱, 菱角尖尖刺痛手, 赤日炎炎晒煞人. 天哪天, 没遇见黄梅时节不下雨, 没见过十八岁姑娘不嫁人, 菱花镜里想青春. (1935 年初作,后半篇因作者被捕入狱,由安娥补写.首由聂耳作曲, 后由任光另作曲,为电影《凯歌》插曲.原载中国戏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 《田汉文集》第12 卷.) 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1935 年作,原为电影《风云儿女》主题歌歌词,聂耳作曲.原载 1935 年6月出版《电通半月画报》第2期.) 夜半歌声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鼪,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雨淋淋, 花乱落,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我形儿是鬼似的狰狞, 心儿是铁似的坚贞! 我只要一息尚存, 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 啊,姑娘, 只有你的眼, 能看破我的生平; 只有你的心, 能理解我的衷情. 你是天上的月, 我是那月边的寒星; 你是山上的树, 我是那树上的枯藤; 你是池中的水, 我是那水上的浮萍! 不!姑娘, 我愿意永做坟墓里的人, 埋掉世上的浮名! 我愿意学那刑余的史臣, 尽写出人间的不平. 哦,姑娘啊! 天昏昏,地冥冥, 用什么来表我的愤怒? 惟有那江涛的奔腾! 用什么来慰你的寂寞? 惟有这夜半歌声, 惟有这夜半歌声. (1937 年作,为电影《夜半歌声》主题歌词,洗星海作曲.原载中国戏 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田汉文集》第12 卷.) 热血谁愿意做奴隶?! 谁愿意做马牛?! 人道的烽火燃遍了整个的欧洲, 我们为着博爱平等自由, 愿付任何的代价, 甚至我们的头颅! 我们的热血, 地泊尔河似的奔流! 任敌人的毒焰, 胜过克里色姆当年的猛兽, 但胜利终是我们的, 我们毫无怨尤. 瞧吧! 黑暗快要收了, 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 瞧吧! 黑暗快要收了, 光明已经射到古罗马的城头! 古罗马的城头! (1937 年作,为电影《夜半歌声》插曲歌词,洗星海作曲.原载中国戏 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田汉文集》第12 卷.) 黄河之恋 (白)追兵来了,可奈何?我象小鸟儿回不了窝.做贼吗?不!阿宝, 等着我!我是一个大丈夫,我情愿做黄河里的鱼,不做亡国奴,不做亡国奴! 追兵来了可奈何? 娘呵, 我象小鸟儿回不了窝, 回不了窝. (白)做贼吗?不!阿宝,等着我! 我是一个大丈夫, 我情愿做黄河里的鱼, 不愿做亡国奴. 亡国奴是不能随意行动呵, 鱼还可以作浪兴波, 掀翻鬼子们的船, 不让他们渡黄河, 不让他们渡黄河! (1937 年作,为电影《夜半歌声》插曲歌词,洗星海作曲.原载中国戏 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田汉文集》第12 卷.) 天涯歌女 天涯海角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北望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谁不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 穿在一起不离分. (1937 年作,为电影《马路天使》插曲歌词,贺绿汀作曲.原载中国戏 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田汉文集》第12 卷.) 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的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飘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床前明月光.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侬愿做当年小孟姜. (1937 年作,为电影《马路天使》插曲歌词,贺绿汀作曲.原载中国戏 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田汉文集》第12 卷.) 怀乡曲 想望望天边的云树, 奈眼前是万丈高墙; 手扶着铁栏杆上, 凝凝地思我的家乡…… 想学鸟儿高飞, 奈脚上是铁锁锒铛; 在这没有公理的时期, 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乡. 想争取大众的解放, 奈手中没有刀枪; 斩断这重重的铁链, 去保卫我们的家乡! (1937 年作,为电影《马路天使》插曲歌词,贺绿汀作曲.原载中国戏 剧出版社 1983 年出版的《田汉文集》第12 卷.) 散文荆棘之路 她的心常做些可爱的事, 充满我枯槁的心胸以纯朴的花儿; 在我岑寂的心弦上弹着和谐的调子, 使我在不欢愉的时候得着欢愉. ——From John Masefield's "Her Heart" ① 一她眼中所见的最后的信 一她眼中所见的最后的信 十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阴历)的事,这是我再也忘不了的.我听得漱瑜 危笃的信,由省城急速回乡.这天真如同伴者皮达三君所言,是"轻风细雨 天",天虽示了我许多不祥的前兆,但昧于运命的我,并不觉得.他只觉得 所谓"危笃",不过是他所爱的人催他急速回到她的床榻前的有效的符咒, 这种心里的不安象风过后的湖波马上便要平静的.他始终怀着和她快会面的 爱人在花前月下清谈,山颠水涯携手的希望,尤其是希望他的爱人因这次大 病之后一变前此保守退婴的态度,下勇猛的决心,继她那贡献了碧血丹心于 其乡国的父亲梅园先生之后,和他向人生的战场进攻.他相信这是有把握的. 因为她的态度实在已经大变了.第一她从前是非常朴素的,布衣布裙与罗绮 满身者立不以为耻,现在她忽然要穿穿美丽的衣裳了.她说她的少女时代不 曾花过一下,不曾穿过一件红的衣裳,太可惜了.她于黄衍仁兄与罗曼女士 结婚的席上居然赶成了一件水红的袄子穿了.那天她很高兴,她侥幸她身上 虽然瘦得不堪,而脸上还不十分瘦,她细意的化妆,在她那爱戴的黑绒帽子 边上,还安上了一朵鲜花.倘若不是因为她的脚上无力,走起路来非常吃苦, 谁不以为这朵病的蔷薇(Sick Rose)重向春风颤抖,涅槃后的凤凰 (Phoenix)又从死灰中复活呢?不过这终是我们的希望吧,蔷薇终于要谢 了,凤凰终于要成灰土了.那回之后,我们永不看见我那粉妆玉琢的漱瑜了. 我同皮达三兄走到离我故乡不远的崩墈了.雪后的村市,屋角林间残留 着许多白块.因为细雨不止,没有铺着花岗石的路上都被往来的货车轹成一 条条的辙痕.绕着这村市的是一湾就干的河水,一排倒垂的枯柳下停泊着几 只鸬鹚船,鸬鹚都闲在船篷上,因为水太浅了,轻易找不着它们的牺牲了. 他在村头眺望了一会,回到达三所坐的茶店里来.这茶店,一家杂货店的贴 邻,那杂货店便是邮政代办处所,他们窗上排列着许多无法投递、或盼人亲 自来取的信件.我们的信件是照例由枫林港邮局代转的.此处本不必有他的 信.他不过好奇的在那里看看.只见许多白封子上面印着或粘着红条,受信 人无非是张大公,李九老爷,粟抚生,何有信,胡二娘,齐三太太之类,但 他忽然发见了一封和他有关的信: 长沙东乡枫林港邮局转歌棣塘易崇德堂 易漱瑜女士收启 ① 引自约翰·梅斯菲尔德《她的心》. 湖南省立第一女子师范黄寄 他想起了,当他同漱瑜回湘住在黄衍仁兄家里请他的令尊看病的时候, 曾有一个比漱瑜还年轻的女学生来看她的病.据漱瑜说,她是她吉林幼稚园 时代的老同学,那时漱瑜刚六岁,她的同学只得三岁,但他们之相亲相爱就 同嫡亲姊妹或多年好友一样,一刻子也不能分离.但人生多故,她后来不能 不随父南归,她的同学不能不随祖母到青岛.她的同学十岁由青岛归长沙, 在乡里的自己家里读了两年书,听说漱瑜在省城里朱剑凡君办的周南女校读 书,便由乡赴省,也加入这个学校,这时漱瑜已是高小三年级了.她的好友 虽不和她同级,却和她同在一个自修室里读书,同在一个床睡觉.早晨起来, 漱瑜替她梳辫子,她上课后,漱瑜把她从教室里接出来.这是她们第二次的 故友重逢了.漱瑜在周南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刚从日本回,接漱瑜赴日, 漱瑜由校中动身的时候对她的朋友说: "我的祖父病重,我不能不回去招扶,反正等一两个礼拜又要回来的, 你别记挂我,好好的读书,一切的事都拜托三姐了.你晚上可以同她睡吧." 三姐是她们称朱剑凡校长的令侄的.这是漱瑜和她的朋友数载的交游中 第一次撒的谎.她的朋友课也不上,泪盈盈地把她送到学校的大门外,反复 嘱咐漱瑜:"别多在乡里耽搁,快些回校."但她不久发现漱瑜的小小的不 诚实了.因为第四天早晨,她便接了漱瑜从武昌寄来的邮片,报告她要同我 上东京了. 在衍仁家的看病是她们俩第三次的重逢.她来看过漱瑜两三次.漱瑜说 她头冷,她曾替她打过一顶帽子.漱瑜由衍仁家动身下乡,她曾到桥边送她. 她听衍仁的父亲说漱瑜的病甚为危险,她曾哭过一个月.现在这封信便是她 写的了.漱瑜的短的一生,更兼落落寡合的性格,她的好朋友不能算多,及 重病归乡,真能看护她、帮助她、挂念她的,只有这黄女士.我赶忙把这封 信取下来揣了,依然同达三赶路,因为时候已经不早了,打车子的人有些已 经预备落店,过渡的人也渐渐稀少,太阳渐渐要"飞蛾贴壁"的那一带山, 山边的人家有的已冉冉冒出炊烟了.过了枫林港,又是一座山,形势环回伟 丽,我不觉停步,黯然低首了半晌.达三似乎知道了我的意思.他说: "梅臣先生便葬在这个山里吗?" 我点点头,他也潸然下泪,因为梅舅生前曾以"浑金璞玉"许达三,吾 舅遇难后,达三困顿无聊,于兹三载,一日遇吾勇之坟,不能无知己之感. 我们感叹了一回,匆匆上路走过那山腰,回首一望,还望见吾舅坟头的一株 松树巍巍然矗立于夕阳之中,就象华表一样.我心里默祷道: "三舅啊!您的爱女病得好苦,您老人家要保祐她快好啊!" 但我的默祷不为三舅所听取,当我们到了我外祖家,我一入漱瑜的病室, 挑灯掀帐,看见我那病骨支离的可怜的病人时,我早已知道她快要不为我所 有了,快要到她的父亲膝下承欢去了. "你回来得好.你可以送我的终.我能够今晚死便是幸福." "哪有的事,你别这样忧虑.好好的静养吧.你看密司黄还有信来问你 的病,并且替我们辞年呢." 我拆开黄女士的信.——一封信,一张花邮片,一一送到她的眼前,她 模糊地看了一下,点点头,好象回忆着什么似的,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这封 信,是漱瑜所看见的最后一封信,因为六点钟后,她便靠在我的手上与她的 一切亲爱的人长辞了.这时候的情状,我不愿意回想.下面这首诗——悼亡 十首之一——是个简括的写实:"两闻危笃殊难信,细雨寒风奔到门;掀帐 挑灯看瘦骨,含悲忍泪嘱遗言.生平一点心头热,死后尤存体上温;应是泪 珠还我尽,可怜枯眼尚留痕." (原载 1927 年5月30 日上海《良友》画报第 15 期) 新国剧运动第一声 从事新剧运动的人,说演旧剧的没有生命,说旧剧快要消灭.演旧剧的 人看不起新剧,说新剧还不成东西,还不能和旧剧竞争.但在我们,觉得戏 剧的新旧不是这样分的,我们只知道把戏剧分成歌剧与话剧.说歌剧便是旧 剧,话剧便是新剧,不能说公平,因为不独歌剧有新旧,话剧也有新旧. 现在从事新的戏剧运动的人,看不起文明戏,便因为文明戏已经是旧的 话剧了.不单是文明戏,就是自然主义的新剧运动,到现在也成了旧剧了. 同样,歌剧中也有新旧,拿起我们唱的二黄戏来说,完全承袭前人底死的形 式而忘记了他底活的精神,便是旧剧.能够充分理解自己所演的人物底性格 与情绪,而加以个性的、自由的解释的便是新剧.这样说起来,程、汪、孙、 谭诸前辈先生,真是我们的好模范,因为他们真能创造地演出他们所与的性 格,不专做前人的孝子贤孙. 我们也并非主张要做前人的叛徒,我们只觉得真想做前人的孝子顺孙, 正应该吸收前人创造的精神,而不从事模仿,更不应该走入魔道,迎合社会 之低级趣味.我们应该使我们唱的歌剧,音乐的价值更高,思想的内容更富. 尤其应该使他成为民众全体的东西,不应该成为专供某一阶级的消闲品.这 就是我们开始新国剧运动的动机. 为什么叫新国剧呢?因为音乐与戏剧最重国民的传统,而传统的歌剧, 到现在实在不是失了生命,便是走入魔道,就是旧了,所以我们要建设新的 国剧. 潘金莲这个人物,我们在"调叔",在"裁衣",在"狮子楼"都曾演 过了,但我们对于潘金莲何以调戏武二郎,何以交西门庆,何以杀武大郎的 心理经过,何等没有同情啊.我们全然被旧男女观念支配了.现在我们要求 公平的、更合理的、更新的解释了.我们把此次《潘金莲》的演出,当作我 们新国剧运动的第一步. 《潘金莲》这个戏,是写男女间的争斗的,将来我们还逐次演这一类新 的意味的歌剧,我们将制作我们的上演目录,现在先将不日实现的发表于下: 一、《五人义》;二、《讨渔税》;三、《铡美案》;四、《四进士》. 这些戏虽然也经过我们多次的演出,可是因为演者与观客都不曾意识地 去分析剧中所含的真义与社会的背景,所以那样有力量的、有生命的戏,都 不过一时的消遣品,不成一种运动.这趟的演出,都大大地不然了.虽然在 旧式舞台想投射新的曙光不是容易的事,还须望观客们及剧艺的研究家热心 的援助. 好了,我们的新剧开场了,希望诸先生诸女士严正的批评吧. (原载 1928 年11 月8日、11 日上海《梨园公报》) 中国舞台协会公演幕前致词 在这样国难日益严重的时候,为什么还来干戏剧运动?或者会有人这样 说:我们的回答是:正因为有严重的国难,所以要干戏剧运动;因为戏剧固 然能使民众沉酣在艺术世界里忘记国难,但更能通过艺术世界使民众都注意 国难而急求所以突破之道.目前威胁我们最紧迫的莫如外患与天灾——水灾,中国民族呻吟在这两者的压迫下几至毫无办法.虽则"兵来将挡,水来 土掩"成了中国民众的共信,但残余的封建思想使中国一部民众急于自保而 未能全体共休戚,以故使帝国主义与洪水皆能得间而入,无所顾忌,常至一 方血肉相搏,一方歌舞方酣,这实在是极可痛心的事! 古人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几个戏剧艺术的研究者不敢 自忘其责任.乃在这样的时候组织这次的公演: 《械斗》以攻击中国民族 "勇 于私斗,怯于公战"的劣根性;《回春之曲》以唤起大家不要忘记国难而继 续四年前奋发的精神;《晚会》写国际风云中青年女性的觉悟;《洪水》则 鼓励民众再接再厉,与自然力奋斗.我们希望使戏剧艺术与当前的现实结合 得较紧.在戏剧艺术上我们虽也有一些抱负,但仓卒登场又是在比较不充分 的条件下,恐怕很难得到理想的演出.但也当尽其最善,不使中国戏剧艺术 已挣到的标准因我们而低落.这儿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不仅想使话剧综合文 学、美术、音乐、歌唱,更想使他综合武术.武术的成分被认为中国旧戏最 好的成分;为什么不可吸收到新的戏剧里来,使他增加巨大的生命力呢?我 们不敢说此次尝试能获得何等的成功,但也不辞大胆的尝试.我们相信在不 断的尝试中可以使戏剧艺术渐次达到一种较高的阶段. (原载 1935 年12 月1日南京《新民报》日刊) "音乐底报酬"呢? 听到聂耳的死信是在出狱那天的早晨.那天素斐来看我,除了一些吃的 东西之外,她带来了这个消息,这是多使我震惊和绝望啊.是的,"绝望"! 在激动的生活中有着种种新的感情和意念的我,正期待聂耳把它形象化,听 觉艺术化.忽然失去了这样一个有力的、有前途的合作者,怎能不使我一时 陷于绝望呢?况且国难严重的中国,这样的革命青年一个个或膏草莽,或逐 波臣,怎么不使人悲愤呢?回到号子里,仰望布着铁网的天窗,我的热泪纷 纷地落在枕上了. 我是在胶州路什么里,明月歌舞团的宿舍里认识聂耳的.他在广州当过 兵,在上海也参加过反帝运动,没有那些吃歌舞饭的特有的习气.所以我们 很快地就成了忠实的朋友.他是精进不懈的,无论音乐技术和一般问题的理 解,他的进步都很快.而最可宝贵的是他的革命性情.这样,尽管在技术上 超过聂耳的音乐家很多,而象他那样有感动力的却少.这样使他在流行歌曲 界划了一个新时期成为国防音乐运动的先驱者. 朋友们都嚷着给聂耳做周年纪念了,要我写文章.我才惊心到聂耳死了 一年了,我也出狱一年了.在他死后的这一年中,我们做了一些什么呢?我 们是否给了聂耳的寄与以应有的报酬呢?国难是比一年前远为严重了.岂止 华北客观上已非我有,连华中、华南也岌岌可危了.正如我们在《义勇军进 行曲》里唱的:"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 声."但是我们吼了没有呢?一只看不见的魔手企图掩住每一歌唱者的嘴, 连当日他灌的某一些唱片也被禁止了. 自然,我们没有理由悲观的,聂耳死了,他的唱片被禁卖了,而他的歌 声依然活在广大中国革命民众的口里.南方也好,北方也好,我们大家唱着 他的进行曲,勇敢地向革命的国防战线前进吧.郭沫若先生悼聂耳的诗曰: 雪莱昔溺死于南欧, 聂耳今溺死于东岛, 同一是民众的天才, 让我辈在天涯同吊. 大众都爱尔的新声, 大众正赖尔去唤醒, 问海神尔如何不淑, 为我辈夺去了斯人? 聂耳啊我们的乐手! 尔永在大众中高奏, 我们在战取着明天, 作为尔音乐的报酬. 对的,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我们大家努力争取光明的明天,作为对于我 们死去的天才乐手最好的"报酬"吧. (原载 1936 年7月17 日南京《新民报》日刊) 月夜访大场战线 因为大场之线一时颇为吃紧,为着理解前方实际情形,我们在参加了一 个战时风景线之一的结婚宴之后,上了友人**君预备好的车.到前线去视 察是朋友们共同的要求,因此想去的当时有八人之多,但车子实在无法容纳, 结果去的是谢冰莹、熊岳兰、胡萍三女士,刘保罗、蒋先启、范长江诸先生 和我.(冰莹在前线服务,以患喉疾暂时到后方休养.) 送亚子先生归寓后,车子出了租界就直开战地.沿途从美丽的近代住宅 到农民的竹篱茅舍,多被敌机轰炸得梁摧栋折,瓦砾成堆.**路一带在若 干年前也曾偕友人们驱车纳凉绕过这儿,现在夹路杨柳在战火中也憔悴得可 怜了.过某地后的公路的一段也被破坏了,车子得绕小路,我们都被簸起一 两尺高.感谢"名车夫"阿福先生的神技,我们没有演覆车之祸.至某地, 战垒相环,皎洁月色中隐约见我守土战士银色的枪尖,和严毅的脸色.遥望 东方天空,火柱高数十丈,红碧相映,当是我民房中敌弹燃烧.路上有许多 运输兵,匆匆走过.有的没有戴帽子,天寒露重,弟兄们的辛苦可想.车子 在进行中已可闻更清晰的炮声,先启告诉我们,回头车子得经过一段公路, 适在敌人弹火距离以内.这使我们紧张,但也使我们高兴.胡萍女士高唱起 《义勇军进行曲》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同车的人也热烈地应和起来,我们雄壮的歌声冲破了这严冷的沉寂.进 行着的增援的弟兄们不免掉转头来注意我们.当日替电通公司写 《风云儿女》 的剧本,丢下了半支《义勇军进行曲》,连《铁蹄下的歌女》也来不及自己 作 (后来是许幸之兄代作的) 就入狱了. 在金陵狱中读友人送来 《电通画报》 , 才知《风云儿女》已开映,但决没有想到那支破碎的歌到今日已为全国抗战 学生青年和士兵同胞传唱,成为一种"具体的力".这虽主要的在于聂耳先 生优秀的作曲,自己也觉得对于鼓动抗战做了一点小小工作,颇为安慰.冰 莹告诉我们,前线士兵极欢喜救亡歌曲,他们每学会了一支歌就非常高兴, 希望我们有人到前线去教他们.特别是在他们退下来休息的时候,一支雄壮 的歌可以恢复他们的疲劳,鼓起他们再战的勇气. 和我们同乡宋军长握见的时候,前线的炮火正是非常紧密.地面是那样 震动着,檐灰是那样落着,但在黄昏的烛影中,我们这青年将军却真是孙武 子说的"其静如林,不动如山".我问大场的情势如何,他微笑着对我们说: "你听,今晚我们全线反攻了." 宋将军是我们湖南湘乡人,承受着曾涤生以来沉毅的传统.但他却并非 木讷一流.他很明快地而诚厚地解答了我所提出的一些问题.他首先说敌人 的战略在北方企图以一切力量攻下山西,完成囊括华北的计划,在上海是攻 下大场,压迫闸北各线我军后撤,他可以对国际宣传"占领了上海",然后 和我们讲条件.但很抱歉的,我们不能使他如愿.某路军在山西已经立了许 多战绩了.我们以地势不同,虽不便于运用游击战术,却是用全力堵住敌人 的进攻,决不轻易放弃一寸土.他非常正确的说:"打仗不决定在地形而决 定在战斗意志,有斗志则任何地方都可战可守,无斗志则天脸也不能守." 因此他坚决否认我军会轻易上海另觅更坚固阵地的谣传. 不过他也做了一个强有力的警告.他以为若不迅速动员广大民众,上海 战线能支持到何时却是一个问题.最具体的是战斗员补充的问题.照他的估 计,八一二以来敌人死数当在三万以上,最近十日间的恶战,敌人伤亡至少 有一万六七千.但因火力关系,我们当然也有壮烈的牺牲.我们希望的是各 地壮丁不断的来,经我们三两月的训练,可以使他们迅速地成为民族战士. 他也希望全国文化人能多多帮助这一动员民众的工作. 因为战事是那样的紧张,我们不敢多谈,就匆匆地辞出了.因为要送先 启回**处,我们绕道**,在月光中看见了那破碎了的学府**大学,愈 益增加了我的信念.教育是得和国防联系得更紧的.漂亮的黉舍徒然做了敌 机轰炸的目标,我们应迅速建立并开展不可轰炸、不可击败的精神教育! 我们的车子所经,有时虽在敌人大炮射程以内,却没有遭受射击.沿途 看见许多由火线上抬回的伤兵,有的血还从抬架上流着.我们恨不得去招呼 我们战士的创伤.最使人血肉飞舞的却是那整千万络绎于途的援兵,他们那 种英勇沉毅的姿态使我们忍不住向他们欢呼,女士们甚至从车子里站起来, 唱着《送勇士出征歌》,胡小姐更从车窗里扬着巾子叫着:"祝你们胜利!" 冰莹说:"祝胜利他们或者不大懂.你该说打胜仗."于是胡小姐说叫着: "弟兄们,我们全线反攻了,祝你们打胜仗!打胜仗!"他们有的也扬手回 答:"打胜仗!"但大部分都给一种"神圣的森严"压住了.一个个的"衔 枚疾走".这使我们得了更深刻的印象.我心里说:"抗敌救亡真不是儿戏 的!"这是一个严肃的死活斗争! 长江约我们去看**,我们因为时间不够,婉谢了.回到租界,但罗唆 一通也通过了.下车后我忽忆**君之约,赴**饭店去会他.那时舞厅的 霓虹灯还没有熄,舞场内正奏着醉人的音乐,一些青年男女们在"火山"上 跳得正起劲.使我深深地感觉得租界的寓公生活与"民族的感觉"不并立! (原载 1937 年10 月24 日上海《救亡日报》) 鲁迅翁逝世二周年 手法何妨有异同,十年苦斗各抒忠. 雄文未许余曹及,亮节堪称一世风. 惜逝惊添霜鬓白,忧时喜见铁流红. 神州今作存亡战,百万旌旗祭迅翁. 鲁迅逝世第一周年忌作于上海 去年的今天,在上海正进行着神圣的抗日战争.在隆隆的炮声中,上海 的革命文化人没有忘记用他们最真诚的泪纪念一伟大的民族作家之死.在沪 西一个教会学校的礼堂里,拥挤着千百的革命青年,祭坛上金黄的菊花至今 还灿烂在我的心眼中.那天我去得稍迟,没有进门就听得一阵热烈的掌声, 沫若兄的演词正达到最高潮: "鲁迅以前,前无鲁迅, 鲁迅以后,无数鲁迅!" 这一警句无疑地引起了这一群文学青年的热狂,接着我们听了冯雪峰、 周建人、郑振铎诸先生的高论.我也被介绍着很兴奋地述了我的感想,并回 顾了一下我所知道的鲁迅翁的生平.但我以为鲁迅翁是那样重视文学界的组 织的.在抗战已在壮烈进行之际,文学界的救亡组织远落在其他文化部门之 后,应该是我们的耻辱.我以为应以加紧文学界之救亡组织来纪念鲁迅. 这提议大体上是实现了.没有几天之后,鲁迅纪念会在浦东大楼盛大地 举行.当场发起了上海文艺界抗敌协会,甚至推举了负责人,成立了协会的 组织.这一组织的成功可以说颇足以慰鲁迅翁"在天之灵"的.但正在工作 开展中,我们的战争是那样的日益紧张.尤可痛心的是,在那样紧张的局面 中,无原则的政治摩擦也依然激烈地进行,直到上海陷落为止.对此现实, 甚至使一般中间作家也痛心疾首.上海文艺界救亡协会就在这样内部矛盾中 告一结束了.——每因鲁迅而谈到此会的经过,当不能不为之黯然. 后来,抗战到了第二期,人们都来到了武汉,从动摇悲观中透露了光明 的希望,也巩固了文艺界内部的团结,改正了上下对于文艺政策的认识.这样,在一九三八年的春天,终于有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之成立,真正包 含文艺界的各流各派,各流各派又毫无保留地统一溶汇在为抗战建国而奋斗 的总的旗帜之下,并且提出了"文章入伍"和"文章下乡"的有趣的口号, 表示了她的战斗化大众化的新精神.鲁迅翁当年爱护革命的文艺组织的心, 好象在抗战的巨潮中终得实现,真是使人快意的事. 抗战是一个大的铁锤,它把许多青年锻炼成钢铁般的战士,也把许多似 是而非的人打落在铁砧下面了.至少它使每一个人获得了应有的醒觉.从前 在文坛如象在"政海"一样蠕动着一些专闹小的意气斗争的,现在大体上也 成了狂风后的落叶了.有些假的面孔在这一巨潮的冲刷之下也都露出了真 形,拿日本方面说,我们知道鲁迅翁在日本也有许多崇拜者.尾崎咢堂翁最 近在《改造》上这样说: 品评人物很不易,品评民族自更难. 平心而论,日本不是世界第一的民族. 日本来曾遗下世界的事业,亦无世界的巨著,在中国方面反有惊天的大事业,亦有 伟大的著作. 鲁迅翁的《阿Q》等等在日本也被列入"世界的巨著"中,而且经其"第 一流作家"之手翻译出版,获得广大的读者.然而这许多名作家,甚至名 "左 翼作家",在当时虽号称深受鲁迅翁的人与作品的感召,象他一样的至死不 屈,拥护正义,象他一样的与压迫、侵略者为敌.及至八一三以后,除极少 数坚贞之士外,他们有的公然做军事法西斯的应声虫,无耻地称此次侵华战 争为"义战".有的,更积极地到侵略的前线,找他们的所谓文"种".最 近以前,由菊池宽及鲁迅翻译者佐藤春夫们秉承日军之意组织所谓"钢笔报 国会",参加者"左"右翼名作家三十余人,由日海陆军当局予以便利,参 加所谓"武汉攻略战",到田家镇以后,以不堪前方危险困苦,鼠窜而归, 便是好例.鲁迅翁的作品被介绍于此辈之手,肥此辈之口腹,真乃不幸之事. 象鹿地亘君这样勇敢地站在真理前面,为和平与正义而战,真是凤毛磷角, 也真不愧为鲁迅翁在日本方面最好的弟子了. 鲁迅作品的戏剧化以《阿Q正传》为最早,也以它为最多.我也曾步大 家之后做过小小的尝试.而且已于今年春由"中旅"的朋友们在汉口天声舞 台上演过了.我虽曾竭力使之现代化,但因成于抗战以前,无论如何总有不 合式的地方.鲁迅翁的阿 Q 写的是辛亥革命.我的阿 Q 写的是抗战以前.那 中间有一些问题现在显然不存在了.正象夏衍否定他自己的《赛金花》一样, 今日的确已经没有磕头外交了.我们可以说自从抗战开始,中国农民的阿 Q 时代就告终了.然而阿 Q 性既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我疑心就在今日它还要 出来作祟,因此肃清国民心中阿 Q 性的残余依然是很必要的事.记得《阿Q正传》在天声上演时曾替他们写过这几句话: 敌人疯狂进攻未有已,我们岂肯作虫豸?亡我国家灭我种,岂是"儿子打老子"? 寇深矣,事急矣!枪毙人人心中阿 Q 性,誓与敌人抗到底. 在武汉危迫的今日,纪念爵迅翁去世第二周年,我觉得这几句话有重写 出来的必要.同时希望我们文艺界的同志们加强团结,开展工作,使我们的 抗敌文艺深入人民间,特别是我们前线和敌人后方,使中国大陆成为压迫者 侵略者的"坟",这样才是鲁迅精神的真正继承者. 十月十八日于武汉 (原载 1938 年10 月19 日汉口《新华日报》) 孩子的"行路难"——岩下纵谈之三 我曾写过艺人的"行路难",现在我记记我的大孩子和他的朋友们的行 路难.我的大孩子海男现在印度我们的远征军中服着军役.这是我常常系念 的事,但也是我很引为夸耀的事.孩子做着一个中国青年人在今日应该做的 事情. 他是今年春从重庆动身的.他和他的几位至好的军校同学一道随郑洞国 将军飞越了喜马拉雅山两万尺的高峰.同行的许多人都吐了,而他却颇能支 持.在印度的这些日子他也过得颇为活耀.他原擅骑马游泳之类的技术,近 又学会了开车.时常在东方盟友的都市里风驰着三轮卡.他到过佛教圣地的 Budha Gala,在释迦成佛的菩提树下拍过照.后来的一张除许多战友外,还 有法印法师和西藏的青年女尼妙莲少师.他还寄过几片颜色澄艳,纤微异常 细致的菩提叶来.这给了他的妹妹极大的欢喜.我们还预备把这送给巨赞法 师,慰他在西山深处的寂寞. 海男是在上海麦伦书院念中学的,他和黄仁宇君都可以说英语.在今年 七七纪念我们远征军招待盟军的时候,他们便做了招待员.他们也认识了好 一些盟国的朋友.照信上看,他们的兴致是很高的.他说这个新环境虽然也 还存在许多困难,但已经使他把在国内的沉闷暂时忘记了. 这使我记起抗战以来他所经过的一些事情. 上海战争爆发,麦伦首先沦在火线.他和朋友们保护着祖母从战火中到 达了南京,由这儿搭江船回到长沙.祖母让他转入长沙明德中学,修毕了高 中课程.在那时候他也学着写了一些文字,领导了一个儿童剧团,上演过他 自作的"中华儿童血",很有些使他兴奋的效果. 当我在武汉的时候,在一股抗战情绪高涨中他考入了军校.因为怕祖母 不许他去,他留了一封信在我的桌上就随大队入川了.后来又知道他由重庆 步行到铜梁,又由铜梁步行到成都总校. 我到重庆的那年刚巧他由军校毕业.他和他的几位同学回到陪都,我们 父子重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很英挺的少年军人了.军校学生毕业后有的 是留校教练入伍生的.但他们考军校的初志原是为的参加神圣的民族战争. 他们怕的是留校.要求我事前拜托相识的部队长致电到校方请求分发.为着 这我曾拜托过当时任五十四军军长的陈烈将军.我和这位陈将军在鸡公山时 代熟识,他号石经,柳城人.粤北会战中曾到英德军次访问过他,又陪他一 道由韶关直到桂南昆仑关接防.在车上我曾对他提起海男们的事,他很欢迎 他们,并且乐意给他们应有的指导和援助.我到重庆的时候他已经率部到了 滇越边的富川.他有电报来说,"将与敌人周旋于国境之上",意气甚盛. 为着海男们他曾有电到军校请求.并且给他预备了旅费.我看了他的亲笔信 非常高兴,觉得这事算可以放心了.海男们报国的志愿算有了发挥的机会了. 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正当这时候我得了陈将军的噩耗,原来石经兄因 牙病不得医药忽然变成了败血症,"星陨边城".他的弟弟希贤兄同朱夫人 由渝奔丧,我除致深深的哀悼之外也替海男们着急;他们的毕业期已近而出 路又成问题了.我又曾去电陈长官和当时第二师的李延年将军,但海男们, 因五十四军继任者系军校前教育处长,分发该军的人除了他们以外还有数十 人.再加该军十四师师长阙汉蹇将军在粤北桂南也有一日之雅,因此,我又 曾替海男们专托阙将军,得了他的回电之后,海男和他的几位至友,便决入 十四师工作. 那时川桂间的交通已经非常困难.海男们得了郑应时兄的帮助,又带了 他的妹妹玛琍由海棠溪顺利南归,想趁报到以前,省问他多年不见面衰年多 病的祖母.及至我自己也经六战区回乡,为使老母稍得静养机会,便移家南 岳,在百子街的菩提园住了七阅月之久.那时海男和他的几位同学为着邀他 赴十四师报到也做了菩提园的客,我们时常一道去看祝融峰的云海,听磨镜 台的松涛,也曾一道读毛奇等名将的传记,作世界形势的默绘,竞赛.各人 报告对当时国际战争的军事政治的看法,有时甚至请南岳的青年智识僧 人暮笳法师谈佛法大要.海男们学过测量,他们与仁宇们各测南岳地图, 非常准确而有趣,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行箧.我觉得在南岳的 那些日子过得是颇有意义的.曾允许指导他们的陈石经将军的遗骨,那 时已由富川运到南岳,葬在络丝潭上.我曾在他的墓畔写过一首诗: 粤北曾传虎将名,秋风白马又南征.岂因烟瘴回锋锐,常为光 明作斗争.清血奈何无药石?埋忠差幸有佳城.络丝日夜风雷走,犹作 翁源杀敌声. 我和海男们几次爬到他的墓上,低徊凭吊.我默祷石经将军的英灵.仍 旧能领导这些年轻的战士们达成与"敌人周旋于国境"的夙愿. 一个仲春的午后我和寿康送这几位青年战士出发.他祖母也扶着杖,洒 着老泪送到庙前街的尽头.但因等车的困难,他们的旅费又不太多,他们又 从柳州一度回南岳来,海男随即又同仁宇兄等回长沙乡下,住了一些时候. 从数度成为战场的上杉市的农村孩子曾寄回这样的信: 爹: 匆匆地看见了您,又匆匆的离开了您.从柳州赶回家来,只在家住了一 夜就走,不但是祖母、妹妹和您感觉得留恋,就是我自己也惆怅.在和三妹 渡江去搭火车的时候,我望着那苍茫的江景,就想到您们,我简直想撇开三 妹不去了. 刚长途跋涉从远处而来而现在又要向那远处而去, 这是为什么呢? 在南岳安静的陪着您读读书不好吗?可是从这里您会看出一个青年人的心理 来,他是好动,时时希望有新的活力,而时局需要我们又如此急迫. 我们在这山明水秀的乡下,又在暮春时节,过得甚为愉快.我们一早拿 着枪去打靶.天气热了跳到塘里河里去游泳.我们遨游于山林之间.置国事 于脑后,尽情的玩着.我们几个原很合式,再加上仁宇的妹妹游伴更齐了. 但是于今毕竟玩得够了.即算环境容许我们玩下去我们也会厌烦.因为这种 生活毕竟不是今日青年人的标准生活,我们应当再前进了. 二十日以前我一定要赶回南岳来,他们能否同来我都不管.总之滇南再 怎么苦我也要去的. 在这里下雨的日子多,闷在家里更觉乏味.朋友之乐在别后重逢,久了 也就没有什么希罕了.您等着我回来吧. 儿 海男五月十四日 后来,他们毕竟又回到南岳来了.这次我由南岳直送他们到衡阳.看他 们坐上湘桂路的车.但他们到了柳州之后依然等车,车子纵有也不可能三人 同行,于是他们采取"分进合击"的办法,经过好一些困难终于到了贵阳. 这儿他遇了我表弟王新元先生,他正在贵州企业公司给了他们一些物质援 助,尤其难得的替他们找了到昆明的车子.他们本来可以顺利抵达了,可又 因铁索桥被水冲断在曲靖停了几天. 爹: 照理,应该是早到昆明了.然而我们还滞留在曲靖.在茶馆里等着明晨 八时到昆明的车. 从贵阳到曲靖若按汽油车的速度本只有两天的路程,但这次却走了整整 一个星期——从七月十三到十九日下午——除了煤汽车速度慢,更因在滇黔 间交通孔道的铁索桥边静候了三天,直等到水退了,浮桥搭好了,才得缓缓 通过.(俄国大使的车子也耐心地等了两日.) 不过我们虽在这四无人烟的僻壤过了儿日汽车顶上的生活,甚至有钱也 买不到东西吃.但也饱览了贵州山水的特色.那北盘江汹涌的急流以及两岸 高耸云外的峻岭,和此地特有风云急剧的变化,都给了我们许多奇幻的感觉. 我们差不多忘了饥饿和苦恼. 的确,在这一段路上是比从柳州到贵阳有趣得多了.黔西的县份都相当 富庶,而且都幽静有古风.每县都有小小的城墙.城里都有一个相当美丽的 公园.城的四周都是一切碧绿的田野.这里雨水充裕,没有干旱之处,物价 也很便宜.在盘县米只卖十几块钱一斗.一斗有三十几斤.较之贵阳要低四 倍.缺乏的是没有好的建设和管理.市面是简陋萧条,人民也比较散漫无纪 律. 从安顺西行约三十余公里.我们看到中国第二大瀑布——黄桷树.当车 抵那儿时我正睡着,但立刻被那急猛如雷鸣的水声所惊醒.从车厢探出头来 一望,只见从岩上悬着两匹白练! ——啊!是黄桷树了! 我急忙跳下车仔细欣赏.瀑布就在公路的一侧,上面是高高的峭壁,下 面是一个深涧.山泉从峭壁上倒泻下来,水花四溅,不住的冒着气,好像是 沸水一样.附近的风景也很秀丽,林木葱郁.好好的培植起来不难成为世界 的奇景之一.……(七月二十日于曲靖旅次) 到了昆明后他的报告是这样: "于曲靖所发之信不知可曾收到.儿于昨晨至昆明.大雨中遍索旅馆不 得.而身上早已不名一文.自曲靖搭车,迄今一日未进饮食.幸于午前即遇 周孝芬小姐和他的丈夫鲍先生,他们招待甚为周到.午后往见王晋笙先生, 他因早知道我要来而且候望甚久,所以见了我们很欢喜.晚上承他请我们吃 西餐,冰淇淋,并看电影.与昨日车上饥饿窘困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途中经过尚称顺利,儿身体甚好.从未病过.惜承露兄沿途时患痧症, 有时用针戮手指亦不觉痛,且出黑血.实可忧虑.因为到芷村后还要步行两 天. 我们约一二日后始可成行.近日越南风云紧急,实极称吾等心意,若一 至边境即能参加此伟大之战争,亦平生一大乐事. 王先生极想您能来滇一游,他可以尽地主之谊,并陪您一访仰光?……" 儿 海男(七月二十三日于昆明) 他信里说的王晋笙先生系三厅旧同事,在昆明经营戏剧交通等事业甚为 成功,娶了一位昆明小姐,有"云南驸马"之称.他几次邀我游滇以人事牵 掣,未能成行.其后不久滇缅战事起,仰光之游一时更无法实现了. 海男们离开昆明后就搭滇越路的火车到了芷村,芷村又名 拉地.是现 在铁路的终点.从芷村到他们的目的地平坝要经过阿穆里,老街子,小街. 这里他们开始和前所未有的困难作艰苦的斗争.这二百五十公里的行路难, 我让海男自己来描写.我在谈到他们抵平坝以后的情形. 他们到参谋处报到,会见了他们的许多同学.他们现在都是道地的排长 了.穿着短裤,背着斗笠,一身都是泥浆.见之后大家悲喜交杂.感情特别 融洽.使刚来的他们免去许多寂寞.八月四日他去见了师长和参谋长,对他 们也很欢迎.并且特别免去见习的阶段,叫他们即刻下团工作.汉蹇将军对 海男也问及我的情形,因为他家也住在南岳而且距百子街极近,他说我们没 有米吃可能问他家里去要.海男代我笑谢了他的关心.他的信末说: ——大概再有几天就可以到安南边境去了,我希望最近能有战事.然而 这一线却并无战事.这不能不使这些热情的青年感到焦燥. 爹: ……这里虽美其名曰:"滇南前线",但实在却沉寂得像千年的古刹. 所谓训练也只是奉行故事. 仁宇在四连,他的连长到贵州接新兵了.剩他一个人在连里独当一面. 照理,他可以乘这时做一点事.把部队的陈习改革一下.但是他只要加重一 点压力,不是上面不高兴,就是下面不愿意.前几天他一个下士班长因为受 不了他的"新政"就开小差跑了,使他愁了好一些时候. "本为圣朝除弊政" 不想所得结果却是如此,使人怎不心冷? 我在二连的环境可说比他好一点.也可说是比较舒服点.因为在上有连 长.闲事可以不必多管.除了好好的带兵,有时训练他们唱唱歌以外,其他 的时间我都拿来看书、写字,闷时唱唱歌哼哼戏,或者到后面花园里散散步. 当然这里也说有"良辰美景奈何天",有的只是数棵鲜花和几株碧树而已. 不过有时天老爷也实在有令人无可奈何之感.不是雨,雨,雨,就是愁云惨 雾,终朝不见天日.此间气候又萧森如深秋.夜间,闻雨打屋瓦声,辗转反 侧使人愁不成眠. 在这样国防前线而有如许时间可供读书亦深为我自己所诧异.儿读书颇 勤,孙子兵法已能背诵.外国文亦习之未歇.闲时常以诗文消遣.在此种环 境中细细体味也有许多心得. 因我自己持之有恒,同事间被我同化的也不少.向学风气已逐渐养成. 将来若能使大家以读书代赌博,未尝不是改良部队之一策. 近日儿患疟疾达周余,愈后又染得一身疥疮.昨日又被人窃去六十余元. 不如意事接踵而来,增加痛苦不少.但有时想起确费去偌大代价能换得此种 宝贵的人生经验,稍知处事的艰难,未尝不值得. 无战事!在此殊觉无聊.请再设法,使儿等得遂初志.…… 儿 海男(八月三十日雨中灯下于八寨) 其后有好一些时候,我得不到海男的来信.他的老祖母很不放心.我只 得打一个电报去问他的师长.回电说是平安无恙.及得海男来信才知他和仁 宇们在苦闷之余请求师长让他们几个人深入安南去侦探敌情,竟蒙允许.半 月之间他们由八寨经半厂,古林箐,马革,到河口,谷柳,老街;又由桥头, 新甸到猛康;由老街子到花龙,三处都深入越境,接触了敌人和法军官,获 得必要的情报.他们的判断当时情势虽相当紧张而敌人的目标似在泰国;在 滇南方面还不致有十分重大的行动. 这样增加了他们的焦燥. 爹爹: 刚和仁宇,世吉,承露等从法属猛康归来就接到您十一月十五日由桂林 寄出的信.在饱尝兴奋,艰苦,而富于刺激性的生活后又能得到您谆谆的训 教真使我更觉得愉快. 读过您的信以后我们都有极大的感触,觉得理想与现实实在相差得颇 远.我们原以为滇南一定会发生战争,带兵生活一定是很饶兴趣.……然而 当我们亲历其境后,又不免失望. 您要我们在滇南小住,好好的训练部下以准备来日的战争,未尝不是. 但实际上我们不能忍耐太久了.这种急燥与不安也是现实生活中许多矛盾所 造成的.中国不是没有好兵,部队的改造也不是绝望,但你得花很多的时间 很大的耐性和许多黑暗的习气,死硬的头脑相周旋.而对于这些我们似乎还 太年轻了.再加我们若是处在靠近都市的部队,或是近交通线的,至少我们 还可以时常得到一点新知识,新教训,而我们所在的恰又是一个文化学术极 闭塞的地方,如果老这样下去我们很可能变成一个二十世纪世界中的原始 人.不但得不到新的知识连旧的也保不住. 爹,您想,您为我们想一想.我们应该怎样呢? 我们希望得一个更有效地运用我们的力量的地方. 您送我的那杆手枪还在吗?现在真后悔那时为什么没有带来,做国境的 侦察工作太需要那个了. 儿 海男(十一月二十八日于八寨) 当我正要替他们设法解决这焦燥不安的问题的时候,海男又来了这样的 信: 爹: 这十多天以来一切情形都有很大的变化.在军事上我们今后是要转守为 攻.近来进军安南的空气极为浓厚.民气士气也都兴奋鼓舞,似乎胜利就在 目前.可是偏偏在好机会快要到来的时候我们又有了意外的事.仁宇得电, 他父病垂危,已匆匆乞假返湘.而我呢奉令随本营到贵州训练新兵.从前因 无情况天天嚷着要到别处去,而今就是想不离开这里都不可能.这真是从何 说起?我们在这里过了年就要出发.我虽自怨机会太坏,但一想到隔我年高 的祖母究竟近些了,也觉得高兴,许能抽暇赶回家来庆祝祖母的 70 寿辰吧. 儿 海男(十二月二十五日军校毕业一年纪念日) 果然在第二年抵达安顺之后,他得了司令官的允许赶回桂林.参与了他 祖母的寿辰.因为仁宇送母归到重庆顺便想到重庆找机会,有信来邀海男去, 这样在去年的年末我从花桥到南站又送他离了桂林.碰巧在昆仑关战役的名 将郑洞国将军抵渝组织他的***军,"有志者事竟成",他们终于还了远 征的宏愿.这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了. 海男离开桂林的时候留下了"边塞英雄","孩子军"两个剧本和一篇 散文的纪行文,要我代他整理发表."边塞英雄"写的正是他和朋友,深入 越境侦察敌情的经验.虽则不免青年人常有的浪漫主义的气份,但题材的积 极和热情的奔放是颇有足多的.海男小时候和廖楚容兄最要好,他们自比为 浆糊和纸,就是分不开的意思.楚容在桂曾鼓励海男写他的纪行文,将刊载 他的杂志上.不料后来楚容的杂志竟成流产,海男的文章也不曾写完.这里 存下的仅仅是途中的几段,许是我们从东灵街搬施家园又有些散失吧.昨晚 我偶然细读了一遍.觉得这个从他有生以来常常跟着我们四出流转的子于今 在他独立奋斗中更吃了苦了.海男的生母漱渝是在这孩子刚两岁时死去的. 海男从小靠他老祖母抚育.飘泊不定的生活使我不能给他满足的教养与关 心,这是常常使我难过的事.但我对读者这样不惮耐的叙述这孩子的事却也 不是由于单纯个人的感伤.今日神圣的民族战争不能不要求一个做父母的贡 献他们最爱的儿女,实际上也有无数的父母这样贡献了.我们知道青年人决 不怕打仗,也决不怕死.怕的到是没有真和敌人拼命的机会,或是没有看到 敌人以前倒在一些可能补救的困难或无谓的磨折之下.我看了孩子的纪录曾 经流泪.看到他在泥泞的峭壁上一步步的膝盖与胸脯抵在土石上爬着,尖石 头刺着他那已经伤痛的脚板,饥饿使他的肚子几乎瘪的合拢来,眼睛起着晕 眩,躺在地下一步也不能走动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他叫"父亲"叫"祖母" 的声音,而我那时很可能是在桂林安舒地观着剧,或是高枕而卧.我真是那 样的难过,我恨不得那时候在他身旁抱他起来,设法给他一杯开水喝.这也 是天下做父母的心,况且他又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但海男所受的痛苦比起广大抗战官兵最不幸的一层来,是几乎不足道 的.第一海男们的苦痛毕竟是暂时的.从芷村到小街还这样困难而到了八坝 以后毕竟又得到上下的爱护,过得不算太坏.再者海男们虽然感着工作学习 上的苦闷,但毕竟我们还可以请他们的长官设法调动,务使他们得更适合的 发展.而广大士兵同志呢?痛苦生活常常对他们有着半宿命的支配,他们也 根本没有变更工作和地区的自由.据海男们谈起新兵训练与长途补充行军中 的困苦是超过想像的.我们在各战区见闻中也曾目瞥过许多惨溃的场面.那 些拖着沉重脚步的落伍者或倒在路边张着无力的嘴等着一口水喝的人们这不 都是人家的儿女吗?我虽每每也尽过我一点可能的力,但是,啊,这样的现 象是太多了啊.我真不能不要求我们每一中国人对于这样的在艰难的旅途中 挣扎的军人以父母兄弟的心给他们应有的迫切的扶持,那样将不仅救了他 们,也救了我们主要的战斗力,救了抗战,救了中国.同时以我的理解每一 个兵也必然像我的孩子一样有他的特性、能力和要求,如若在更好的组织与 配合下都得到适当愉快的发挥那将是何等伟大的力量?我们的官长们为什么 不可以像自己子女一样更宝爱这些力量呢?"爱惜东西有东西用,爱惜人有 人用",然而,在今天物力不用说,人力的浪费与糟塌也实在太大了. 海男留下的纪行的文稿是从坐滇越车到开远写起的.以下是他自己的 话: 一 天无绝人之路 昨晚我们都睡得很甜,只是旅馆床上的臭虫有点骚扰!颇觉美中不足. 清晨四时许.么师就来叫门,(这里的茶房也和四川一样称"么师")急忙 起来匆匆地收拾了行李赶到车站,仅候了几分钟,火车又大吼了数声继续南 开. 从开远坐车到芷村,只要三小时的行程了,这一线沿途的风景极美,向 蒙自的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的青葱的大平原,许多碧色的湖泊,蜿蜒的小河, 间杂其中,一阵微风,吹皱了静静的湖水也吹醒了垂着头的绿草,远处大湖 中小舟上洁白的风帆在青草堤下微微的移动着,近铁路边的小河中一群群的 野鸭见火车驰过后都发出杂乱的噪声,抖着它们的翅膀,扑赤扑赤的向天飞 去,在青草地上晃着一连片长长的黑影子.想不到在中国数千里外的西南边 疆还有这么一块美丽的地方,伟大的祖国啊!你怎不令我们热爱! 车到碧色寨,这里是滇越与个碧石路的交点.车在这儿停得相当久.因 为到蒙自个旧石屏的旅客都要在这里换车.这里已经是相当的繁盛了,除了 法国式的黄红色的建筑物以外又添了许多灰黑色的工厂堆栈.矗天的烟囱不 停的喷着黑烟,不久以后也许将成一个工业重镇. 由此续行,四十多分钟后,就到了芷村了.目前的滇越铁路至此而止, 自此我们就将徒步行军到部队里去报到.芷村俗称拉地,较碧色寨稍呈荒凉 之色.车站附近的法国房子,曾被敌机炸过,东倒西歪更形没落.城里很小, 市面也很萧条,我们到这里后顿然感觉茫无头绪.目的地是平坝,但究竟往 那儿走才是呢?正在踌躇,却好英在街上撞着了前期同学马君.他现在服务 于威信部队,驻札在离城不远的张村中.在这蛮陌之乡能遇到母校中的同学, 实在是极快慰的事,当时承他详细指示路径并请我们饱餐了一顿.我们正有 点饿,都吃得很多.但这次锦标还是给魁得了.他的记录是八碗半. 路是问清了,但我们的行李还得要马才驼得走,可是在这人地生疏的边 城向谁去雇马呢?午后三人分头去交涉,幸遇**师押运食盐的陈排长,他 有很多马正准备明日送盐到防地去.我们因是同行,又有同乡关系故而攀谈 得相当投机.承他慨允让一匹马给我们驼东西,还愿意以后尽量帮忙.于是 我们一付愁容顿又变成眉开眼笑.困难刚来,立刻便迎刃而解,这是我们前 途顺利的象征.我们都高兴,尤其是英,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的对我说: "我讲过你们不用那么着急,我们不会有什么困难的.瞧,这不是什么 都解决了吗?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我记得今天他说这句话至少是在五次以上了. 我们找到保长对面一座微微有些倾斜的楼上作为今夜临时的宿营地.大 家在地板上摊开了被子,舒适的躺下来,伸伸懒腰.思起以前在家庭学校所 过的生活,多么悠闲,多么安静,可是刚开始旅行到这人海中,这些险恶的 波涛就一个连一个的扑来了.那般永远处在家庭中的膏梁子弟怎知今日的行 路难啊. "哟,不好了,我一身都发痒,"魁喊着. "是啊,我也有些痒." 连忙向四周搜索,只见地板上满都是些黄色的小动物,在爬的爬,跳的 跳. "啊,这么大的跳蚤啊!" 于是大家赶快来肃清,可是已经迟了,身上,被褥里早已成了它们的跳 高场了. "唉,我们横一横心还是倒下去睡,反正是没有办法的." 人言云南的疟蚊比飞机还可怕,但依我们看来尚还不及这种新式坦克来 得凶猛哩. 隔壁的一间楼上与我们只隔着一排疏疏编着的竹条,那里是本城警察的 宿舍,但在我们眼前所见的情形却远不及白昼在岗位时那样正气懔然了.他 们伴着昏黄的烟灯,贪婪地吸着大烟;一堆堆聚着赌牌九;说着、笑着、吵着、闹着、哼着下流淫荡的调子,他们的这种交响曲闹得我们一时都不得安 静. "他妈的!"我愤然地跑到临街的栏杆边向街上啐了一口. "嘿!你不要随地吐痰啊."英在里面大声的叫着."这里全都是些维 持治安的警察呢." 街上走的人渐渐稀少了,摊贩也都收拾着东西回家去.这时从街上来了 一个士兵,在门外看了一看然后大声地朝我们楼上喊道:"你们楼上有个叫 申英的吗?" "嘿,有的,有的."我在栏杆边答复他. 那士兵朝我看了看,然后用手围着嘴大声的说 "陈排长差我来告诉你们. 马已经被本地的王团长强派了五匹去.明天走不成了."说完他便急急循着 原路回去. 我呆了一会便踱进屋来,他们两个坐着也都哭丧着脸"真是好运气". 英朝我苦笑着. "唔不要急.'天无绝人之路的'"我对他说. 二 滇边夜雨 昨晚一晚都没有睡好,大家都焦燥极了,今天绝早就起来,到陈排长那 里去打听消息.他同我们说:虽然少了几匹马,但只要把盐再匀一匀,明后 天还是可以走的.并且还劝我们到他那里搭伙食,因为街上吃饭太贵,花不 来.我们真是感激万分,想不到在这里还碰见这么一个好人.予我们以这样 诚挚的帮助. 吃早饭的时候,先留英在楼上守东西,我和魁同到陈排长那里去,他们 的饭已经弄好,正等待着我们.一锅热喷喷的红米饭,一缸白菜,还有一大 碗黄豆芽汤,碗面上有几颗油珠儿在那里打转.大家都在地下蹲好了,马上 就开动.我吃得很慢,因为一边吃一边还要仔细检查饭里的东西.在一碗饭 里足足有三分之一是没有剥皮的谷子,还有三分之一是小砂石.陈排长看见 我的动作太慢,笑着说:"怎么着,你吃不惯吗?这还算好的呢,至少可以 吃得饱,将来到部队去还要不好,那边吃饭还得打冲锋哩." "打冲锋!"我对新名词略为思索了一下,立刻也就会意地大笑起来. "部队里真连饭都吃不饱吗?"我深深的欣慰着现在我们是一天天更接近士 兵的生活了.更踏入我们所理想的境地了. 吃完了,我又装了满满一漱口碗的红米饭,拣了些白菜盖在上面,带回 去给英.他接过去一下就吃得干干净净.真是饥饿逼迫的时候人是不会选择 食物的好坏的. 到晚饭时分,轮到我留在楼上.他们带回来依然是红饭和白菜.我也狼 吞虎咽的吃了,人真是贱东西,昨天和今天的生活.这其间的相差是多么大 啊. 睡前,计算了一下我们现有的钱,已经不够到平坝了.于今只能一个钱 一个钱的仔细的用.明后天就要开始步行,而今晚我却连一双一块钱的草鞋 都不敢买.大家为着要省钱也不敢再去坐茶馆聊天了.于是无可奈何地走进 黑楼躺在地板上,受蚊虫和跳蚤的饱啖. 陈排长部下的一个班长摸到黑楼上来看我们,并且带来了一个消息,运 盐的马今天下午又给老百姓偷偷牵去五匹,目前的数目是更不够了.我们听 了只急得发怔.这可怎么办呢?我们难道要眼睁睁的困在这儿吗,这样下去, 哪一天才走得成啊. 气候突然变得有些冷起来,屋檐上又直淌下水来.糟了,天爷又下起雨 来了.路上不更坏了吗? 班长见下雨即刻向我们告辞而去,屋里就留下一片黑暗和三颗焦郁的 心. 我们都起来冒雨跑到保长家里去交涉马匹.我们恳求他无论如何要帮忙 找一匹马,然而他也只是摇摇头皱皱眉,表示实在没有法子.他很唏嘘的告 诉我们说,他为了派军马之事,还挨了当地兵站站长的一顿饱打.听他这么 一说,倒反忘记了我们的痛苦而同情他起来了,本来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 当保甲长的也实在是一桩苦差. 闹到深夜还是一点结果也没有.雨下得更大了,一滴一滴的都打在我们 的心上.我们冒着黑暗,冒着大雨,踉踉跄跄的回到黑楼上.倒在被褥上觉 得润湿得很.原来屋是漏的,在黑暗中没有发觉,地板上全都湿了. "怎么办?怎么办?"今夜比昨夜更焦灼,更忧郁,刚合上眼,隔壁的 那般烟精赌鬼,又把我吵醒了.跳蚤依然冒着水来攻击,脑子里没有一时能 够安静.英也是一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我和他又坐起来谈了一阵解决困难 的方法.也没有什么结果,但魁却好像特珠一点,好久没有听得他说话.只 有一片甜熟的鼾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单调的响着. 无可奈何,又重复倒头睡下,隔壁这时正在"天牌""斧头"的大声嚷 着呢. 三 出外靠自己 因为大家都以为今天是决没有希望走得成的,所以索性多睡了一会儿早 觉.待起来时已是早饭时分了,留魁在家,我和英拿着漱口盅慢慢踱到陈排 长那里去.还在门外,就听得他们住的院子里人马声闹哄哄的.我用眼色招 呼着,拉着他的手就往那里跑,可不是,班长士兵都在忙碌地捆着盐包,整 理马匹,与老百姓大声交涉,是出发前的情形了. 在屋里找到陈排长,他正在忙着指挥,见我们来了,连忙笑着对我们说: "呵,哈哈,你们来了,吃过饭没有?" 我们不好怎样回答,只好苦笑.这时候眼见得他们驮子就要上鞍架了, 无可奈何,我们只得再老着脸问他有没有替我们找到一匹马. "马么?"他笑着指着这群马说:"瞧,我们自己驮盐都不够,那里还 有多余的马?你们自己没有去设法找吗?"说完他又向士兵们大声吆喝着, 先捆好驮子的两匹马,已走出院子的大门口. 啊,我们自己设法去找!上了当,太依赖别人了,太相信别人了,这世 界上除了靠自己去奋斗,要靠别人是靠不住的,没有好人. 英和我不约而同的都往保长家狂奔,也没有功夫去通知魁,如果这一大 帮马都走完了,我们的行动将更困难了. 保长还好正在家里抽大烟,见了他,我们便苦苦的哀求他,无论如何要 请他派一匹马,他起先摇头.后来禁不住我们大闹,也只好陪着一同出来, 在街上挨家去现派.但是老百姓们的马派的早已派了,剩在家的也早就牵到 山里去藏起来.我们跑完了一条街都还没有见一匹马的影子.绝望的痛苦已 加到我们的心上.这时忽然从街外踱进来一匹又瘦又老的马,后面跟着一个 又破又烂的老头子,保长立刻上去和他交涉,用尽威胁利诱,我们又讲了许 多好话,那老头子才勉强点点头,我们把马牵到楼下连忙叫魁捆行李.他此 刻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哩.我们也没功夫详细告诉他,急忙把行李捆好,牵 马跑出寨门,驮盐的马队,早已去得无影无踪了.幸喜牵马的老头子从前还 走过这条路,我们才稍为放心地跟在马后走着. 在芷村时早就听人说起这条路的艰险,和山中土匪苗人杀人劫货的恐怖 情形,现在想起我们这一行还带着行李,孤单单地在路上走,实在有些可虑, 所以我们尽催着马夫加快速度,但那老头子却冤声载道唠唠叨叨讲起他的苦 处来.说他家中还有老婆儿子在等买米回去煮饭.而这匹宝贝马呢,又确实 是不算强壮,瘦削的蹄子一跛一跛的在麻石上滑着,结果是欲速而反缓. 才出芷村路还算是平平坦坦.然当翻过一个小山坡后情形就有些不同 了,路渐窄狭,地上多半是些小碎石,恰好这时又下着小雨,更增加这路上 的滑度. 雨下得更大了,而坏得想像所不到的路也渐渐呈现在眼前,我们已经走 入深山的包围之中.路更窄小,仅仅只能走过一人一骑.而且路面已经给来 往的马队踏成一个个尺多深的大洞.在泥和水的底下全都是一排排像尖刀一 样的石头,当我的脚第一步踏入这泥海中时,连膝盖都给泥陷没了.我就竭 力挣扎起来,然我脚上的鞋却已给泥吞没去了.我俯下身去忙用手在泥海里 捞摸,找了半天,还只发现一只,气愤起来连这一只也扔在泥巴里.索性把 袜子也去了,光着脚板走.赤脚固然是干脆,用不着再弯下身来到海里去摸 鱼,可是比摸鱼还要讨厌的事又发生了.我的毫无防御的光脚碰到那尖刀似 的石头,简直痛彻心腑,其滋味恐怕与地狱里的刀山也差不多.但鞋已失踪 不便再回头去找,只好硬着头皮,忍着痛,咬着牙齿一步一步的走去.英和 魁也遭遇着与我一样的情形,相见之下,彼此相怜,而赶马的老头子却又不 住的高声咒骂着,我们又是急又是恨,可又不好怎样奈何他.因为他究竟是 我们旅途中唯一的向导啊! 路是越来越糟了,路面上的泥泞烂得骇人,简直像一盆刚煮开的浆糊, 两边都是峭壁,踏上去就会滑下来.我们没有法子,便只好横着心大踏步的 在浆糊里走,那种滑腻的滋味,恐怕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尝到,马太瘦了, 又没有喂饱,我们三个的行李又太重,走起来,东倒西歪的.果然在一个下 坡的地方它带着行李滚到坡下去了.我们急忙跑下坡去,它倒在一个大泥坑 里动都不动,直喘气.我们都着急起来,要是它跌伤了可怎么办呢?这里四 处渺无人烟,在这荒山僻野中,而又正下着雨,那我们的命运可就够惨了. 幸喜马夫急忙检查一遍后,报告我们,他的伙伴并没有跌伤,但是从现在起, 一定要减去一件行李它才能走得动了.这样我们才略为放心一点.虽然要卸 下一件行李来,但至少还是可以继续前进.大家匆匆的帮老头子把马扶了起 来.从新整顿过一次,拿了一件较小的背包下来,再把鞍子捆好,于是又冒 着雨慢慢拉着马走了,这时我们满身都滚着泥浆与早上出发时,又是不成比 较.艰苦困难一重重地加到我们头上来了. 四 半夜里的白马 我首先背着这件行李.在后面慢慢走着,赤脚碰着石头更加觉得痛了, 当徒涉一道河流时我在河中给急流冲倒了.还好水浅,没有给冲去,拼命地 爬起来,全身和行李都是水淋淋的活像个落汤鸡,英和魁回过头默默的一瞥 便又继续朝前走了,要在平时他们必定拍手大笑. 忍着饥饿和脚下的刺痛,尽量加快速度,想追上前面运盐的马队,然而 总是赶不上,并且距离他们渐渐更远了,在路上常常发现他们遗落下来的白 雪似的盐屑,问一问对面骑着马来的老百性,才知道他们已经早到阿穆黑了. 我们今天的宿营地是老街了,离芷村有一百里左右.阿穆黑是半途的小 站也有五十多里.但我们由早上走到太阳当顶,又到日半西斜了,可还没有 望到一家茅屋的影儿.饥和渴已逼得我们眼中直冒火星,途中虽有清碧的溪 水,但因听人说有毒,吃不得便也只好望着它而走过去,心里的欲望更增强 了.我几乎要屈服了.行李还是轮流背着,但感觉比初背时又重了一倍,把 我们的背屈得更驼,坡是更加来得多而陡峻了,人马都在拼命的爬着,勉强 又越过一座大山头.才发觉远处林中有一缕白色的炊烟,据马夫说那就是阿 穆黑了,虽然看见可又走了一点钟,才看见那破陋的矮矮的几排村屋,"他 妈的"我用袖子揩了揩额上的汗,"多么远的阿穆黑"! 我到一家小店坐下来,里面只有包子,每个人都狼吞虎咽的自己抓着吃, 又喝了几大缸开水才觉得稍为好些.然后再向老板打听 那马队的消息,说是早就走了. 已是半下午,这儿到老街子还有六十五里.我们只休息了一会儿,便又 拖着疲痛的脚忙着赶路,计算一下仅有的时间和漫长的路程预计是要摸黑 了,禁不住有点恐惧起来,但事既如此便也只好咬着牙根走了. 由阿穆黑到大河的二十里路,还算干燥平坦,走起来不甚费力,大家都 窃喜已脱离苦海,但过了大河以后的路,其艰险之处却较之上午更来得多了, 使我们叫苦不迭. 阴雾后面灰白色的太阳渐渐落到山里去了,天色逐渐苍茫,又过一些时 候,四围完全给黑暗笼罩了,我们还在这渺无人迹的大山中摸索前进,马夫 又慌又急的拉着马爬过一重又一重的山坡,但在前面还是走不尽的山坡,和 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得见的寂寞的山路.并没有看到一些儿老街子的影子, 地上的碎石、泥泞、深沟,使我们随时倾跌在路上而又随时麻木地惯性挣扎 着爬起来向前走去.又爬过一道坡,下面听得有急潺的流水声,走到桥上, 我们实在都倦极了,摇摇欲倒,我靠在桥栏上提议就在这桥上露宿一夜.明 日再走然而马夫却极力反对,他说马上就要到了.并且睡在这里非常危险, 有野人和老熊会来袭击,没有办法,还是又拖着伤痕累累的脚前进. 拉着垂垂欲倒的瘦马,又向对面的山坡上走去.夜已深了,四围黑黝黝 的大山都像吃人的魔鬼一般.更显得狰狞可怕.阴森森的矗立着的大树在风 中发着虎虎的声音,我们都毛骨棘然地挤在一起慢慢的走着,向前摸索着. 迷途,绝望,种种念头更增加了我们恐惧的心.难道走错路了吗?难道真要 在这黑暗里摸索到天明吗.啊!野人、老熊、土匪、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 生苗.他们那耀眼的尖刀子! 忽然路旁像有什么声音在呻吟着,我们的心跳出腔子来了.是强盗在躲 着吗?是老熊吗?是被苗人杀伤的人在呻吟着吗? 马夫大胆地用棍子到树林里去拨动,突然一团白东西飞也似向后跑去 了.在昏暗的夜色下依稀可以看到是一匹白马,背上还佩着鞍子.这东西把 我们都骇了一大跳,背上都麻冷了,我不时望着后面.心里想着半夜里的白 马,还备着鞍子,那么它的主人呢?以下的事我不敢想像.这奇特的事使我 们都暂时忘记了疲倦,痛苦,飞快的跑着.头也不回的跑着,我们晓得停下 来是不行的,危险就在我们四周,只有向前走.只有走到老街子去才是生路. "啊!那前面山顶上尖尖的不是屋角?"冯魁忽然指着前面山上大声的 嚷着. "哪里,哪里啊!"我急忙问他. "是的,我也看到那矗起的尖角了."英也喊起来. "哈我又看到旗杆了,大概是老街子了."魁又叫着,马夫随着看了一 下也高兴的对我们说."是的,这下子真到了." 到了,到了,真的到了,我们都尽最大的力量挣扎着爬到山顶上去. 狗在叫,还有闪着的灯光,村庄的轮廓更显明?爬到乡公所的门前,我 就什么也不顾的睡倒在地下的麻石上,英拼命地把我垃起来,昏沉沉像做梦 似的忙着卸行李,安顿马匹,马马虎虎在乡公所找到一间堆稻草的房子就浑 身泥浆的躺在稻草堆里睡着了. 五 再爬上去 乡公所的黎明的号声,把我们从昏沉的梦境里唤了醒来,呵多么疲倦啊, 在稻草堆上伸了伸懒腰,感觉得一身都隐隐发痛,尤其是脚底下痛得最历害, 给尖石头划破的伤痕兀自红肿着,稍为碰着一下就痛得澈心澈骨. 我们又都坐在一堆,回味着昨日的苦况,那样的深夜在荒山里摸路能不 遇着意外,真算是万幸. "哎呀."英好像失了什么东西似的在这屋里环顾着:"那老头子到哪 里去了?" 啊,是的,那马夫昨夜同我们睡在一起,今天这么早,他就到哪儿去了 呢?我赶忙一拐一拐的到屋子外面去看,那拴在门口的瘦马也不见了.捆着 行李的驮鞍,还靠墙放着.我忙叫他们两个出来看看,继着又到街上四处去 找.都没看见."走了!"那老头子连鞍子都不要就牵着那瘦马连夜溜了. 我们又垂头跌足谔然相顾,这意外的打击使得我们手足无措,不知道应 该怎么办才是,魁主张再去央求陈排长请他设设法.因为马队昨夜也歇在这 里.我和英坚决反对,再去求别人,去仰人家的鼻息,还不如就困死在这荒 山中来得好.于是我们便又分头去设法,找街上老百姓去租马,但他们都摇 头拒绝.最后又跑到乡长那里恳求他帮忙.这乡长相当年轻还读过小学,为 人倒挺好.他就为我们四下去找,结果向一家寡妇家租到了一匹.并且派她 的儿子送我们到小街去,这想不到的顺利,使得我们又重新活跃起来,使我 们忘记了疲倦和创痛,只要能够继续前进,什么都是在所不顾的.拜谢过乡 长后,我们便同那寡妇的小儿子又冒着雨兴匆匆的赶路我们一路和那小孩子 谈着这边的风俗人情,他很活泼可爱,比昨天那个老头子要有趣多了.他不 住地用小竹杆儿鞭策着他的马,嘴里大声吆喝着,那马也结实壮大,很服从 它小主人的指挥.因此行进速度也就无形中加快了.听那小马夫说"今天的 路比昨天还要难走,要越过两座很高的大山."我们听了又不禁气馁.比昨 天还要苦的行程,那苦况将是什么滋味呢? 经过一道汹涌的大河与许多像浆糊一样的烂泥路以后,第一座大山巍然 拦在前面,唷,那么陡峭的山坡,那样曲折的羊肠小径,山顶完全给白云封 蔽了,仰望上去,已不免有些害怕.这一个已经够了,可是还有一个哩. 我们气喘喘地一步一步的爬上去,将近几十度的陡坡,有些地方简直就 没有路.我们攀藤附葛的爬着,那是真正的爬,膝盖与胸脯都抵在湿滑的土 壁上.脚上又添了一批新的创伤,新的旧的并在一起,痛得头发晕.一次, 爬了一半,我的手软了跌下来,倒在泥坑里,暂时的休息给我以极大的快乐. 几乎想永远睡在那里不愿起来了.但看到马渐渐的去远了,英和魁也渐渐不 见了,恐惧便又袭来,于是又忍痛站起来向上爬去,但才两步便又滑到地下, 大雨将我的全身淋得湿透,汗也从里透出来和雨混杂在一起.衣服上全染满 了灰赭的泥浆,然而我不能顾这些,意志严厉的命令我继续爬上去,在这儿 决不能落伍,落下来必然会遇到死神的降临,连一片肉,一根骨都会给豺狼 拖去当美餐的. 快到山顶时,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好倒在泥坑中,休息了一阵.英和 魁也在前面坐下张着大嘴喘气.但那小马夫却站在山顶上扬着鞭向我们笑 哩.真是"强龙难斗地头蛇"大人比不上小孩子. 下坡时,全身的筋肉才稍为松弛一点.费力也小得多,到一个半坡里找 到一个小茅房,请老百姓烧了一大壶开水喝了,才略为恢复了些元气,当然 是不能多坐的,又得继续赶路,问老百姓,这里才只是全程的四分之一哩! 没多久,第二座大山又昂然地迎面而来,由于心理的作用,觉得比第一 座还要高一倍.这次上山,速度更慢了,比我们做蜗牛,也不算辱没,我们 的气力实在用尽了.今天早上只吃过一点饭,这原动力在爬第一座山时早已 用尽,现在完全是用精神的潜力在走路.我们爬一两级又坐下来休息一会, 最后,我觉得肚子简直饿得要合拢来,随手在山中的玉蜀黍田里剥了两根玉 蜀黍,一路走一路慢慢地嚼着,味道倒很鲜美,略解了一些饥渴的压迫.然 而这座山实在太高了,那山顶的大岩石还是遥遥不可及.我抬头看了一阵子, 上面四围都是荒凉的丛林和漫山的野草,没有一家屋子.我的眼忽然发眩, 头一晕就倒在地上.英和魁马上过来扶我起来,我缓缓的对他们说: "我实走不得了.你们上去替我找匹马下来吧.我就躺在这里等." "海,你别胡说了."英正经的对我说:"还是起来走吧.再咬紧牙关 努一把力,翻过这山就快到了." "好吧,英,请你扶我起来."好容易移动一步,几乎又倒下来了,我 竭着所有的力再向山上爬去. (原载 1943 年桂林出版的《文学创作》第2卷第 3 期) 展开新的抒情时代——为庆贺诗人节 现在是一个没有诗的时代. 倘使"诗的"形容词是"美的"、"和谐的"的同意语,你能说今天有 诗吗?今天有的是丑恶、腐败,和全国人民所诅咒的内战.倘使美妙的幻想 世界也算是诗的特质之一,那么今天全国人民正陷入最深刻普遍的幻灭.最 富于想象、最热烈地追求幻想的诗人也是幻灭得最惨、最无可安慰的,你能 期待他们唱出最美妙的歌吗?诚然,有人希望诗人在最黑暗的时代依然歌颂 光明,但倘使他们竟而这样做,他们已经不是诗人了.他们只是冒渎诗的语 言的奴才. 然而今天这局面又不可能无诗.人在疾痛惨溃无可告语的时候会呼 "天"!呼"父母"!这呼天、呼父母,对天、对父母诉说自己的冤曲苦痛 便是诗.便是真诚的诗.那无数为中国的光明和自由奋战不屈的青年在胜利 之后依然铁锁锒铛,呻吟狱底,甚至象羊枣们一样在酷刑磨折下抑郁疾病而 死的,有人代替他们呼号吗?有的便是一字一滴血一滴泪的诗.那么湖南、 两粤、河南一带掘草根、剥树皮、挖观音土充饥的几千万灾民,每天平均几 百几千饿毙者,人为灾荒的煎熬下的同胞,诗人们关心过没有?倘使给他们 以"同胞"的"同类"的关心,把他们迫切的痛苦要求喊出来,便是今天我 们馨香祷祝以求的仁者的诗.那在关外关内,在好战分子指挥下继续绝望的 内战而流血的千百万农民士兵甚至知识青年,有家归不得,被迫肩起美国装 备,杀自己人,那千千万万在十四年奴役之后再死伤在内战炮火和美国飞机 炸弹下的东北同胞,诗人注意了么?倘使能替他们呼冤,能喊出正义的声音, 那该是多么好的诗!还有,就在我们文化艺术的园地,我们忍受了八年来的 艰辛,我们作了应有的可能的贡献,我们今日不仅依然在饥饿线上挣扎,而 我们的自由反受着前所未有的侵害,我们的地位和尊严受着无可忍受的侮 辱.统治者企图分化我们,从最弱小可欺的着手来渐次贯彻他们的倒行逆施. 我们能站在我们自己职业阵线,与我们弱小卑微的同行同休戚共患难,喊出 我们自己的要求,防卫我们自己的利益么?倘使有,那也该是多么值得称赏 的诗! 这一类的好诗我们还没有,有也少得很.我们这么多诗人为什么都不大 写这一类的诗?难道说,应该是多情的诗人反而无情了么? 诗人是多情的,但以前的诗人常常是最个人的、最孤独的,他更多的关 心自己,更多的诉说自己的痛苦,而不甚习惯于为广大人民而歌唱而呼号. 他们总觉得这些呼号常常不免有些空洞而虚伪,或是有些"八股",而八股 不是诗.但诗人一歌唱到群众,呼号到广大痛苦人民,为什么就显得有些虚 伪,有些八股呢?这主要还是由于诗人们还不曾真和群众,真和广大勤劳人 民生活在一起,还不曾真理解人民,也还不曾真看出他们的伟大力量,因此 诗人还不曾真获得群众的、人民的感情,而常常只是知识层的同情,这不能 不显得空洞虚伪. 这里要求诗人情感的革命.情感是有阶级性的,因此是可以革命的.新 的时代要求新的感情,要求新的抒情诗.诗人走向人民中间,再由人民中间 产生诗人.诗歌是人民生活感情最天真、最直接的吐露,民族灵魂最纯美的 发挥,这样才会有"民主诗歌",才会展开新的抒情时代! 在抗战初期,民族感情普遍高涨,写诗歌的最多,形成抒情诗的洪流. 其后,抗战进入艰苦阶段,一般情绪低落,作家倾于内省,诗歌产量减少, 或转入冗长的叙述诗的时代.再入抗战后期以迄胜利后的今日,如象剧坛流 行《升官图》一类的政治讽刺剧一样,风靡诗坛的也是"马凡陀"式的讽刺 诗.诗歌成为反贪污、反法西斯的有力武器.但讽刺始终是站在现实旁边的 观察者、批评者.当人民发见"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当人民发见他 们的公仆已经骄纵到无意顾虑到他们的感情和意见而一意孤行到底,热烈的 反抗狂潮将会代替冷静的批评,排山倒海的民主、抒情时代也将会代替讽刺 时代. 这是必然的,因为中国不能没有民主,不能没有诗.民主必然胜利,诗 也必然胜利! (原载 1946 年6月4日上海《文汇报》) 我们没有新的歌手了吗? 聂耳是民族抗战的歌手,在抗战胜利后第一年纪念聂耳的死,原是带着 无限兴奋的,但提起笔来依然是这么沉重. 我想,这首先是因为我们所鼓吹的民族抗战虽然不久成为事实,而且终 于使敌寇屈服,但十年来的惨重牺牲并没有使人民获得真正解放,国家获得 真正独立,相反的依旧是一团黑暗,遍地嗟伤. 我们应该引为光荣的合作——《义勇军进行曲》(《风云儿女》中的一 支插曲)在抗战前期已经被全国不愿做奴隶的同胞们所热烈传唱,抗战进行 中更是不离广大军民之口.抗战胜利后我们的民族任务转入争取民主、和平, 我们这歌也被陶行知先生们改为《民主进行曲》.这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但 是不该高兴的一面是敌伪时代那些无耻的乐奸们,竟把这曲改来鼓吹当时他 们所谓"和平救国".尤其可恶的是早些日子中国法西斯英雄们又把它改成 反苏进行曲,利用在所谓"爱国游行".重庆某大报在游行日的煽动性社评 居然标题作:《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这真是无耻之尤,也是我们那 支曲子所蒙的绝大的不洁! 当然就在胜利的今天,我们民族依旧没有脱离"最危险的时候",我们 依然要不顾一切牺牲,继续前进,但是我们的牺牲却是多么重大啊,特别是 在新音乐方面.聂耳之死已经是我们绝大的打击了,接着黄自先生在上海去 世了,张曙在桂林和他的爱女一同在敌机轰炸中殉国,任光在江南事变中做 了惨烈的牺牲,郑志声病殁重庆——这一连串的悲哀的重压够新音乐界负担 了,万不料连现役 作曲家的中坚洗星海兄也在由北欧归国的旅途中作了不归之客. 当然新音乐是群众的音乐,它的发展原不建立在个别优秀作曲家身上. 但真正群众的音乐家,具备优秀天才和技术而又为群众拥护的作曲家,在今 天中国的新音乐界是多么可贵啊!倘使"干部决定一切",而这些经过磨炼 的干部是多难得啊! 我曾经参加过好些这样的追悼会,我不止一次地用眼泪浇奠这些离我们 太早的死者.我想,有什么办法留留他们呢?苦难的中国还需要他们,因为 他们的声音代表着人民的声音啊.但他们留不住了.也不能再听见他们的新 的歌声了. 新的歌声是这样的沉寂.如象剧坛演着旧的剧本一样,歌坛也唱着旧的 歌曲. 我们没有新歌手了吗?没有人肯代表人民的声音了吗?人民没有声音了 吗? 在许多崇高的先驱者的感召下,在新音乐的优良的传统下,在祖国现实 的神圣要求下,多数新的民族歌手、民主歌手在不断的养成,而且已经在出 现了.日益觉醒的中国人民重新要求伟大的歌手,要求代表他们的呻吟、讽 刺和怒吼的歌手,要求为和平、民主、团结建设的歌手.这要求是会被新音 乐愉快答复的,先驱者的灵魂不会在这些新歌手中复活的、扩大的. 我们将发见无数无数的新的聂耳!新的黄自,新的张曙、任光,新的洗 星海! 从桂林认识聂耳的三兄叙伦先生起,使我更多的知道聂耳的家庭.及至 到了昆明,又曾拜见聂耳的老母、大兄,并曾和叙伦兄一家,由运粮河乘船 过大观楼,泛昆明湖,登西山,扫聂耳的墓.我也曾从他的墓上,望从我头 上过去、冉冉向巫家坝降落的美国战斗机,望湖上往来翱翔的鸥鸟,望百里 荡漾的波和草,和隐约在碧波尽处的大昆明的城郭楼台.当时我想,纵然是 "硬骨也成灰"吧,聂耳总算能归骨故乡,而且安眠在这样的山水胜处,算 不错的了.比起来,张曙父女的忠骨一度由三厅同志把它葬在桂林将军桥冰 水塘畔,郭沫若先生还给他立了墓碑,后来却给电工厂的老爷们抛在另一荒 山的丛冢间,连郭先生题的碑也敲成了两橛,半橛插在棺边,剩了"曙之墓" 三字.凭着这,我们才辨识了遗骨的所在.朋友们正预备给他改葬,恰逢湘 桂战起,兵火仓皇中遂无暇及此.于今不知怎样了.再比起来,任光兄殉难 江南战地,甚至不知埋骨何处,……想到这些,我不觉潸然泪下. 倘使不打仗了,和平了,民主了,我想无论如何要去收拾和找寻这些战 友们的骨头. 中国音乐家太可怜了. 真不应该这样惨. 恕我写不下去了. (原载 1946 年7月17 日上海《文汇报》) 《南国》月刊——杂志回顾 若不是编者几次嘱托,我很难有机会再想到《南国》月刊时代的事.即 便是被逼着"回顾"一下吧.由于我非常健忘,而刻下我也多忙,这答案必 定是不完全的.当日的辛酸,事后想起来每每成为愉快,但我甚至也无缘充 分地享受这种愉快. 说到辛酸,老实说,最尖锐的还是再前一个时期.当我们的艺术运动还 不曾受到社会的广泛注意,因而得不到有力支持的时候;当我们的电影拍到 一大半,没有底片和资金,无法拍下去的时候;当我们学生时常开不出伙食, 演剧募款,观众比演员少的时候,我们是辛酸的.及至后来,运动渐渐开展, 我们的戏有了更多的观众,书店老板看到我们必定也可能有更多的读者,因 此当时现代书局的洪雪帆先生便跟我们订合同.除《南国》月刊之外,同时 又办一个《南国周刊》,我们的笔应接不暇,这时已经不算太辛酸了. 搞刊物的兴趣我是发生得颇早的.最初自然是《少年中国》月刊和《创 造月刊》,但都是我参加团体的机关刊物,自己不曾直接负过编辑责任.直 到我和亡妻漱瑜创刊了一种名为《南国》的小型周报,这才感到自编刊物的 兴奋.那是启智书局张先生(他的名字我一时记不上来了)替我们印刷的, 编排、 校对都是我自己经手, 用道林纸精印, 第一次介绍了 Beardsley ① 的 《沙 乐美》插画等.漱瑜写的几篇散文诗似的东西很引起了朋友们的欣赏.日本 恶魔派作家谷崎润一郎来上海,这上面也有反映,仿佛译登过他一篇《上海 郊游记》. 南国》月刊的出现在一九二五大革命后的第二三年.那时上海社会科学 的研究热和新戏剧、新文艺运动的急激展开是蔚为壮观的.小布尔乔出身的 作家们,有的从民族任务颠落,露出本来面目.而大部正义感较强的,从徨 到呐喊,进行向新阶级的转变.南国》月刊的创刊似乎在我由广州怅然归沪, 找俞珊来代替唐叔明在上海、南京上演《沙乐美》各剧以后.因此我记得创 刊号上载有我们在黄花岗拍的照片,还有俞珊女士扮的沙乐美抱着一颗约翰 的头,而扮约翰的便是陈凝秋,即今日在陕北做参议员的"塞克". 那时,大家对戏剧理论及其史的考察,都有一种雄图.洪深先生写的戏 剧论文、记得从宇宙的构成,各行星的距离关系等等写起.照那个来势, 《南国》月刊纵会一直出到今天,洪深先生的论文许还写不到地球上的戏剧问题. 黄素先生的中国戏剧史也是如此,譬如长江大河,他只做了一点点探本追源 的工作.不过他分论旧戏的生旦净丑一文就在今天也还是非常优秀的论文. 我在这月刊上也发表过《黄花岗》史剧的第一、二幕.至今将近二十年了, 这史剧也还是"未完成的杰作". 此外,我们也介绍了安娥(当时名苏尼亚)的《莫斯科》,康白珊的 《狱 中记》还有和一位曾做舞女后来抗战中做游击队员的黄小姐的通讯.这在当 时的读者中颇引起了一些有趣的反应. 然而时局变了,一切更紧张,更残酷了,不容许我们长久低徊在革命的 罗曼谛克气氛中.整个南国社的同志们开始一种转变.从最初纯感情的结合 走向更目的意识的结合,和当时整个进步文化运动合流.我在《南国》月刊 上便来了一篇《我们的自己批判》,写得很长,把南国社发展到当时的道路 ① 勃兹里(1872—1898),英国画家. 做了一个分析.文章扯得太宽,我想是不怎么好的,但颇有热情,也保存了 一点材料.现代书局推波助澜,又替我们来了一个动人的封面,镰刀、斧头 都上去了.不用说《南国》月刊就那么被禁了,南国社的戏剧运动也转入另 一时期我的藏书和当时保存的刊物都因历次的事变或被没收,或被烧掠,或 被我丢弃了.我身边差不多一本旧日的东西也没有.前年湘桂大撤退的时候, 我由独山到都匀. 在那么一个荒僻乱离的山城的地摊上意外地发现了几册 《南国》月刊.有的经过雨水,俞珊女士抱着约翰头的那页插图给胶住了,凭怎 样细心慎重地撕也撕不开,但我当作宝贝似的都给买回来了.接着桂柳沦陷, 南丹失守,我那时又回了独山,四维剧校从都匀仓皇退到贵阳,什么贵重的 东西也丢了,那几本破烂的《南国》月刊自然不会被他们重视,和我寄存在 他们那儿的其他书籍、衣履一道被委诸道路,垫了马足车轮了. 虽然编得不好,这刊物也毕竟耗过我们一些精力,起过一些社会影响. 什么时候很想再搜罗到一整套,抱抱这失去了很久的孩子. (原载 1946 年10 月《读书与出版》第6期) 风雨五四 五四运动对中国文化所给予的影响是无比强大的.虽五四健将们在这几 十年间升沉不一,有的继续为人民战斗,有的为民主自由流了最后一滴血, 有的却背叛了人民做了过河卒子之类,但运动的主潮还是如长江大河愈益壮 阔,没有谁能阻挡. 你能说反帝没有结果吗?日本帝国主义和他的德、意伙伴们已经被打倒 了.今日扶植日、德帝国再起,威胁人类安宁存在的,他们的运命不也注定 了吗? 你又能说反封建没有成绩?五四当时只知道逃出封建家庭或打倒贪官污 吏土豪劣绅的,于今晓得从更根本更致死命的问题——土地改革着手了. 五四运动当然不只是文艺运动,而在文艺方面,这几十年来划的痕迹, 即使不应该轻易满足,但也是值得自慰的.在这么些年来,因为中国老在侵 略者压迫者的铁蹄下呻吟,中国文艺工作者大体能通过文艺为中国人民的解 放运动服务.虽则有的人就在对日抗战中也主张写与抗战无关的东西,如同 在今日民主世纪主张写与人民无关的东西一样.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而且 他们的面目也容易被人民看得很清楚,他们的作品的真正评价也不必待五百 年后. 诗歌、小说的写法进步了,视野扩大了,主题也更积极了.戏剧也是如 此. 有几种现象是值得一提的: 一、五四运动当时主要的介绍外国戏剧作家的作品及其精神,对于技术 注意较少.直到这几年,舞台艺术、表演技术方面的介绍和研究才渐渐多起 来了.比起以前所谓爱美剧时代自不可同日而语.但毛病也正在此处,有些 人对技术似乎有了过高的自信,再加客观环境的困难.商业主义的诱惑,渐 渐有了"技术至上"的偏向.初期那种为大众剧运不顾一切的精神是不易看 到了. 二、五四当时的剧运主要是企图以新的资产阶级的戏剧来打倒旧的封建 戏剧.因此话剧与旧戏是对立的,不相容的.及至抗战军兴,我们得向一切 文艺、一切戏剧作民族的动员.这样,话剧与平剧以及一切地方戏、杂剧形 成了广大的团结.在上海、在武汉、在桂林、在重庆,各剧种间的兄弟关系 曾发展到使人感动的高度,从艺术上的相互观摩,到生活上的相互帮助. 倘使在胜利之后这种关系能继续发展,并能争取到戏剧改进的优越条 件,中国戏剧是预约着无限光辉的.而没想到胜利的一面反而到来新戏剧的 空前凋落和退步. 三、戏剧界初期在抗战大纛下的团结,虽然使人发思古之幽情,但十年 来的痛苦经验,也告诉我们,没有批评的统一战线是何等的脆弱不可靠.且 不说话剧与其他剧种之间了,就话剧本身说,他的团结在抗战末期已开始显 著的分裂.随着抗战形势的复杂化,作家与剧人对现实改造的态度自有不同, 而这自然会反映到舞台上的创作生活. 在民主运动的今天,我们依旧迫切要求一切戏剧工作者的团结,但也多 么需要严格的批评. 四、无原则的统一战线的时代过去了,今天应该有一个伟大的朗爽的批 评时代. 无论是戏剧、电影以及任何剧种,在抗战中都曾演出充满生命力的幼芽, 但因没有正确有力的批评,使他们挡不住狂风暴雨的侵凌,也因同一原因, 卑贱的莠草会应运丛生,夺去它的养分.看看平剧改革的困难吧.看看刚刚 改革得有点样子的越剧也走着歧途吧.看看在消沉中挣扎的话剧东倒西歪的 步调吧.看看秋季以来刚有些新气象的电影界又充满了神怪、恐怖、色情的 乌烟瘴气吧.我们必须有更公正坚实的批评,才能帮助大家突破这些困难颠 沛. 五四运动没有使我们失望.那一运动对我们的正确号召依旧要求我们用 血用汗去辛苦实践.五四勇土们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精神已经照耀我们文 艺运动的每一角落,预约着不容阻隔、不容攘夺的胜利. (选自 1948 年5月4日出版版《五四谈文艺》, 中华全国文艺协会编 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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