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色的死 上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 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 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一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 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 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 贫儿富主,一样多忙 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 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象也没有什么生 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 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 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 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 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 深深的眼窝看来,他却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 垒在 X 字的上面。开了口, 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又仍旧嘶嘶的睡 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被 来。胡乱地穿好了 ,跑下了楼,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 出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 月的中间,他总是每昼夜颠倒的要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 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 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 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 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 起来。他的鼻孔里,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 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一双迷人的眼睛, 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 也看得出来了。洋磁似的一排牙齿,也看得出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 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 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 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 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会不知不觉的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 走了出来。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 图书馆内了。 昨天晚上,他也在这样的一家酒馆里坐到半夜过后一点钟的时候,才走 出来,那时候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在路上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看看四面 并不能看见一个人影,万户千门,都寂寂的闭在那里,只有一行参差不齐的 门灯,黄黄的在街上投射出了几处朦胧的黑影。街心的两条电车的路线,在 放 似的青光。他立住了足,靠着了大学的铁栏杆,仰起头来就看见 了那十三夜的明月,同银盆似的浮在淡青色的空中。他再定睛向四面一看, 才知道清静的电车线路上,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 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他觉得自家一个人孤冷得很,好象同遇着了风浪后 的船夫,一个人在北极的雪世界里漂泊着的样子。背靠着了铁栏杆,他尽在
看月亮。看了一会,他那一双 得同老犬似的眼睛里,忽然滚下了两 颗眼泪来。去年夏天,他结婚的时候的景象,同走马灯一样,旋转到他的眼 前来了。 三面都是高低的山岭,一面宽广的空中,好象有江水的气味蒸发过来的 样子。立在山中的平原里,向这空空荡荡的方面一望,人们便能生出一种灵 异的感觉来,知道这天空的底下,就是江水了。在山坡的煞尾的地方,在平 原的起头的区中,有几点人家,沿了一条同曲线似的青溪,散在疏林蔓草的 中间。在一个多情多梦的夏天的深更里,因为天气热得很,他同他新婚的夫 人,睡了一会,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到朝溪的窗 纳凉去。灯火已经吹灭 了,月光从窗里射了进来。在藤椅上坐下之后,他看见月光射在他夫人的脸 上。定睛一看,他觉得她的脸色,同大理白石的雕刻没有半点分别。看了一 会,他心里害怕起来,就不知不觉的伸出了右手,摸上她的面上去。 “怎么你的面上会这样凉的?” “轻些儿吧,快三更了,人家已经睡着在那里,别惊醒了他们。” “我问你,唉,怎么你的面上会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呢?” “所以我总是要早死的呀!” 听了她这一句话,他觉得眼睛里一霎时的热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他就忽然伸了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面上的时候,他 觉得她的眼睛里,也有两条同山泉似的眼泪在流下来。他们两人肉贴肉的泣 了许久,他觉得胸中渐渐儿的舒爽起来了,望望窗外看,远近都洒满了皎洁 的月光。抬头看看天,苍苍的天空里,有一条薄薄的云影,浮漾在 。 “你看那天河。……” “大约河边的 小小的星儿,就是我的星宿了。” “什么星呀?” “织女星。” 说到这里,他们就停着不说下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他又眼看着 颗小小的星,低 对她说: “我明年未必能回来,恐怕你要比 女星更苦咧。” 他靠住了大学的铁栏杆,呆呆的尽在 对了月光追想这些过去的情 节。一想到最后的 句话,他的眼泪更连连续续的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 忽然看得见一条溪水来了。那一 溪的小窗,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沿 窗摆着的一张漆的桌子,也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桌上的一张半明不灭的洋 灯,灯下坐着的一个二十岁前后的女子, 子的苍白的脸色,一双迷人的 大眼,小小的嘴唇的曲线,灰白的嘴唇,都映到了他的眼睛里来。他再也支 持不住了,摇了一摇头,便自言自语的说: “她死了,她是死了,十月二十八日 个电报,总是真的。十一月初 四的 封信,总也是真的。可怜她吐血吐到气绝的时候,还在 叫我的 名字。” 一边流泪,一边他就站起来走,他的酒已经醒了,所以他觉得冷起来。 到了这深更半夜,他也不愿意再回到他那同地狱似的家里去。他原来是寄寓 在他的朋友的家里的,他住的楼上,也没有火钵,也没有生气,只有几本旧 书,横摊在黄灰色的电灯光里等他,他愈想愈不愿意回去了,所以他就慢慢 的走上上野的火车站去。原来日本火车站上的人是通宵不睡的,待车室里, 有火炉生在那里,他上火车站去,就是想去烤火去的。
一直的走到了火车站,清冷的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同他遇见,进了车站, 他在空空寂寂的长廊上,只看见两排电灯,在 黄黄的放光。卖票房里, 坐着了二三个女事务员,在 打呵欠。进了二等待车室,半醒半 坐了 两个钟头,他看看火炉里的火也快完了。远远的有机关车的车轮 来。车 站里也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跑来跑去的跑。等了一会,从东北来的火 车到了。车站上忽然热闹了起来,下车的旅客的脚步声同种种的呼唤 混 作了一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跟了一群旅客,他也走出火车站来了。出了 车站,他仰起头来一看,只见苍色圆形的天空里,有无数星辰,在 微动, 从北方忽然来了一阵凉风,他觉得有点冷得难耐的样子。月亮已经下山了。 街上有几个早起的工人,拉了车慢慢的在 行走,各店家的门灯,都象倦 了似的还在那里放光。走到上野公园的西边的时候,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朦 胧的灯影里,息息索索的飞了几张黄叶下来,四边的枯树都好象活了起来的 样子,他不觉打了一个冷噤,就默默的站住了。静静儿的听了一会,他觉得 四边并没有动静,只有 辘的车轮声,同在梦里似的很远很远,断断续续 的仍在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他才知道刚才的不过是几张落叶的声音。他走过 观月桥的时候,只见池的彼岸一排不夜的楼台都沉在酣 中间。两行灯火, 好象在那里嘲笑他的样子。他到家睡下的时候,东方已经灰白起来了。 中 这一天又是一天初冬好天气,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急急忙忙的洗了 手面,套上了一双破皮鞋,就跑出到外面来。 在蓝苍的天盖下,在和软的阳光里,无头无脑的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 他才觉得饥饿起来了。身边摸摸看,他的皮包里,还有五元余钱剩在那里。 半月前头,他看看身边的物件,都已卖完了,所以不得不把他亡妻的一个金 刚石的戒指,当入当铺。他的亡妻的最后的这纪念物,只质了一百六十元钱, 用不上半个月,如今也只有五元钱存在了。 “亡妻呀亡妻,你饶了我吧!” 他凄凉了一阵,羞愧了一阵,终究还不得不想到他目下的紧急的事情上 去。他的肚里尽管在 叽哩咕噜的响。他算算看这五元余钱,断不能在上 等的酒馆里去吃得醉饱。所以他就决意想到他无钱的时候常去的 家酒馆 里去。 家酒家,开设在植物园的近边,主人是一个五十光景的寡妇,当炉 的就是这老寡妇的女儿,名叫静儿。静儿今年已经是二十岁了。容貌也只平 常,但是她那一双同秋水似的眼睛,同白色人种似的高鼻,不识是什么理由, 使得见过她一面的人,总忘她不了。并且静儿的性质和善得非常,对什么人 总是一视同仁,装着笑脸的。她们那里,因为客人不多,所以并没有厨子。 静儿的母亲,从前也在西洋菜馆里当过炉的,因此她颇晓得些调味他妙诀。 他从前身边没有钱的时候,大抵总跑上静儿家里去的,一则因为静儿待他周 到得很,二则因为他去惯了,静儿的母亲也信用地,无论多少,总肯替他挂 账的。他酒醉的时候,每对静儿说他的亡妻是怎么好,怎么好,怎么被他母 亲虐待,怎么的染了肺病,死的时候,怎么的盼望他。说到伤心的地方,他 每流下泪来,静儿有时候也肯陪他哭的。他在静儿家里进出,虽然还不上两 个月,然而静儿待他,竟好象同待几年前的老友一样了。静儿有时候有不快 活的事情,也都告诉他的。据静儿说,无论男人女人,有秘密的事情,或者 有伤心的事情的时候,总要有一个朋友,互相劝慰的能够讲讲才好。他同静
儿,大约就是一对能互相劝慰的朋友了。 半月前头,他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的,只听说静儿“要嫁人去了”。 他因为不愿意直接把这话来问静儿,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 察静儿的行 状。因为心里有了这一 心,所以他觉得静儿待他的态度,比从前总有些 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将夜的时候,他正在静儿家坐着喝酒,忽然来了一个三 十来岁的男人。静儿见了这男人,就丢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说话去。静儿 走开了,所以他只能同静儿的母亲去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然而他一边说话, 一边却在那里注意静儿和 人的举动。等了半点多钟,静儿还尽在那里同 人说笑,他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同伤弓的野兽一般,匆匆的走了。自从 天起,到如今却有半个月的光景,他还没有上静儿家里去过。同静儿绝 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厉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从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劝慰的知心好友,我现在上哪里去找得出这样的一个朋友呢!” 近来他于追悼亡妻之后,总要想到这一段结论上去。有时候他的亡妻的 面貌,竟会同静儿的混到一处来。同静儿绝交之后,他觉得更加哀伤更加孤 寂了。 他身边摸摸看,皮包里的钱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这事作了口实,跑 上静儿的家里去。一边这样的想,一边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 里边的“盍县罢哈”(Wolfram von Eschenbach)来。 “千古的诗人盍县罢哈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洁的心 情来爱‘爱利查陪脱’。” 想到这里,他就唱了两句“坦好直”里边的唱句,说。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eht fuer dieses Leben 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ser) (你且去她的裙边,去算清了你们的相思旧债!)(可怜我一生孤冷! 你看 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 念了几遍,他就自言自语的说: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的家里去的,古人能够这样的爱她的情人,我 难道不能这样的爱静儿么?” 看他的样子,好象是对了人家在 辩护他目下的行为似的,其实除了 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却并没有人在那里责备他。迟迟的走到静儿家里的时候, 她们母女两个,还刚才起来。静儿见了他,对他微微的笑了一脸,就问他说: “你怎么这许久不上我们家里来?” 他心里想说: “你且问问你自家看吧!” 但是见了静儿的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所以他只回 答说:“我因为近来忙得非常。” 静儿的母亲听了他这一句话之后,就佯瞋佯怒的问他说:“忙得非常? 静儿的男人说近来你倒还时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静儿听了她母亲的话,好象有些难以为情的样子,所以对她母亲说: “妈妈!” 他看了这些情节,就追问静儿的母亲说: “静儿的男人是谁呀?”
“大学前面的 家酒馆的主人,你还不知道么?”他就回转头来对静 儿说: “你们的婚期是什么时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个儿子,我们还要 来吃喜酒哩。” 静儿对他呆看了一忽,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停了一会,静儿问他说, “你喝酒么?” 他听她的声音,好象是在那里颤动似的。他也忽然觉得凄凉起来,一味 悲酸,仿佛象晕船的人的呕吐,从肚里挤上了心来。他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能把头点了几点,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对静儿看了一眼,静 儿也对他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同电光似的闪发了一下,静儿就三脚两步 的跑出外面去替他买下酒的菜去了。 静儿回来了之后,她的母亲就到厨下去做菜去,菜还没有好,酒已经热 了。静儿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斟酒,然而他总不敢抬起头来看静儿一 眼,静儿也不敢仰起头来看他。静儿也不言语,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 两人呆呆的坐了一会,静儿的母亲从厨下叫静儿说: “菜做好了,你拿了去吧!” 静儿听了这话,却兀的仍是不动。他不知不觉的偷看了一眼,静儿好象 是在 落泪的样子。 他胡乱的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盘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来。外边街上, 人 杂得很。穿过了一条街,他就走到了一条清净的路上。走了几步,走 上一处朝西的长坡的时候,看看太阳已经打斜了。远远的回转头来一看,植 物园内的树林的梢头,都染成了一片绛黄的颜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对 了西边地平线上溶在太阳光里的远山,和远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残阳,都起 了一种惜别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身,背负了夕阳的残照, 向东的走上长坡去了。 同在梦里一样,昏昏的走进了大学的正门之后,他忽听见有人叫他说: “Y 君,你上哪里去!年底你住在东京么?” 他仰起头来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同学。新剪的头发,穿了一套新做的 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箧,他大约是预备回家去过年去的。他对他同 学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的回答说: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过年么?” “对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看见你情人的时候,请你替我问问安吧。”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别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哈……” 他的同学走开之后,他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学园中,呆呆的立 了许多时候,好象是疯了似的。呆了一会,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边却在 自言自语的说: “他们都回家去了。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Oh! home!sweet home!” 他无头无脑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楼,在电灯底下坐了一会,他那昏乱的 脑髓,把刚才在静儿家里听见过的话又重新想了出来: “不错不错,静儿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会,就站了起来,把几本旧书,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
一包旧书拿到了学校前边的一家旧书铺里。办了一个天大的交涉,把几个大 天才的思想,仅仅换了九元余钱,还有一本英文的诗文集,因为旧书铺的主 人,还价还得太贱了,所以他仍旧留着,没有卖去。 得了九元余钱,他心里虽然在那里替 著书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边 却满足得很。因为有了这九元余钱,他就可以谋一晚的醉饱,并且他的最大 的目的,也能达得到了——就是用几元钱去买 些礼物送给静儿的这一件事情。 从旧书铺走出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是黄昏的世界了,在一家卖给女子用 的装饰品的店里,买了些丽绷(Ribben)犀簪同两瓶紫罗兰的香水,他就一 直跑回到了静儿的家里。 静儿不在家,她的母亲只一个人在那里烤火。见他又进来了, 静儿的母亲好象有些在嫌恶他的样子,所以就问他说: “怎么你又来了?” “静儿上哪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听了这话,他就走近她的身边去,把怀里藏着的那些丽绷香水拿了出来, 并且对她说: “这一些儿微物,请你替我送给静儿,就算作了我送给她的嫁礼吧。” 静儿的母亲见了那些礼物,就满脸装起笑容来说: “多谢多谢,静儿回来的时候,我再叫她来道谢吧。” 他看看天色已经晚了,就叫静儿的母亲再去替他烫一瓶酒,做几盘菜来。 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时候,静儿回来了。静儿见他又坐在 喝酒,不觉 呆了一呆,就向他说: “啊,你又……” 静儿到厨下去转了一转,同她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到他这里来。他 以为她是来道谢的,然而关于刚才的礼物的话,她却一句也不说,呆呆的坐 在他的面前,尽一杯一杯的只在 替他斟酒。到后来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 时候,静儿就红了两眼,对他说: “你不喝了吧,喝了这许多酒,难道还不够么?” 他听了这话,更加痛饮起来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调, 知从哪里说 起才好,他一边好象是对了静儿已经复了仇,一边好象也是在 哀悼自家 的样子。 在静儿的床上醉卧了许久,到了半夜后二点钟的时候,他才踉踉跄跄的 跑出静儿的家来。街上岑寂得很,远近都洒满了银灰色的月光,四边并无半 点动静,除了一声两声的幽幽的犬吠 外,这广大的世界,好象是已经死 绝了的样子。跌来跌去的走了一会,他又忽然遇着了一个卖酒食的夜店。他 摸摸身边看,袋里还有四五张五角钱的钞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饮 了一个尽量。他觉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 旋转的样子。倒前 冲后的走了两个钟头,他只见他的面前现出了一块大大的空地来。月光的凉 影,同各种物体的黑影,混作了一团,映到他的眼睛里来。 “此地大约已经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了吧。” 这样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脑里,又起了痉挛,他又不是现 在的他了。几天前的一场情景,又同电影似的,飞到了他的眼前。 天上飞满了灰色的寒云,北风紧得很。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他站在上
野公园的精养轩的门口,在 接客。这一天是他们同乡开会欢迎 W 氏的日 期。在人来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了女子医学专门 学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来赴会。他起初见她面的时候,不觉呆了一呆。 等那女子走近她身边的时候,他才同梦里醒转来的人一样,慌慌忙忙走上前 去,对她说: “你把帽子外套脱下来交给我吧。” 两个钟头之后,欢迎会 。那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五点钟的光景。出口 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挤得厉害。他走下楼来的时候,见那女子还没穿 外套,呆呆的立在门口。所以他就走上去问她说: “你的外套去取了没有?” “还没有。” “你把那铜牌交给我,我替你去取吧。” “谢谢。” 在苍茫的夜色中,他见了她 副细白的牙齿,觉得心里爽快得非常。 把她的外套帽子取来了之后,他就跑过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转 头来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从门 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 了一忽,她那细长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间消失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她那纤软的身体似乎刚在他面前擦过的样子。 “请你等一等吧!” 这样的叫了一声,上前冲了几步,他 瘦又长的身体,就横倒在地上 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医学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个黑影。四边静寂得很。 银灰色的月光,洒满了 块空地,把世界的物体都净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阳依旧由东方升了起来。太阳的光线,射到 牛込区役所前的揭示场的时候,有一个区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张告示, 贴上揭示场的板去。那一张告示说: 行路病者,年龄约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长五尺五寸,貌瘦,色枯 黄,颧骨颇高,发长数寸,乱披额上,此外更无特征。 色哔叽旧洋服一袭。 中有 Ernest Dowson’ s Poemsand Prose 一册,五角钞票一张,白绫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 S.S.等略字。身边遗 留有黑色软帽一顶,脚穿黄色浅皮鞋,左右各已破损了。病为脑溢血。本月 二十六日午前九时,在牛込若松町女子医学专门学校前之空地上发见,距死 时约可四小时。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为代付火葬。 牛込区役所示 一九二○年作 (原载 1921 年 7 月 7、8、9、11、12、13 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
沉 沦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 间介在的 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 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 的在 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 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 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本六寸长的 Wordsworth①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 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犬吠声, 悠悠扬扬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 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 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 you 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①”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 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 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 小草还是颠摇 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喷到他 白的脸上来。在这 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 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象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象是梦到了桃花源里 的样子。他好象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 贪午 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 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 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 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 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 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 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 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 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象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 一 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 her,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shecuts,andbindsthe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h,listen!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flowing with the s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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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大诗人(1770——1850〕,现在普遍译为华兹华斯。——作者注 英语:“啊,你这平静的轻纱!你这优美的轻纱!”——作者注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 三节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unhappy,far-off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loss,or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 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 《On Nature》),沙罗的《逍遥游》 (Thoreau’s《Ex-cursion》)之 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 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 把那 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 来,他心里似乎说:“象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 就把他念完,要留着细 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 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 这时候,他总把 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 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 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 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 把渭迟渥斯①的 节诗读了一遍之后, 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 用中国文翻译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 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 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 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儿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 千的痴话 是唱的前 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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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华兹华斯。——作者注
他一 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道: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英国诗是 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 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 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 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喀的咳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 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改装成一副忧郁的面色,好象他的笑 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真同嚼蜡一般,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 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 寂的 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水天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 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 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 Zarathustra①,把 Zarathustra 所说 的话,也在心里对 夫讲了。他的 megalomania②也同他的 hypochondria③ 成了 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在这样的时候,也难怪他不愿意上学校 去,去作 机械一样的工夫去。他竟有连接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他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 凝视他的样子。 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 总好象怀了恶意,射在他背脊上的样子。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 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 难受。看看他的同学们,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 听先生的讲义,只有 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 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 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 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 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 根好象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 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作乐去,一见了他那一 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 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 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 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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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波斯的国教袄教的始祖(公元前一千年左右)。为尼采著《查拉图司屈拉如是说》一书之主人公。 夸大妄想狂。——作者注 忧郁症。——作者注
——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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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 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 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 笑他,他就一 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 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 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 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 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同他 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 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 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 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哪儿去?” 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个日本学生都高 起来,好象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 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 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日本室内都铺的席子,坐也席 地而坐,睡也睡在席上的——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 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You coward fellow, you are too coward!①“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 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coward,coward!”②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 女学生的眼 波来了。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双眼睛里, 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 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 单送给 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 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她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 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 极点了。这一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 然不得不被 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 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 学回去的人,岂不在那里享 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捱得 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 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佳最美的七八年,我 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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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你这懦夫,你太怯懦!”——作者注 英语:“啊,怯懦,怯懦!”——作者注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 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 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 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地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 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 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①内的“伊扶”②,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 心满意足了。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 江水,发源安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 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 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 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在这小小的书斋里 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 他三岁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 本 W 大学卒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 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 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 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 所以他进了 K 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到 H 府中学来;在 H 府中学住 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 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他 小的 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 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 N 大学的预科。 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 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 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 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 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旁的 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 对那些迷 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的。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 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 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 仍复回家,到 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 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 W 中学 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 M 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 M 氏夫妻听,M 氏就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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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园是亚当和夏娃最初生活的地方(见《旧约》)。——作者注 “ 伊扶”即夏娃,圣经故事中上帝所造的女人。——作者注
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 W 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 M 氏,也是一 个糊涂的美国 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 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 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 H 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第二年 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 W 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 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 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 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 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 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 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军官,这一位二兄, 军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 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 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 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 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 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 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 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症的根苗,大概也就在这 时候培养成功的。 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 不日可见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赴 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 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①尚未醒悟,模 糊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里去了。这 他十九岁的 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 他的长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 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 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 ,与日本学 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 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 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 N 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 N 市是日本产美 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 N 市的高等学校去。 四 他的二十岁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 行车到 N 市去。 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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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时代的梦幻。
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 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 数窗外人家的灯 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 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 起来了。 “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① 这样的叫了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 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 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 ”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身上 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 漓, 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 就取了一张明 出来,垫在海涅(Hein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 他东京的朋友。 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四壁旗亭争赌酒,六街灯火远随车。 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夜后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bet wohl,ihr glatten Saele, Glatte Herren,glatte,Frauen! Auf 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 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Aus Heines Buch der Lieder.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 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 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 竟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 渐儿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 。 探头出去一望,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原 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过了一个钟头,火 车就到了 N 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一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 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 学生。他走上前去,对 生脱了一脱 帽,问他说: “第 X 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 生回答说: “我们一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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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感伤,太感伤了!”——作者注
他就跟了 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早晨还早 得很,N 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经过了几条冷 清的街巷,就在鹤舞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 “学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见太阳已经起来了。 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 。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荫里,疏疏落 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 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 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 已在 炊早饭了。 到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已经到 在那里。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 家旅馆里住下了之后,他觉得前途好象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 来他的故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 虽然时常觉得孤独,然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 地方。如今到了这 N 市的乡下之后,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 无邻舍,左首门外便是一条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 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生还没有到来,这一家宽旷的旅馆里,只 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 都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 N 市的附近是一太平原,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 遮障之处,远远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 有些鬼气。天花板里,又有 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飒飒的响 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得 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 (nostalgia),从未有比 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 也同天空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 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野 。 他的学校是在 N 市外,刚才说过 N 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的地 平线,界限广大得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 加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的学 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冈。除了 几家与学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中间, 只有几家为学生而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一般, 在麦田瓜地的中央。 晚饭毕后,披了黑呢的缦斗(le manteau),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 夕照中间 逍遥,是非常快乐的。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 IdyllicWanderings①的中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并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在风气 纯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一般。他到了 N 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载多了。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一 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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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诗般的徘徊。——作者注
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 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 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 毁伤”的 ,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 次总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 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 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 的 madam②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 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 了习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上都千篇一律 的说,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 的增加起来。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象是一本书上说, 俄国近代文学的创设者 Gogol①也犯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 ② 了 Gogol 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 《死了的灵魂》 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 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存在那 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 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 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 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见了妇女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 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 本有名的海淫小 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 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着自家起誓说: “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 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 以的。” 然而,到了紧迫的时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 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 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 又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优郁症也从此厉害起 来了。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一二个月,他的学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两个月 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 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死鱼的眼 睛一样了。 五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 都带起黄金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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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作者注 果戈里。——作者注 即《死魂灵》。——作者注
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 Wordsworth 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 遥漫步了半天。从 天以后,他的循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 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在他的脑里,不使他安静:想起那一天 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 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 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 也不能理 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谈了几 句之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 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理的 , 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他是染了神 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生一样,起 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虽在路上, 或在学校里遇见的时候,他同 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中国留学生 开会的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儿个同胞,竟宛然成了两 家仇敌。 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道 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也是 这一位同学说的。 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有 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人的 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 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也 时常在那里笑的。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 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 开 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 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 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 上,旅馆里的学生都上 N 市去行乐去。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 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来了。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 悄的坐了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 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上。他记得 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儿吃饭。他一想到经过她面前的时 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一本 G.Gissing①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传 了几声煞煞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起 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手 幽脚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 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璃窗里看去,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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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辛(1857—1903),英国十九世纪小说家。——作者注
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 他竟同被钉于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双雪样的乳峰! 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来。愈看愈 颤得厉害,他 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那赤 裸的“伊扶”便发了娇 说: “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 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 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复去,总睡不着,便 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 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 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象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 耳朵明明告诉他说: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 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 的。 他屏往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咳嗽 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 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 ,在楼下 同她的父亲在 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 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 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 一罩,咬紧了牙齿说: “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 。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 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 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 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 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他 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 “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 瘦的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 里想: “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太阳 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 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然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 愿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 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 货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 去吃去。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 交的 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斜低下去的, 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
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 大道相 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 条向 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 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 A 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 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 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 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 扇柴门竟 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 过了斜面, 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苍老的梅树种在 ,他知道这就是 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 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 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 是他刚走过的 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 平屋造在 。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 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成了一 个花圈,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地 向南斜 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 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 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空,同那皎洁的日轮, 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化 育。他 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 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里去 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又来又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 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 。从这一间房 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 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 “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问园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 时候, 却好遇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就问他说: “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么?” “这园是我经 。” “你住在什么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 的。”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道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 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 。他点了点头,又问 说: “你可以把园内的 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 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不 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岂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吧。”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六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hypochondria)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 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 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 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 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 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 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 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 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 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象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对他说: “啊吓,哭的是你么? 是冤屈了你了。象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 的虐待,这可是真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 怕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 ,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 的甘味在 。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 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 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 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 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和好起来;所 以这一 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 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 已将凋落起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炊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 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 丁家包办,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 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
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 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 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 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 霎时回复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①的诗集下来,一边高 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阳起 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 收割起。金黄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那 风景 看密来(Millet)①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象已经变了几千 年前的原始基 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 小起来。 “饶赦了!饶赦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来, 你们来,都来同我讲和罢!” 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 了那平原的秋色呆 呆的立在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边,有两人在那里低声的 说: “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 这分明是男子的 。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 之后,好象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 自家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 ,他立 在苇草的右面,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 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说: “你心真好,请你今晚来吧,我们到如今还没在被窝里××。”他忽然 听见两人的嘴唇,咂咂的好象在 吮吸的样子。他 偷了食的野狗一样, 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 这样的地步。”他心里虽然如此的在 痛骂自己,然而他 双尖着的耳 朵却一言半语也不愿意遗漏,用了全副精神在 听着。地上的落叶索息索 息的响了一下。 .带的声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几 。 舌尖吮吸的 。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你快……快××罢。……别……别……别被人…… 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 上颚骨同下颚骨呷呷的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的 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 猫狗一样,回到楼上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 七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
① ①
清代诗人。——作者注 法国十九世纪画家,现在普遍译为米勒。——作者注
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 。 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 原,无头 无绪的尽是向南走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 A 神宫前的电车停留处了。 候恰好从南面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乘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 竟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开车的教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了 二三十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了下来。他的面前就 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 微笑。超海而南有 一发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心里 去。堤外有一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轻轻的 在系着的地方浮荡。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红红的浮 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话,也不知道 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磬的声来。 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从对 岸过来了。跟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门 开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去。 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 他说: “请进来吓!” 他不觉惊了一头,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卖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见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在 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好象是一桶冷水浇上身来的样子。 他的面色立时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要想出来又不得出来;可怜他那 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个大大的难境里去了。 “进来吓!请进来吓!”里面又娇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 “可恶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这样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脚 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象是对了 个年 轻的侍女 的样子。但是他 一阵红一阵的面色,和他的面上微微儿在 振动的筋肉,他总隐藏不过。他走到 个侍女的面前的时候,几乎要 同小孩似的哭出来了。“请上来!” “请上来!” 他硬了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那时候他的精神已经 有些镇静下来了。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一阵恼人的粉花 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处, 扑上他的鼻孔里来。他立刻觉得头晕起来,眼睛里看见了几颗火星,向后面 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间,有一长圆 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了微笑在 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去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女人口里吐出来的气息,也热和和的喷上他的面来。他不知不觉 把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 他的意识感觉到他这行为的时候,他的面色又立
刻红了起来。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她说: “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 女便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说: “随便拿几样来吧。” “酒要不要?” “要的。” 女出去之后,他就站起来推开了纸窗,从外边放了一阵空气进来。 因为房里的空气沉浊得很,他刚才在夹道中闻过的 阵女人的香味,还剩 在那里,他实在是被这一阵气味压迫不过了。 一湾大海,静静的浮在他的面前。外边好象是起了微风的样子,一片一 片的海浪,受了阳光的返照,同金鱼的鱼鳞似的在 微动。他立在窗前看 了一会,低 吟了一句诗出来: “夕阳红上海边楼。” 他向西一望,见太阳离西南的地平线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会, 他的心思怎么也离不开刚才的那个侍女。她的口里的头上的面上的和身体上 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诗的心 是假的,想女人的肉体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会, 女把酒菜搬了进来,跪坐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的替他 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细细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闷都告诉了她,然而 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视她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摇动一摇动。他不过 同哑子一样,偷看着她那搁在膝上的一双纤嫩的白手,同 里露出来的一 红的围裙角。 原来日本的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 短的围裙。外边就 是一件长袖的 , 上也没有钮 腰里只缚着一条一尺多宽的带子, 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 每一步一步的掀开来,所 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处,他在 路上遇见女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这些地方。他切齿的痛骂自己,畜生!狗 贼!卑怯的人!也便是这个时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围裙角,心里便乱跳起来。愈想同她说话,他觉得愈讲 不出话来。大约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烦起来了,便轻轻的问他说: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这一句话,他 瘦苍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含含糊糊的 回答了一声,他呐呐的总说不出话来。可怜他又站在断头台上了。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 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 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 “支 ”,这“支 ”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 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 ”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起痉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女看他发颤发得厉害,就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好教他把精神 安静安静,所以对他说: “酒就快没有了,我再去拿一瓶来吧。” 停了一会,他听得那侍女的脚步 走上楼来。他以为她是上他这里来 的,所以就把 整了一整,姿势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了。她原来是领 了两三个另外的客人,上间壁的 间房间里去的。那两三个客人都在那里
对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娇滴滴的说: “别胡闹了,间壁还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了就立刻发起怒来。他心里骂他们说: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 世间哪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罢了, 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 当作了情人吧。” 他马上就想跑回去发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却很羡慕 壁的几个俗 物。他的心里,还有一处地方在 盼望 侍女再回到他这里来。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觉得身上热起来。打开了窗门,他 看看太阳就快要下山去了。又连饮了几杯,他觉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胧起来。 西面堤外的那灯台的黑影,长大了许多。一层茫茫的薄雾,把海天融混作了 一处。在这一层混沌不明的薄纱影里,西方那将落不落的太阳,好象在那里 惜别的样子。他看了一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 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热的双颊,便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醉了!” 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立在窗 痴笑,便问他说: “窗开了这样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这样好的落照,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一首诗给你 看看。” 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觉得奇怪起来。他心里想: “我怎么会变了这样大胆的?” 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更觉得快活起来,又禁不得呵呵的笑了一 阵。他听见间壁房间里的 个俗物,高 唱起日本歌来,他也放大了嗓 子唱着说: 醉拍栏杆酒意寒,江湖牢落又冬残。剧怜鹦鹉中州骨,未 拜长沙太傅官。一饭千金图报易,五噫几辈出关难。茫茫烟 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高 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八 一醉醒来,他看见自家睡在一 绸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 这一间房间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间房间了。房中挂着一盏十烛光 的电灯,枕头边上摆着了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 就踉踉跄跄的走到房外去。他开了门,却好白天的 女也跑过来了。她问 他说: “你!你醒了么?” 他点了一点头,笑微微的回答说: “醒了。厕所是在什么地方的?”“我领你去吧。”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过日间的那道夹道的时候,电灯点得明亮得很。远 近有许多歌唱的 ,三弦的 ,大笑的 ,传到他的耳朵里来。白天 的情节,他都想了出来。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对那侍女说的 话的时候, 他觉得面上又发起烧来。从厕所回到房里之后,他问那侍女说:
“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 “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八点四十五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账来罢!” “是。”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 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那侍女 说: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 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 “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吧。” 他的手震动得更加厉害。他的话声也颤动起来了。那侍女对他看了一眼, 就低声的说: “谢谢!” 他一直的跑下了楼,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来。外面冷得非常,这一 天,大约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样子。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 圆形天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边上走了一会,看看远岸的渔灯,同鬼火似的在 招引他。细 浪中间,映着了银色的月光,好象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开闭的样子。不知 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边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 痛骂自己。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 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吧。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了。没 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 上的人又都在 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兄弟,自家的手足,都在 挤我出去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 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下来。他 白的面色,竟同死人 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 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那又瘦又长的影子, 不觉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 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地步的。影子呀影子, 你饶了我罢!” 他向西面一看, 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 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 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 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吓,我如今再不能见你 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走了一会,
再向 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他觉得四边的 景物,都 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 续的说:“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原载小说集《沉沦》,1921 年 10 月 15 日,上海泰东图书局初版)
茫茫夜 一天星光灿烂的秋天的朝上,大约时间总在十二点钟以后了,静寂的黄 浦滩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街灯的灰白的光线, 在苍茫的夜色里,烘出 了几处电杆和建筑物的黑影来。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车停在那里,但是车夫 好象已经 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动静。黄浦江中停着的船上,时有一声船 板和货物相击的 传来,和远远不知从何处来的汽车车轮声合在一处,更 加形容得这初秋深夜的黄浦滩上的寂寞。在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滩上 忽然闪出了几个纤长的黑影来,他们好象是自家恐惧自家的脚步声的样子, 走路走得很慢。他们的话 不很高,但是在这沉寂的空气中,他们的足音 和话声,已经觉得很响了。 “于君,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 又要吐起来。” 讲这一句话的,是一个十九岁前后的纤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 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 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他的 身体好象是不十分强,所以在微笑的时候,他的苍白的脸上,也脱不了一味 悲寂的形容。他讲的虽然是北方的普通话,但是他 徐的喉音,和宛转的 声调,竟使听话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来。被他叫作“于君”的,是一个二 十五六岁的青年,大约是因为酒喝多了,颊上有一层红潮,同蔷薇似的罩在 。眼睛里红红浮着的,不知是眼泪呢还是醉意,总之他的眉间,仔细看 起来,却有些隐忧含着,他的勉强装出来的欢笑, 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 他比刚才讲话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着一套藤青的哔叽洋服,与刚才讲话 的那青年的鱼白大衫,却成了一个巧妙的对称。他的面貌无俗气,但亦无特 别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 面上,加上一双比较细小的眼睛,和一个粗大 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宽的旧式的硬领和红格的领结看来, 我们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富有趣味的人。他听了青年的话,就把头向右转了一 半,朝着了那青年,一边伸出右手来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边笑着回答说: “谢谢,迟生,我酒已经醒了。今晚真对你们不起,要你们到了这深夜 来送我上船。” 讲到这里,他就回转头来看跟在背后的两个年纪大约二十七八的青年, 从这两个青年的洋服年龄面貌推想起来,他们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学时 同 学。两个中的一个年长一点的人听了姓于的青年的话,就抢上一步说: “质夫,客气话可以不必说了。可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还没有问你, 你的钱够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听了,就放了捏着的迟生的手,用右手指着迟生回答说: “吴君借给我的二十元,还没有动着,大约总够用了,谢谢你。” 他们四个人——于质夫吴迟生在前,后面跟着二个于质夫的同学,是刚 从于质夫的寓里出来,上长江轮船去的。 横过了电车路沿了滩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钟,他们已经走到招商 局的轮船码头了。江里停着的几只轮船,前后都有几点黄黄的电灯点在那里。 从黑暗的堆栈外的码头走上了船,招了一个在 假睡的茶房,开了舱里的 房门,在第四号官舱里坐了一会,于质夫就对吴迟生和另外的两个同学说: “夜深了,你们可先请回去,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经谢不胜谢了。” 吴迟生也对另外的两个人说: “那么你们请先回去,我就替你们做 罢。”
于质夫又拍了迟生的肩说: “你也请同去了罢。使你一个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迟生笑着回答说: “我有什么要紧, 只是他们两位, 明天还要上公司去的, 不可太睡迟了。 ” 质夫也接着对他的两位同学说: “那么请你们两位先回去,我就留吴君在这儿谈罢。” 送他的两个同学上岸之后,于质夫就拉了迟生的手回到舱里来。原来今 晚开的这只轮船,已经旧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颇慢。因此乘此船的 乘客少得很。于质夫的第四号官舱,虽有两个舱位,单只住了他一个人。他 拉了吴迟生的手进到舱里,把房门关上之后,忽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感觉,同 电流似的,在他的脑里经过了。在电灯下他的肩下坐定的迟生,也觉得有一 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发生,尽俯着首默默地坐在 。质夫看着迟生的同蜡人 似的脸色,感情竟压止不住了,就站起来紧紧的捏住了他的两手,面对面的 对他幽幽的说: “迟生,你同我去罢,你同我上 A 地去罢。”这话还没有说出之先,质 夫正在那里想: “二十一岁的青年诗人兰勃 Arthur 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尔兰 PauI Verlaine。白儿其国的田园风景。两个人的纯洁的爱。……” 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变了一句话,表现了出来。质夫的心里实在想 邀迟生和他同到 A 地去住几时,一则可以安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则可以看守 迟生的病体。迟生听了质夫的话,呆呆的对质夫看了一忽,好象心里有两个 主意,在 战争,一霎时 不下的样子。质夫看了他这一副形容,更加 觉得有一种热情,涌上他的心来,便不知不觉的逼进一步说: “迟生你不必细想了,就答应了我罢。我们就同乘了这一只船去。” 听了这话,迟生反恢复了平时的态度,便含着了他固有的微笑说: “质夫,我们后会的日期正长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 A 地之 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变化,详详细细的写信来通报我,我也可 以一样的写信给你,这岂不和同住在一块一样么?” “话原是这样说,但是我只怕两人不见面的时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 到了 候我对你和你对我的目下的热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夺去了。” “要是这样,我们两个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难道 还不能了 的心么?” 听了这话,看看他 双水盈盈的瞳人,质夫忽然觉得感情激动起来, 便把头低下去,搁在他的肩上说: “你说什么话,要是我不能了解你, 就不劝你同我去了。” 讲到这里,他的语声同小孩悲咽时候似的发起颤来了。他就停着不再说 下去、一边却把他的眼睛,伏在迟生的肩上。迟生觉得有两道同热水似的热 气浸透了他的鱼白大衫和蓝绸夹袄,传到他的肩上去。迟生也觉得忍不住了, 轻轻的举起手来,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 看那十烛光的电灯。 这夜里的空气,觉得沉静得同在坟墓里一样。舱外舷上忽有几声水手呼唤 和起重机滚船索的声音传来,质夫知道船快开了,他想马上站起来送迟生上 船去,但是心里又觉得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无论如何总想多尝一忽。 照原样的头靠在迟生的肩上,一动也不动的坐了几分钟,质夫听见房门外有 人在 敲门。他抬起头来问了一声是谁,门外的人便应声说:
“船快开了。送客的先生请上岸去罢。” 迟生听了,就慢慢的站了起来,质夫也默默的不作一声跟在迟生的后面, 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电灯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侧的跳板上的时候,迟 生忽然站住了。质夫抢上了一步,又把迟生的手紧紧的捏住,迟生脸上起了 两处红晕,幽幽扬扬的说: “质夫,我终究觉得对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长途的寂 寞,……” “你不要替我担心思了,请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时候,千万请 你写信来通知我。” 质夫一定要上岸来送迟生到码头外的路上。迟生怎么也不肯,质夫只能 站在船侧,张大了两眼,看迟生回去。迟生转过了码头的堆栈,影子就小了 下去,成了一点白点,向北在街灯光里出没了几次。那白点渐渐远了,更小 了下去,过了六七分钟,站在船舷上的质夫就看不见迟生了。 质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会、深深的呼了一 气,仰起头来看见了 几颗明星在深蓝的天空里摇动,胸中忽然觉得悲惨起来。这种悲哀的感觉, 就是质夫自身也不能解说,他自幼在日本留学,习惯了飘泊的生活,生离死 别的情景,不知身尝了几多,照理论来,这一次与相交未久的吴迟生的离别, 当然是没有什么悲伤的,但是他看看黄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点一点小下去 的吴迟生的瘦弱的影子,觉得将亡未 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 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在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间,他觉得 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吴迟生的纤弱的病体,更有使他泪落的地方。在船舷 的灰色的空气中站了一会,他就慢慢的走到舱里去了。 长江轮船里的生活,虽然没有同海洋中间 单调,然而与陆地隔绝后 的心境,到底比平时平静。况且开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黄雾,长江 两岸的风景,如烟如梦的带起伤惨的颜色来。在这悲哀的背景里,质夫把他 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画幅一般回想出来了。 三月前头住在东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 妇的关系,和污泥一 样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与贪恶的苦闷,逃往盐原温泉前后的心境, 归国的决心。想到最后这一幕,他的忧郁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来,眼 看着了江上午后的风景,背靠着了甲板上的栏杆,他便自言自语的说: “泡影呀,昙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这也是质夫的一种迷信,当他决计想把从来的腐败生活改善的时候,必 要搬一次家,买几本新书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头,他动身回国的时候,也 下了一 大的决心。他心里想: “我这一次回国之后,必要把旧时的恶习改革得干干净净。戒烟戒酒戒 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锻炼,使我的朋友全要惊异说我是与前相 反了。……” 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仍旧是与从前一样,烟酒非但不戒下,并且更 加加深了。女色虽然还没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过变了一个方向,依 旧在 伸张。想到了这一个结果,他就觉得从前的决心,反成了一段讽刺, 所以不觉叹气微笑起来。叹声还没存发完,他忽听见人在他的左肩下问他说: “Was Seufzen Sie,Monsieur?” (你为什么要发叹声?) 转过头来一看,原来这船的船长含了微笑,站在他的边上好久了,他因
为尽在那里想过去的事情,所以没有觉得。这船长本来是丹麦人,在德国的 留背克住过几年,所以德文讲得很好。质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经同他讲过 话,因此这身材矮小的船长也把质夫当作了朋友。他们两人讲了些闲话,质 夫就回到自己的舱里来了。 吃过了晚饭,在官舱的起坐室里看了一回书,他的思想又回到过去的生 活上去,这一回的回想,却集中在吴迟生一个人的身上。原来质夫这一次回 国来,本来是为转换生活状态而来,但是他 动身的时候,接着了一封他 的同学邝海如的信说: “我住在上海觉得苦得很。中国的空气是同癞病院的空气一样,渐渐的 使人腐烂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国了。你若要回来,就请你来替了我的职, 到此地来暂且当几个月编辑罢。万一你不愿意住在上海,那么 A 省的法政专 门学校要聘你去做教员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学在那里当编辑的 T 书局的编辑所里。有 一天晚上,他同邝海如在外边吃了晚饭回来的时候,在编辑所里遇着了一个 瘦弱的青年,他听了这青年的同音乐似的话 就觉得被他迷住了。这青年 就是吴迟生呀!过了几天,他的同学邝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吴迟生及另 外几个人在汇山码头送爪海如的行,船开之后,他同吴迟生就同坐了电车, 回到编辑所来。他看看吴迟生的苍白的脸色和他的纤弱的身体,便问他说: “吴君,你身体好不好?” 吴迟生不动神色的回答说: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质夫听了这话,就不觉张大了眼睛惊异起来。因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 不肯说自家的病的,但是吴迟生对了才遇见过两次的新友,竟如旧交一般的 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讲了。质夫看了迟生的这种态度,心里就非常爱他,所以 就劝他说: “你若害这病,那么我劝你跟我上日本去养病去。” 他讲到这里,就把乔其慕亚的一篇诗想了出来,他的幻想一霎时的发展 开来了。 “日本的郊外杂树丛生的地方,离东京不远,坐高架电车不过四五十分 钟可达的地方,我愿和你两个人去租一间草舍儿来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 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围,要有一条小小的清溪。清溪里要有几尾游鱼。晚春 时节,我好和你拿了锄耜,把花儿向草地里去种。在蔚蓝的天盖下,在和暖 的熏风里,我与你躺在柔软的草上,好把 洋的小曲儿来朗诵。初秋晚夏 的时候,在将落未落的夕照中间,我好和你缓步逍遥,把落叶儿来数。冬天 的早晨你未起来,我便替你做早饭,我不起来,你也好把早饭先做。我礼拜 六的午后从学校里回来,你好到冷静的小车站上来候我。我和你去买些牛豚 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谈,谈到礼拜的日中。书店里若有外国的新书到来, 我和你省几日油盐,可去买一本新书来消那无聊的夜永。……” 质夫坐在电车上一边作这些空想,一边便不知不党的把迟生的手捏住 了。他捏捏迟生的柔软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种别样的幻想。面上红了一红, 把头摇了一摇,他就对迟生问起无关紧要的话来: “你的故乡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故乡是直隶乡下,但是现在住在苏州了。”
“你还有兄弟姊妹没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干什么?” “我因为北京天气太冷,所以休了学,打算在上海过冬。并且这里朋友 比较得多一点,所以觉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电车已经到了大马路外滩了。换了静安寺路的电车 在跑马厅尽头处下车之后,质夫就邀迟生到编辑所里来闲谈。从此以后,他 们两人的交际,便渐渐儿的亲密起来了。 质夫的意思以为大地间的情爱,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恋爱外,以友情为最 美。他在日本飘流了十来年,从未曾得着一次满足的恋爱,所以这一次遇见 了吴迟生,觉得他的一腔不可发泄的热情,得了一个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标, 说起来虽是他平生的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沦落未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 的哀史的证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迟生到编辑所来和他谈到夜半,质夫忽 然想去洗澡去。邀了迟生和另外的两个朋友出编辑所走到马路上的时候,质 夫觉得空气冷凉得很。他便问迟生说: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钻到我的外套里来。” 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 倒在质夫的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 身上去。 他们出浴堂已经是十二点钟了。走到三岔路 要和迟生分手的时候, 质夫觉得怎么也不能放迟生一个人回去,所以他就把迟生的手捏住说: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们上编辑所去睡罢。” 迟生也象有迟疑不忍回去的样子,质夫就用了强力把他拖来了。那一天 晚上他们谈到午前五点钟才 。过了两天,A 地就有电报来催,要质夫上 A 地的法政专门学校去当教员。 质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点钟的时候,船到了 A 地。在昏黑的轮船码 头上,质夫辨不出方向来,但看见有几颗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长江波影里。 离开了码头上的嘈杂的群众,跟了一个法政专门学校里托好在那里招待他的 人上岸之后,他觉得晚秋的凉气,已经到了这长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码头近 傍一家同十八世纪的英国乡下的旅舍似的旅馆里住下之后,他心里觉得孤寂 得很。他本来是在大都会里生活惯的人,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到了这一处 不闹热的客舍内,从微明的洋灯影里,看看这客室里的粗略的陈设,心里当 然是要惊惶的。一个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对他说了几句话,从他的房里 出去之后,他真觉得是闯入了龙王的水牢里的样子,他的脸上不觉有两颗珠 泪滚下来了。 “要是迟生在这里,那我就不会这样的寂寞了。啊,迟生,这时候怕你 电灯底下微微的笑着,在 做好梦呢!” 在床上横靠了一忽,质夫看见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来,远远的鸡鸣 声也听得见了。过了一会,有一部运载货物的单轮车,从窗外推过了,这车 轮的仆独仆独的响声,好象是在 报告天晴的样子。 侵旦,旅馆里有些动静的时候,从学校里差来接他的人也来了。把行李 交给了他,质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车上学校里去。沿了长江,过了一条店家还 未起来的冷清的小街,质夫的人力车就折向北去。车并着了一道城外的沟渠, 在一条长堤上慢慢前进的时候,他就觉得元气恢复起来了。看看东边,以浓
蓝的天空作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宝塔,把半规初出的太阳遮在那里。西边是 一道古城,城外环绕着长沟,远近只有些起伏重叠的低岗和几排鹅黄疏淡的 杨柳点缀在那里。他抬起头来远远见了几家如装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 看城墙上孤立在那里的一排电杆和电线,又看看远处的地平线和一湾苍茫无 际的碧落,觉得在这自然的怀抱里,他的将来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晓是 什么原因,不知不觉他竟起了一种感谢的心情。过了一忽,他忽然自言自语 的说: “这谦虚的情!这谦虚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尔特 Wilde 呀,佛 尔兰 Verlaine 呀!你们从狱里叫出来的‘要谦虚’Behumble!的意思我能了 。” 车到了学校里,他就通名刺进去。跟了门房,转了几个弯,到了一处门 上挂着“教务长”牌的房前的时候,他心里觉得不安得很。进了这房他看见 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务长迎了出来。这教务长带着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视 眼镜,口角上有两丛微微的胡须黑影,讲一句话,眼睛必开闭几次。质夫因 为是初次见面,所以应对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谨。讲了几句寻常套话之后, 他就领质夫上 上去吃早饭。在早膳席上,他为质夫介绍了一番。质夫对 了这些新见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种异常的压迫,他一个人心里想: “新媳妇初见姑嫂的时候,她的心理应该同我一样的。唉,在山泉水清, 出山泉水浊,我还不如什么事也不干,一个人回到家里去贪懒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顿了一下,姓倪的 务长就把功课时间表拿 了过来。却好那一天是礼拜,质夫就预备第二日去上课。倪教务长把编讲义 上课的情形讲了一遍之后,便轻轻的对质夫说: “现在我们校里正是五风十雨的时候,上课时候的讲义,请你用全副精 神来对付。礼拜三用的讲义,是要今天发才赶得及,请你快些预备罢。” 他出去停了两个钟头,又跑上质夫那边来,那时候质夫已有一页讲义编 好了。倪教务长拿起这页讲义来看的时候,神经过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颇强的 质夫,觉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边心里又在那里恐惧,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 怕没有就过事的人是不能了 。他看了讲义之后,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但是质夫的纤细的神经却告诉质夫说: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经满足了。” 恐惧的心思去了之后,质夫的自尊心又长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从前 也加一倍抬起头来,但是一种自然的势力,把这自尊心压了下去,教他忍受 了。这教他忍受的心思,大约就是卑鄙的行为的原动力,若再长进儿级,就 不得不变成奴隶性质。现在社会上的许多成功者,多因为有这奴隶性质,才 能成功,质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约也是靠他这时候的这点奴隶性质而来的。 这一天晚上质大上床的时候,却有两种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来往。 一种是恐惧的心思,就是怕学生不能赞成他。一种是喜悦的心思,就是觉得 自家是专门学 教授了。正在那里想的时候,他觉得有一个人钻进他的被 来,他闭着眼睛,伸手去一摸,却是吴迟生。他和吴迟生颠颠倒倒的讲了许 多话。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斋夫进房来替他倒洗面水,他被斋夫惊醒的时候, 才知道是一场好梦,他醒来的时候,两只手还紧紧的抱住在 。 第二次上课钟打后,质夫跟了倪教务长去上课去。倪教务长先替他向学 生介绍了几句,出课堂门去了,质夫就踏上讲坛去讲。这一天因为没有讲义 稿子,所以他只空说了两点钟。正在那里讲的时候,质夫觉得有一种想博人
欢心的虚伪的态度和言语,从他的面上口里流露出来。他心里一边在 鄙 笑自家,一边却怎么也禁不住这一种态度和这一种言语。大约这一种心理和 前节所说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构成奴隶性质的基础罢? 好容易破题儿的第一天过去了。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倪教务长的苍 黄的脸上浮着了一脸微笑,跑上质夫房里来。质夫匆忙站起来让他坐下之后, 倪教务长便用了日本话,笑嘻嘻的对质夫说: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几班,都来要求加钟点了。” 质夫心里虽然非常喜欢,但是面上却只装着一种漠不相关的样子。倪教 务长到了这时候,也没有什么隐瞒了,便把学校里的内情全讲了出来。 “我们学校里,因为陆校长今年夏天同军阀李星狼麦连邑打了一架,并 反对违法议员和驱逐李麦的走狗韩省长的原因,没有一天不被军阀所仇视。 现在李麦和那些议员出了三千元钱,买收了几个学生,想在学校里捣乱。所 以你没有到的几天,我们是一夕数惊,在这里防备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几 个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学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们学生的攻击, 们在教课上就站不住了。一个学校中,若聘的教员,不能得学生的好感, 教课上不能铜墙铁壁的站住,风潮起来的时候, 还有什么法子?现在好 了,你总站得住了, 我也大可以放心了。 呵呵呵呵 (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话) , 你成功了呀!” 质夫听了这些话,因为不晓得这 A 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 倪教务长对质夫是很满足的一件事情,质夫明明在他的言语态度上可以看得 出来。从此质夫当初所怀着的那一种对学生对教务长的恐惧心,便一天一天 的减少下去了。 四 学校内外浮荡着的暗云,一层一层的紧迫起来。本来是神经质的倪教务 长和态度从容的陆校长常常在那里作密谈。质夫因为不谙那学校的情形,所 以也没有什么惧怕,尽在 于他自家一个人的事。 初到学校后二三天的紧张的精神,渐渐的弛缓下去的时候,质夫的许久 不抬头的性欲、又露起头角来了。因为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吴迟生的印象一 天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下云。于是代此而兴,支配他的全体精神的欲情, 便分成了二个方向一起作用来。一种是纯一的爱情,集中在他的一个年轻的 学生身上。一种是间断偶发的冲动。这种冲动发作的时候,他竞完全成了无 理性的野兽,非要到城里街上,和学校附近的乡间的贫民窟里去乱跑乱跳走 一次,偷看几个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欲的冲动压制下去。有一天晚上, 这冲动发作的时候,倪教务长不 响的走进他的房里来忠告他说: “质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们得着了一个消息,说是几个被李 麦买取了的学生, 预备今晚起事, 我们教职员还是住在一处, 不要出去的好。 ” 质夫在房里电灯下坐着,守了一个钟头,觉得苦极了。他对学 风潮, 还未曾经验过,所以并没有什么害怕,并且因为他到这学校不久,缠绕在这 学校周围的空气,不能明白,所以更无危惧的心思。他听了倪教务长的话之 后,只觉得有一种看热闹的好奇心起来,并没有别的观念。同西洋小孩在圣 诞节的晚上盼望圣诞老人到来的样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这捣乱事件快 些出现。等了一个钟头,学校里仍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 的冲动的发作压倒了。他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又坐了一忽, 又站起来走了几圈,觉得他的兽性,终究压不下去。换了一套中国 ,他
便悄悄的从大门走了出去。浓蓝的天影里,有几颗游星,在那里开闭。学校 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亏这一条路是沿着城墙沟渠的,所以黑暗中 的城墙的轮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还当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标。他同瞎子 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几脚,踏了几 ,走到北门城门外的时候,忽然想 起城门是快要闭了。若或进城去,他在城里又无熟人,又没有法子弄得到一 张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决的。所以在城门外迟疑了一会,他就回转了脚, 一直沿了向北的 条乡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处狭的街上了。 他以为这样的城外市镇里,必有 奇形怪状的最下流的妇人住着,他的冲 动的目的物, 这一流妇人。但是他在黄昏的小市上,跑来跑去跑了许多 时候,终究寻不出一个妇人来。有时候虽有一二个蓬头的女子走过,却是人 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会,又穿到漆黑的侧巷里去走了一会, 终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在一条无人通过的漆黑的侧巷里站着,他仰起头来 看看幽远的天空,便轻轻的叹着说: “我在外国苦了这许多年数,如今到中国来还要吃这样的苦。唉!我何 苦呢,可怜我一生还未曾得着女人的爱惜过。啊,恋爱呀,你若可以学识来 换的,我情愿将我所有的知识,完全交出来,与你换一个有血有泪的拥抱。 啊。恋爱呀,我恨你是不能糊涂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资格地位名誉来换 的。我要灭这一层烦恼,我只有自杀……” 讲到了这里,他的面上忽然滚下了两粒粗泪来。他觉得站在这里,终究 不是长久之计,就又同饿犬似的走上街来了。垂头丧气的 回到校里来的 时候,他忽然看见一家小小的卖香烟洋货的店里,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女人坐 在灰黄的电灯下,对了账簿算盘在那里结账。他远远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 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次,便不声不响的踱进了店去。那女人见他进去,就丢下 了账目来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 先买了几封香烟,他便对那女人呆呆的看了一眼。由他这时候的眼光看 来,这女人的容貌却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实她也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不过 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 穿得还时髦,所以觉得有些动人的地方。他 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二分钟,便问她说: “你有针卖没有?” “是缝 的针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个用熟的针,最好请你卖一个新针给我之后,将拿 新针与你用熟的针交换一下。” 人便笑着回答说: “你是拿去煮在药里的么?” 他便含糊的答应说: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们乡下的仙方里,老有这些顽意儿的。” “不错不错,这针倒还容易办得到,还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呢?” “是妇人们用的旧手帕,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无朋友,所以这物事是 怎么也求不到的,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求了。” “这样的也可以的么?” 一边说,一边那妇人从她的口袋里拿了一块洋布的旧手帕出来。质夫一
见,觉得胸前就乱跳起来,便涨红了脸说:“你若肯让给我,我情愿买一块 顶好的手帕来和你换。”“那请你拿去就对了,何必换呢。” “谢谢,谢谢,真真是感激不尽了。” 质夫得了她的用旧的针和手帕,就跌来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阵凉 冷的西风,吹上他的微红的脸来,那时候他觉得爽快极了。 回到了校内,他看看还是未曾熄灯。幽幽的回到房里,闩上了房门,他 马上把骗来的 旧的针和手帕从怀中取了出来。在桌前椅子上坐下,他就 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一回吞气。他又忽然注意到了 桌上立在 的那一面镜子,心里就马上想把现在的他的动作一一的照到镜 子里去。取了镜子,把他自家的痴态看了一忽,他觉得这用旧的针子,还没 有用得适当。呆呆的对镜子看了一二分钟。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一 针。本来为了兴奋的原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 瑙珠似的血来。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面上又滚了一颗圆润的 血珠出来。对着了镜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红的血迹,闻闻那 旧手帕和针子的香味,想想 帕的主人公的态度,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 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电灯熄了,他因为怕他现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断,所以 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的房里,还在那里贪尝那变态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 的窗下的时候,他才同从梦里头醒来的人一样,抱着了那针子和手帕摸上他 的床上去就寝。 五 清秋的好天气一天一天的连续过去,A 地的自然景物,与质夫生起情感 来了的学生对质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吃过晚饭之后,在学校 近傍的菱湖公园里,与一群他所爱的青年学生,看看夕阳返照在残荷枝上的 暮景,谈谈异国的流风遗韵, 平生的一大快事。质夫觉得这一般智识欲 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亲爱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气爽的晴朗的早晨,质夫与雀鸟同时起了床。盥洗之后, 便含了一枝伽利克,缓缓的走到菱湖公园去散步去。东天角上,太阳刚才起 程,银红的天色渐渐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种淡青的颜色。远近的泥田里, 还有许多荷花的枯于同鱼栅似的立在 。远远的山坡上,有几只白色的山 羊同神话里的风景似的在那里吃枯草。他从学校近傍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 条向北的田塍细路走了过去,看看四周的田园清景,想想他目下所处的境遇, 质夫觉得从前在东京的海岸酒楼上,对着了夕阳发的那些牢骚,不知消失到 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满足了,照目下的状态能够持续得一二十年, 的精神, 怕更要发达呢。” 穿过了一 桥,在一个空亭里立了一会,他就走到公园中心的那条柳 荫路上去。回到学校之后,他又接着了一封从上海来的信,说他著的一部小 说集已经快出版了。 这一天午后他觉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课的时候竟多讲了十分钟,他 看看学生的面色,也都好象是很满足的样子。正要下课堂的时候,他忽听见 前面寄宿舍和事务室的中间的通路上,有一阵摇铃的声音和学生喧闹的声音 传了过来。他下了课堂,拿了书本跑过去一看,只见一群学生围着了一个青 脸的学生在那里吵闹。那青脸的学生,面上带着一味杀气。他的颊下的一条
刀伤痕更形容得他的狞恶。一群围住他的学生都摩拳擦掌的要打他。质夫看 了一会,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时候,看见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 先生,从包围在那里的学生丛中,辟开了一条路,挤到那被包围的青脸学生 面前,不问皂白,把那学生一把拖了到教员的议事厅上去。一边质夫又看见 他的同事的监学唐伯名温温和和的对一群激愤的学生说: “你们不必动气,好好儿的回到自修室去罢,对于江杰的捣乱,我们自 有办法在这里。” 一半学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学生跟在那青脸的学生后面叫着说: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脸的。受了李麦的金钱,你难道想卖同学么?” 质夫跟了这一群学生,跑到议事厅上,见他的同事都立在那里。同事中 的最年长者,带着一副墨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许明先,见了那青脸的学生, 就对他说: “你是一个好好的人,家里又还可以,何苦要干这些事呢?开除你的是 学校的规则,并不是校长。钱是用得完的,你们年轻的人还是名誉要紧。李 麦能利用你来 学校,也定能利用别人来杀你的,你何苦去干这些事呢?” 许明先还没有说完,门外站着的学生部叫着说: “打!” “李麦的走狗!” “不要脸的,摇一摇铃三十块钱,你这买卖真好啊。” “打打!” 许明先听了门外学生的叫唤,便出来对学生说: “你们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过就对了。” 许明先一边说一边就招那青脸的学生——名叫江杰——出来,对众谢 罪。谢罪之后,许明先就护送他出门外,命令他以后不准再来,江杰就垂头 丧气的走了。 江杰走后,质夫从学生和同事的 听来,才知道这江杰本来也是校内 的学生,因为闹事的缘故,在去年开除的。现在他得了李麦的钱,以要求复 学为名,想来 ,与校内八九个得钱的学生约好,用摇铃作记号,预备一 齐闹起来的。质夫听了心里反觉得好笑,以为象这样的闹事,便闹死也没有 什么。 过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点钟的时候,质夫 预备上课, 忽然听见几个学生大 号起来。质夫出来一看,见议事厅上有八九个长大 的学生,吃得酒醉醺醺头向了天,带着了笑容,在那里哄号。不过一二分钟, 教职员全体和许多学生都向议事厅走来。那八九个学生中间的一个最长的人 便高声的对众人说:“我们几个人是来搬校长的行李的。他是一个过激党, 我们不愿意受过激党的教育。”八九个中的一个矮小的人也对众人说:“我 们既然做了这事,就是不怕死的。若有人来拦阻我们, 对他不起。” 说到这里,他在马褂袖里,拿了一把八寸长的刀出来。质夫看着门外站 在那里的学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样,还有些喃喃呐呐的声音,后来看了 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静了下去。质夫心里有点不平,想出来讲几句话, 但是被他的同乡教体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对他说: “事情到了这样,我与你站出去也压不下来了。我们都是外省人,何苦 去与他们为难呢?他们本省的学生,尚且在那里旁观。”那八九个学生一霎
时就打到议事厅间壁的校长房里去,却好这时候校长还不在家,他们就把校 长的铺盖捆好了。因为那一个拿刀的人在门 着。所以另外的人一个人也 不敢进到校长房里去拦阻他们。那八九个学生同做新戏似的笑了一声,最后 跟着了那个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长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门去了。等他们走 了之后,倪教务长和几个教员都指挥其余的学生,不要紊乱秩序,依旧去上 课去。上了两个钟头课,吃午膳的时候,教职员全体主张停课一二天以观大 势。午后质夫得了这闲空时间,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门外的大观亭去玩去 了。 大观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几个沙渚浮在 。 阳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几条反射的光线来。洲渚上的苇草,也有头 白了的,也有作青黄色的,远远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样。后面有一方湖水, 映着了青天,静静的躺在太阳的光里。沿着湖水有几处小山,有几处黄墙的 寺院。看了这后面的风景,质夫忽然想起在洋画上看见过的瑞 林湖的山 水来了。一个人逛到傍晚的时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学校里来。 一进校门,遇着了几个从里面出来的学生,质夫觉得 个学生的微笑的目 光,都好象在 哀怜他的样子。他胸里感着一种不快的情怀,觉得是回到 了不该回的地方来了。 吃过了晚饭,他的同事都锁着了眉头,议论起那八九个学生搬校长铺盖 时候的情形和解决的方法来。质夫脱离了这议论的团体,私下约了他的同乡 教体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园去 去。太阳刚才下山,西天还有半天金赤 的余霞留在那里。天盖的四周,也染了这余霞的返照,映出一种紫红的颜色 来。天心里有大半规月亮白洋洋地挂着,还没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 枝的脚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来了。质夫和亦安一边走一边谈,亦安 把这次风潮的原因细细的讲给了质夫听: “这一次风潮的历史,说起来也长得很。但是它的原因,却伏在今年六 月里,当李星狼麦连邑杀学生蒋可奇的时候。那时候陆校长讲的几句话是的 确厉害的。因为议员和军阀杀了蒋可奇,所以学生联合会有澄清选举反对非 法议员的举动。因为有了这举动,所以不得不驱逐李麦的走狗想来召集议员 的省长韩士成。因这几次政治运动的结果,军阀和议员的怨恨,都结在陆校 长一人的身上。这一次议员和军阀想趁新省长来的时候,再开始活动,所以 首先不得不去他们的劲敌陆校长。我听见说这几个学生从议员处得了二百元 钱一个人。其余守中立的学生,也有得着十元十五元的。他们军阀和议员, 连警察厅都买通了的,我听见说,今天北门站岗的巡警一个人还得着二元贿 赂呢。此外还有想夺这校长做的一派人,和同陆校长倪教务长有反感的一派 人也加在内,你说这风潮的原因复杂不复杂?” 穿过了公园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园中大路的时候,质夫邀亦安上东面水 田里的纯阳阁里去。 夜阴一刻一刻的深了起来,月亮也渐渐的放起光来了。天空里从银红到 紫蓝,从紫蓝到淡青的变了好几次颜色。他们进纯阳阁的时候,屋内已经漆 黑了。从黑暗中摸上了楼。他们看见有一盏菜油灯点在上首的桌上。从这一 粒微光中照出来的红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两壁的幡对之类,都带着 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对质夫说: “纯阳祖师的签是非常灵的,我们各人求一张罢。” 质夫同意了,得了一张三十八签中吉。
他们下楼,走到公园中间那条大路的时候,星月的光辉,已经把道旁的 杨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闹事之后,学校里停了两天课。到了礼拜六的下午,教职员又开了一次 大会,决定下礼拜一暂且开始上课一礼拜,若说官厅没有适当的处置,再行 停课。正是这一天的晚上八点钟的时候,质夫刚在房里看他的从外国寄来的 报,忽听见议事厅前后,又有哄号的声音传了过来。他跑出去一看,只见有 五六个穿农夫 ,相貌狞恶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个学生,在 乱跳乱 叫。当质夫跑近他们身边的时候,八九个人中最长的 生就对质夫拱拱手 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老师不要惊慌,我们此次来,不过是为搬教务长 和监学的行李来的。” 质夫也着了急,问他们说: “你们何必这样呢?” “实在是对老师不起!” 个最长的学生还没有说完,质夫看见有一个农夫似的人跑到 生 身边说: “先生,两个行李已经搬出去了,另外还有没有?” 生却回答说: “没有了,你们去罢。” 这样的下了一个命令,他又回转来对质夫拱了一拱手说: “我们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只有请老师原谅原谅。”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们搬去的倪教务长和唐监学二人都不在校内。闹了 这一场之后,校内同暴风过后的海上一样,反而静了下去。王亦安和质夫同 几个同病相怜的教员,合在一处谈议此后的处置。质夫主张马上就把行李搬 出校外,以后绝对的不再来了。王亦安光着眼睛对质夫说: “不能不能,你和希圣怎么也不能现在搬出去。他们学生对希圣和你的 感情最好。现在他们中立的多数学生,正在那里开会,决计留你们几个在校 内,仍复继续替他们上课。并且有人在大门 着,不准你们出去。” 中立的多数学生果真是象在 开会似的,学校内弥漫着一种紧迫沉默 的空气,同重病人的房里沉默着的空气一样。几个教职员大家合议的结果, 议决方希 于质夫二人,于晚上十二点钟乘学生全睡着的时候出校,其余 的人一律于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潇潇的下起雨来了。质夫回到房里,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 电灯下连连续续的吸起烟来。等了好久,王亦安轻轻的来说: “现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们两个人出去,希 在桂花树底下等你。” 他们三人轻轻的走到门 时候,门房里忽然走出了一个学生来问说: “三位老师难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数同学来求三位老师不要出去 的。我们总不能使他们几个学生来破坏我们的学校,到了明朝,我们总要想 个法子,要求省长来解决他们。” 讲到这里,那学生的眼睛已有一圈红了。王亦安对他作了一揖说: “你要是爱我们的、请你放我们走罢,住在这里怕有危险。” 生忽然落了一颗眼泪,咬了一咬牙齿说: “既然这样,请三位老师等一等,我去寻几位同学来陪三位老师进城,
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生跑进去之后,他们三人马上叫门房开了门,在黑暗中冒着雨就走 了。走了三五分钟,他们忽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在 追逐,他们就放大了脚 步赶快走来,同时后面的人却叫着说: “我们不是坏人,请三位老师不要怕,我们是来陪老师们进城的。” 听了这话,他们的脚步便放小来。质夫回头来一看,见有四个学生拿了 一盏洋油行灯,跟在他们的后面。其中有二个学生,却是质夫教的一班里的。 六 第二天的午后,从学校里搬出来的教职员全体,就上省长公署去见新到 任的省长。那省长本来是质夫的胞兄的朋友,质夫与他亦曾在西湖上会过的。 历任过交通司法总长的这省长,讲了许多安慰教职员的话之后,却作了一个 “总有办法”的回答。 质夫和另外的几个教职员,自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便同丧家之大一样, 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为连续的下了几天雨,所以质夫只 能蛰居在一家小客栈里,不能出去闲逛。他就把他自己与另外的几个同事的 这几日的生活,比作了未决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对人说: “文明进步了,目下教员都要蒙尘了。” 性欲比人一倍强盛的质夫,处了这样的逆境,当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 瞒着了同住的几个同事,到娟家去进出起来了。 从学校里搬出来之后,约有一礼拜的光景。他恨省长不能速行 闹事 的学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就多喝了几杯酒。这兴奋剂一下喉, 他的兽性又起作用来,就独自一个走上一位带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里去。那 一位同事本来是质夫在 A 地短时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质夫上他家去,本 来是有一种漠然的预感和希望怀着,坐谈了一会,他竟把他的本性显露了出 来, 事便用了英文对他说: “你既然这样的无聊,我就带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过了几条街巷,从一 而又黑的巷口走进去的时候,质夫的胸前又 跳跃起来,因为他虽在日本经过这种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国,却从没有进过 这些地方。走到门前有一处卖香烟橘子的小铺和一排人力车停着的一家墙门 他的同事便跑了进去。他在门 起头来一看,门楣上有一块白漆的马 写着鹿和班的三个红字,挂在那里,他迟了一步,也跟着他的同事进去 了。 坐在门里两旁的几个奇形怪状的男人,看见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 来,放大了喉咙叫着说: “引路!荷珠姑娘房里。吴老爷来了!” 他的同事吴风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进了一间二丈来宽的房里坐下之后, 便用了英文问他说: “你要怎么样的姑娘?你且把条件讲给我听,我好替你介绍。” 质夫在一张红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对吴风世说: “这是你情人的房么?陈设得好精致,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条件讲给我听罢,我好替你介绍。 “我的条件讲出来你不要笑。 ” ” “你且讲来罢。” “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纪大一点,第三要客 少。”
“你倒是一个老嫖客。” 讲到这里,吴风世的姑娘进房来了。她头上梳着辫子,皮色不白,但是 有一种婉转的风味。穿的是一件虾青大花的缎子夹衫,一 色素缎的短脚 裤。一进房就对吴风世说: “说什么鬼话,我们不懂的呀!” “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来的,他是外国人,不懂中国话。”质夫站起来 对荷珠说: “假的假的,吴老爷说的是谎,你想我若不懂中国话,怎么还要上这里 来呢?” 荷珠笑着说: “你究竟是不是中国人?” “你难道还在疑信么?” “你是中国人,你何以要穿外国 ?” “我因为没有钱做中国 。” “做外国 难道不要钱的么?” 吴风世听了一忽,就叫荷珠说: “荷珠,你给于老爷荐举一个姑娘罢。” “于老爷喜欢怎么样的?碧玉好不好?春红?香云?海棠?”吴风世听 了海棠两字,就对质夫说: “海棠好不好?” 质夫回答说: “我又不曾见过,怎么知道好不好呢?海棠与我提出的条件合不合?” 风世便大笑说: “条件悉合,就是海 。” 荷珠对她的假母说: “去请海棠姑娘过来。” 假母去了一忽来回说: “海棠姑娘在 看戏,打发人去叫去了。” 从戏院到 和班来回总有三十分钟,这三十分钟中间,质夫觉得好象 是被悬挂在空中的样子,正不知如何的消 好。他讲了些闲话,一个人觉 得无聊,不知不觉,就把两只手抱起膝来。吴风世看了他这样子。就马上用 了英文警告他说: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为这是闲空的象征。” 质夫听了,觉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问他说: “另外还有什么礼节没有?请你全对我说了罢,免得被她们姑娘笑我。” 到这里,门帘开了,走进了一个年约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来。 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 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 长狭的嘴,一见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蓝花缎的夹 袄,上面罩着一件雪色大花缎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条雪灰的牡丹花缎的短脚 裤。她一进来,荷珠就替她介绍说: “对你的是这一位于老爷,他是新从外国回来的。” 质夫心里想,这一位大约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却 我的三个条件, 但是她何以会这样一点儿娇态都没有。海棠听了荷珠的话,也不做 只呆
呆的对质夫看了一眼。荷珠问她今天晚上的戏好不好,她就显出了一副认真 的样子,说今晚上的戏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却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 出,没有看完。质夫听了她 慢的无娇态的话,心里觉得奇怪得很,以为 她不象妓院里的姑娘。吴风世等她讲完了话之后,就叫她说: “海棠!到你房里去罢,这一位于老爷是外国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气 才行。” 质夫风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 她房里去。质夫一进海棠的房,就看 见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几 纹,笑嘻嘻的迎了出来。她的青青 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双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质夫感着一 种可怕可恶的印象,她待质夫也很殷勤,但是质夫总觉得她是一个恶人。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个多钟头,讲了些无边无际的话,质夫和风世都出来 了。一出那 巷,就是大街,那时候街上的店铺都已闭门,四围静寂得很, 质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 ty”两个字来,他就幽幽的对风世说: “风世!我已经成了一个 Living rpse 了。” 走到十字路口,质夫就和风世分了手。他们两个各听见各人的脚步 渐儿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气吞没下去 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 (原载 1922 年 3 月 15 日《创造》季刊第 1 卷第 1 期)
采石矶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杜甫 自小就神经过敏的黄仲则,到了二十三岁的现在,也改不过他的孤傲多 疑的性质来。他本来是一个负气殉情的人,每逢兴致激发的时候,不论讲得 讲不得的话,都涨红了脸,放大了喉咙,抑留不住的直讲出来。听话的人, 若对他的话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赞成他的 意思的时候,他便要拚命的辩驳,讲到后来他 黑晶晶的眼睛老会张得很 大,好象会有火星飞出来的样子。这时候若有人出来说几句迎合他的话,那 他必喜欢得要奋身高跳,他 黑而且大的眼睛里也必有两泓清水涌漾出 来,再进一步,他的清瘦的颊上就会有感激的眼泪流下来了。 象这样的发泄一会之后,他总有三四天守着沉默,无论何人对他说话, 他总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这沉默期间内,他也有一个人关上了房门,在那 学使衙门东北边的寿春园西室里兀坐的时候,也有青了脸,一个人上清源门 外的深云馆怀古台去独步的时候,也有跑到南门外姑熟溪边上的一家小酒馆 去痛饮的时候。不过在这期间内他对人虽不说话,对自家却总一个人老在幽 幽的好象讲论什么似的。他一个人,在这中间,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有时或 轻轻的吟诵着诗或文句,有时或对自家嘻笑嘻笑,有时或望着了天空而作叹 惜,竟似忙得不得开交的样子。但是一见着人,他那双呆呆的大眼,举起来 看你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同毫无感觉的木偶一样,人在这时候遇着 他,总没有一个不被他骇退的。 学使朱笥河,虽则非常爱惜他,但因为事 忙的缘故,所以当他沉默 忧郁的时候,也不能来为他 。当这时候,学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间, 敢接近他,进到他房里去与他谈几句话的,只有一个他的同乡洪稚存。与他 自小同学,又是同 洪稚存,很了 的性格。见他与人论辩,愤激得不 堪的时候,每肯出来为他说几句话,所以他对稚存比自家的弟兄还要敬爱。 稚存知道他的脾气,当他沉默起头的一两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时偶 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着的时候,稚存也只装成一副忧郁的样子,不过默 默的对他点一点头就过去了。待他沉默过了一两天,暗地里看他好象有几首 诗做好,或者看他好象已经在市上酒肆里醉过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间 痛哭了一场之后,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里去,与 他争诵些《离骚》或批评韩昌黎李太白的杂诗,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 破了。 学使衙门里的同事们,背后虽在叫他作黄疯子,但当他的面,却个个怕 他得很。一则因为他是学使朱公最钟爱的上客,二则也因为他习气太深,批 评人家的文字,不顾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晓得顺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乱骂的 缘故。 他跟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 人而外,竟没有一个第三个人能同他讲得上半个钟头的话。凡与他见过一面 的人,能了解他的,只说他恃才傲物,不可订交,不能了解他的,简直说他 一点儿学问也没有,只仗着了朱公的威势爱发脾气。他的 和朋友一年一 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忧郁症反一年一年的深起来了。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长江南岸的太平府城里,已吹到了凉冷的北 风,学使衙门西面园里的杨柳梧桐榆树等杂树,都带起鹅黄的淡色来。园角 上荒草丛中,在秋月皎洁的晚上,凄凄卿卿的候虫的鸣声,也觉得渐渐的幽
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为月亮好得很,仲则竟犯了风露,在园里看了一晚的月亮。 在疏疏密密的树影下走来走去的走着,看看地上同严霜似的月亮,他忽然感 触旧情,想到了他少年时候的一次悲惨的爱情上去。 “唉唉!但愿你能享受你家庭内的和乐!” 这样的叹了一声,远远的向东天一望,他的眼睛,忽然现出了一个十六 岁的伶俐的少女来。那时候仲则正在宜兴氿里读书,他同学的陈某龚某都比 他有钱,但那少女的一双水盈盈的眼光,却只注视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过 年的时候因为要回常州,将别的那一天,又到她家里去看她,不晓是什么缘 故,这一天她只是对他暗泣而不多说话。同她痴坐了半个钟头,他已经走到 门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条当时流行的淡黄绸的汗巾送给了他。这一回 当临去的时候,却是他要哭了,两人又拥抱着痛哭了一场,把他的眼泪,都 揩擦在那条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开的将晚时候,他才把那条汗巾收藏 起来,同她别去。这一回别后,他和她就再没有谈话的机会了。他第二回重 到宜兴的时候,他的少年的悲哀,只成了几首律诗,流露在抄书的纸上: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 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唤起窗前尚宿醒,啼鹃催去又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流泪痕新。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鸟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后三年,他在扬州城里看城隍会,看见一个少妇,同一年约三十左右, 状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缓步。她的容貌绝似那宜兴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 边的客寓里,又做成了四首感旧的杂诗。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 牵袂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翦翦眸。最 忆频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 而今潘鬓渐成丝,记否羊车并载时;挟弹何心惊共命,抚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风柳伤思曼,别样烟花恼牧之。莫把鹍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 柘舞平康旧擅名,独将青眼到书生,轻移锦被添晨卧,细酌金厄 情。 此日双鱼寄公子,当时一曲怨东平。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缓缓行。 非关惜别为怜才,几度红笺手自裁。湖海有心随颖 风 情近日逼方回。 多时掩幔留香住,依旧窥人有燕来。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他想想现在的心境,与当时一比,觉得七年前的他, 阳春暖日下的 香草一样,轰轰烈烈,刚在发育。因为当时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无穷的希 望,在那里等他。 “到如今还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的悲伤起来了。这时候忽有一阵凉 冷的西风,吹到了园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的颤动了一下,他也打了一 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管都竦竖了起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 把这两句诗吟了一遍,又走来走去的走了几 步,一则原想藉此以壮 家的胆,二则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这两句诗,凑
成一首全诗。但是他的心思,乱得同水淹的蚁巢一样,想来想去怎么也凑不 成上下的句子。园外的围墙巷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月光 更洁练得怕人了。好象是秋霜已经下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 冷了起来。想想穷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几件大布的棉 过冬若要去买 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两银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许久不寄钱去了, 依理而论,正也该寄几十两银子回去,为老母辈添置几件 ,但是照目前 的状态看来,叫他能到何处去弄得这许多银子?他一想到此,心里又添了一 层烦闷。呆呆的对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却顺口念出了几句诗来: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回环念了两遍之后,背后的园门里忽而走了一个人出来,轻轻的叫着说: “好诗好诗,仲则!你到这时候还没有睡么?” 仲则倒骇了一跳,回转头来就问他说: “稚存!你也还没有睡么?一直到现在在那里干什么?” “竹君要我为他起两封 ,我现在刚搁下笔哩!” “我还有两句好诗,也念给你听罢: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 宵?” “诗是好诗,可惜太 了。” “我想把它们凑成两首律诗来,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 “还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后,岂不是就没有兴致了么?” “这话倒也不错,我就不做了吧。” “仲则,明天有一位大考据家来了,你知道么?” “谁呀?” “戴东原。” “我只闻诸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这一位小孔子, 你听谁说他要来呀?” “是北京纪老太史给竹君的信里说出的,竹君正预备着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并没有考据学,学术反而昌明,近来大名鼎鼎的考据学家很 多,伪书却日见风行,我看 考据学家都是盗名欺世的。他们今日讲诗学, 明日弄训诂,再过几天,又要来谈治国平天下,九九归原,他们的目的,总 不外乎一个翰林学士的衔头,我劝他们还是去参注酷吏传的好,将来束带立 于朝,由礼部而吏部, 或领理藩院, 或拜内阁大学士的时候, 倒好照样去做。 ” “你又要发痴了,你不怕旁人说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却比他们的大言欺世,排斥异 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贱的迎合世人。” “仲则,你在哭么?” “我在发气。” “气什么?” “气 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酷吏!” “戴东原与你有什么仇?” “戴东原与我虽然没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恶如仇的。” “你病刚好,又愤激得这个样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则,我们 为了这些无聊的人呕气也犯不着,我房里还有一瓶绍兴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与洪稚存两人,昨晚喝酒喝到鸡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阳射照在他
窗外的花坛上的时候,他还未曾起来。 门外又是一个清冷的好天气。绀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飞过的 鸟雀的影子,也带有些悲凉的秋意。仲则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叶,在这浩浩的 白日里,虽然无风,也萧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阳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时候,仲则才醒,从被里伸出了 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他觉得晴光射目,竟感觉得有些眩晕。仍 复放下了帐子,闭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奋状态已经 过去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辉,成了昨夜的记忆,还 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脑里。又开了眼睛呆呆的对帐顶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 追忆少年时候的情绪想了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创作欲已经抬头起来了。从 被里坐起,把 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书桌边上去。随便拿起了一张桌上 的破纸和一枝墨笔,他就叉手写出了一首诗来: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 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 仲则写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笔搁下,自己就摇头反复的吟诵了好几遍。 呆着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笔来伏下身去,在诗的前面填了《秋夜》 两字,作了诗题。他一边在用仆役拿来的面水洗面,一边眼睛还不能离开刚 才写好的诗句,微微的仍在吟着。 他洗完了面,饭也不吃,便一个人走出了学使衙门,慢慢的只向南面的 龙津门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阳光,不暖不热的洒满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 街上。仲则在蓝苍的高天底下,出了龙津门,渡过姑熟溪,尽沿了细草黄沙 的乡间的大道,在向着东南前进。道旁有几处小小的杂树林,也已现出了凋 落的衰容,枝头未坠的病叶,都带了黄苍的浊色,尽在秋风里微颤。树梢上 有几只乌鸦,好象在那里赞美天晴的样子,呀呀的叫了几声。仲则抬起头来 一看,见那几只乌鸦,以树林作了中心,却在晴空里飞舞打圈。树下一块草 地,颜色也有些微黄了。草地的周围,有许多纵横洁净的白田,因为稻已割 尽,只留了点点的稻草根株,静静的在享受阳光。仲则向四面一看,就不知 不觉的从官道上,走入了一条 丛生的田塍的小路里去。走过了一块干净 的白田,到了 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树下坐下了。静静地听了一忽鸦噪的 声音,他举头却见了前面的一带秋山,划在晴朗的天空中间。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样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动了登高望远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 官道上来了。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过了一条小桥,在桥头树林里忽然发 见了几家泥墙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阳里躺着的白花犬,听见了 仲则的脚步 呜呜的叫了起来。半掩的一家草舍门 有一个五六岁的小 孩跑出来窥看他了。仲则因为将近山麓了,想问一声上谢公山是如何走法的, 所以就对那跑出来的小孩问了一声。那小孩把小指头含在嘴里,好象怕羞似 的一语也不答又跑了进去。白花犬因为仲则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厉害。 过了一会,草舍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头上包青布的老农妇来。仲则作了笑容恭 恭敬敬的问她说: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谢公山不是?” 老妇摇摇头说: “前面的是龙山。” “那么谢公山在哪里呢?”
“不知道,龙山左面的是青山,还有三里多路啦。” “是青山么? 上有坟墓没有?” “坟墓怎么会没有!” “是的,我问错了,我要问的,是李太白的坟。” “噢噢,李太白的坟么?就在青山的半脚。” 仲则听了这话,喜欢得很,便告了谢,放轻脚步,从一 小的歧路折 向东南的谢公山去。谢公山原来就是青山,乡下老妇只晓得李太白的坟,却 不晓得青山一名谢公山,仲则一想,心里觉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 他的很易激动的感情,几乎又要使他下泪了。他渐渐的前进,路也渐渐窄了 起来,路两旁的杂树矮林,也一处一处的多起来了。又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 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两个砍柴的小孩, 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在走下山来。他立住了脚,又恭恭敬 敬的问说: “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面 又放声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一次 问的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兜头的走来,及走到了仲 则的身边,看他好象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则惊视了一 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象求同意似的, 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 “李太白?是 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 “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 矮林边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 。 “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他 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 荒冢。并且背后的 个小孩的歌 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了开来,包 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这荒冢底 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 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微风吹动 了墓草,他的 的泪眼,好象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向坟 的周围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诗 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陆续 续的流淌下来。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把今天 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情想了出 来,这时候却一忽儿的觉得饥饿起来了。 四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 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 想诗。
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 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呜呼, 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高 冠炭炭佩陆离,纵横学剑胸中奇,陶镕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当时 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蒙借君手,乾坤无 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一生低首唯 ,墓门正对青山青。风流辉映 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 生色。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 水,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终 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笑看 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 上灯烛辉煌,好象是在 张宴。他因 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 饭来,在灯下吃了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 了脸,张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 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 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 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 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 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 拚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 且在盛名的前头, 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 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 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 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 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罢!” “但我总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五 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过 去的,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 又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之后,仲 则和稚存还是默默的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灯下的仲则的 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的那双眼睛, 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却终说不出后来,所以稚存举起头来对 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了天将亮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愤 激已消 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不 是史官,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么?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音,我 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呆了 一忽,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的讲了一句,仍复默默的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存 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被 儒这样的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还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上 消 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 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的走了好久,后来他觉 得实在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到第二天 中午,稚存进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讲谵语。 稚存到他床边伸手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 “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 “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①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史朱笥河, 但因为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一凉, 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道 他果真信了他的话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虽 则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①
王渔洋,清初诗人。——作者注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教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的出 去了。” “竹君来过了么?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叫他把 盗赶出去?” 稚存骗仲则睡着之后,自己也哭了一个爽快。夜阴侵入到仲则的房里来 的时候,稚存也在仲则的床沿上 了。 六 岁月迁移了。乾隆三十七年的新春带了许多风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来, 一直到了正月尽头,天气方才晴朗。卧在学使衙门东北边寿春园西室的病夫 黄仲则,也同阴暗的天气一样,到了 尽头却一天一天的强健了起来。本 来是清瘦的他,遭了这一场伤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怜。但稚存与他的友情, 经了这一番患难,倒变得是一天浓厚似一天了。他们二人各对各的天分,也 更互相尊敬了起来,每天晚上,各讲自家的抱负,总要讲到三更过后才肯入 睡,两个灵魂,在这前后,差不多要化作成一个的样子。 二月以后,天气忽然变暖了。仲则的病体也眼见得强 起来。到二月 半,仲则已能起来往浮邱山下的广福寺去烧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质,经了这一番大病,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总觉得自 从去年戴东原来了一次之后,朱竹君对他的态度,不如从前的诚恳了。有一 天日长的午后,他一个人在房里翻开旧作的诗稿来看,却又看见去年初见朱 竹君学使时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体诗。他想想当时一见如旧的 知遇,与现在的无聊的状态一比,觉得人生事事,都无长局。拿起笔来他就 又添写了四首律诗到诗稿上去。 抑情无计总飞扬,忽忽行迷坐若忘。遁拟凿坏因骨傲,吟还带索为愁长。 听猿讵止三 ,绕指真成百炼钢。自傲一呕休示客,恐将冰炭置人肠。 岁岁吹箫江上城,西园桃梗托浮生。马因识路真疲路,蝉到吞声尚有 长铗依人游未已,短 虎气难平。剧怜对酒听歌夜,绝似中年以后情。 鸢肩火色负轮困, .何曾不若人。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劳薪。 但工饮啖犹能活,尚有琴书且未贫。芳草满江容我采,此生端合付灵均。 似绮年华指一弹,世途惟觉醉乡宽。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 出郭病躯愁直视,登高短发愧旁观。升沉不用君平卜,已办秋江一钓竿。 七 天上没有半点浮云,浓蓝的天色受了阳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层淡紫的晴 霞,千里的长江,映着几点青螺,同逐梦似的流奔东去。长江腰际,青螺中 一个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楼开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间;山水, 楼阁,和楼阁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痴的在那里点缀阳春的烟景;这是三月 上巳的午后, 安徽提督学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楼大会宾客的一天。翠螺山 的峰前峰后,都来往着与会的高宾,或站在三台阁上,在数水平线上的来帆, 或散在牛渚矶头,在寻前朝历史上的遗迹。从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 官路。澄江门外的沙郊,平时不见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热闹得差不多路空 不过五步的样子。八府的书生,正来当涂应试,听得学使朱公的雅兴,都想 来看看朱公药笼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处,蛾眉燃犀诸亭都为游人占领去了。 黄仲则当这青黄互竞的时候,也不改他常时的态度。本来是纤长清瘦的 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夹春衫,立在人丛中间,好象是怕被风吹 去的样子。清癯的颊上,两点红晕,大约是薄醉的风情。立在他右边的一个 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对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乡同学洪稚存。他们两
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转回到太白楼的时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问他们 说:“你们的诗做好了没有?” 洪稚存含着了微笑摇头说: “我是闭门觅句的陈无已。” 万事不肯让人的黄仲则,就抢着笑说: “我却做好了。” 朱笥河看了他这一种少年好胜的形状,就笑着说: “你若是做了这样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写出来吧。”黄仲则本来是和 朱笥河说说笑话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 ,横轴摊开来的时候,他也不得 不写了。他拿起笔来,往墨池里扫了几扫,就模 糊的写了下去: 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倾觞绿酒忽复尽,楼中谪仙安在哉! 谪仙之楼楼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风流仿佛楼中人,千一百年来此客。是 日江上彤云开,天门淡扫双蛾眉,江从慈母矶边转,潮到燃犀亭下回,青山 对面客气舞,彼此青莲一抔土。若论七尺归蓬蒿,此楼作客山是主。若论醉 月来江滨,此楼作主山作宾。长星动摇若无色,未必常作人间魂。身后苍凉 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尽东南美。高会题诗最 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 不多几日,这一首太白楼会宴的名诗,就喧传在长江两岸的 的 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原载 1923 年 2 月 1 日《创造》季刊第 1 卷第 4 期)
茑萝行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 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 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 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 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 缎的恋爱者在 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 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 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你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 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 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起来你的列车大的已经好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 里呆看陌上行人的景状,我好象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 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 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 时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 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 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 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 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 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 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 妇,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 好了。但是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 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一种优美的灵心,教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 国之后,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 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 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 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 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 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 心痛。我们也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来喝 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 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 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 疟疾,我到夜半拿 了一枝蜡烛上床来 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 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 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 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 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 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 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 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 的闲气,滴了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 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 挨着病离开了我 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 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 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 到我床边上来睡一忽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 催我起身,说轮船己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 想 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 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 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 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 群妩媚的游女,和她门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 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 A 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 故乡来看你。在 A 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 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作了个结 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食寒不能 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 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 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象我这样 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 虽则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 状态,但究竟每 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出息,调度得好也能勉强免于死亡。并且又可进了病院向 家里勒索几个医药费,拿了书店的发票向哥哥乞取几块买书钱。所以在繁华 的新兴国的首都里,我却过了几年放纵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经到了, 学校里因为要收受后进的学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绿树阴 图书馆里,作 白昼的痴梦了。并且我们国家的金库,也受了几个磁石心肠的将军和大官的 吮吸,把供养我们一班不会作乱的割势者的能力伤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 月就失了我的维持生命的根据, 候我的每月的进款已经没有了。以年纪 讲起来,象我这样二十六七的青年, 到社会去奋斗。况且又在外国国立 大学里卒业了的我,谁更有这样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亲,或狷洁 自爱的哥哥,乞求养生的资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个多月没有 回家来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现在索性对你讲明了罢,一则虽因为一天一 天的捱过了几天,把回家的旅费用完了,其他我更有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 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啊,去年六月在灯火繁华的上海市外,在车马喧嚷的黄浦江边,我一 边念着 Housman 的 AShropshireLad 里的 me you home a heroOr come nOt home at all,The lads you leave will mind you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几句清诗,一边呆呆的看着江中黝黑混浊的流水,曾经发了几多的叹声, 滴了几多的眼泪。你若知道我 候的绝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
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发给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这几 句诗我顺便替你译出罢。 汝当 归, 否则永莫回, 令汝别后之儿童 望到拉德罗塔毁。 平常 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隐忍持重的我,当留 学的时候,也不曾著过一书,立过一说。天性胆怯,从小就害着自卑狂的我, 在新闻杂志或稠人广众之中,从不敢自家吹一点小小的气焰。不在图书馆内, 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怀中过活的我,当那些现 青年当作科场看的群众运动 起来的时候,绝不曾去慷慨悲歌的演说一次,出点无意义的风头。赋性愚鲁, 不善交游,不善钻营的我,平心讲起来,在生活竞争剧烈,到处有陷阱设伏 的现在的中国社会里,当然是没有生存的资格的。去年六月间,寻了几处职 业失败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这恶浊的空气,想 这生计困难的 问题,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杀,我必须先弄几个钱来,痛饮饱吃一场, 大醉之后,用了我的无用的武器,至少也要击杀一二个世间的人类——若他 是比我富裕的时候,我就算替社会除了一个恶。若他是和我一样或比我更苦 的时候,我就算解决了他的困难,救了他的灵魂——然后从容就死。我因为 有这一种想头,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着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脚,上黄浦江边 去了好几次,仍复没有自杀。到了现在我可以老实的对你说了,我在 候, 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将如何的生活过去。我的八十五岁的祖母,和六十 来岁的母亲,在我死后又当如何的种种问题,当然更不在我的脑里了。你读 到这里,或者要骂我没有 心,丢下了你,自家一个去走干净的路。但我 想这 不应该推给我负的,第一我们的国家社会,不能用我去作他们的工, 使我有了气力不能卖钱来养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现 社会,就应该负这责 任。即使退一步讲,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独立营生。便是你父母 的坏处,所以你的父母也应该负这 。第三我的母亲戚族,知道我没有养 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劝我结婚,他们也应该负这 。这不过是现在我写 到这里想出来的话,当时原是没有想到的。 上海的 T 书局和我有些关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从这 T 书 局编辑所出发的么?去年六月经理的 T 君看我可怜不过,却为我关说了几 处,但那几处不是说我没有声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趋奉他们的旨意, 不愿意用我。我当初把我身边的 金银器具一件一件的典当之后,在烈日 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个多月,几个有职业的先辈, 和在东京曾经受过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访问了。他们有的时候, 也约我上菜馆去吃一次饭;有的时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忧郁 的形容,且为我筹了许多没有实效的计划。我于这样的晚上,不是往黄浦江 边去徘徊,便是一个人跑上法国公园的草地上去呆坐。在 候,我一个人 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远远从那公园的跳舞室里飞过来的舞曲的琴音, 老有放 哭的时候,幸亏在黄昏的时节,公园的四周没有人来往,所以我 得尽情的哭泣;有时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园的草地上露宿过的。 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 君拿了一封 A 地的朋 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方来。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没有他来找我的,T 君一 进我的门,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会了。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
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了。他说: “A 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你愿不愿意去?” 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我的如何不 愿意教书,教书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处不必说了。况且 A 地的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 很重的,象这样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大约是 你所意想不到的,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 atterton 一样, 一边虽在那里吃苦,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说什么地方也 在请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虚 ,有自尊心的呀!请你不要 骂我作燔间乞食的齐人吧!唉,时运不济,你就是骂我,我也甘心受骂的。 我们结婚后,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我在东京的时候,替你押卖了, 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我当 T 君将 A 地某 聘书交给我的时候,身边值 钱的 器具已经典当尽了。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里,我记得读过一个德国 薄命诗人 Grabbe 的传记。一病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同我一样贫穷的 他的老母将一副祖传的银的食器交给了他,作他的求职的资斧。他到了孤冷 的首都里,今日吃一个银匙,明日吃一把银刀,不上几日,就把他那副祖传 的食器吃完了。我记得 Heine 还嘲笑过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穷状,可是比 Grabbe 更甚了;最后的一点值钱的物事,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一 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子,我在穷急的时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换几个 钱用,但一次一 难关都被我打破,我决心把这一点微物,总要安安全全 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 A 地某 聘书之后,仍不得 不把它去押在当铺里,换成了几个旅费,走回家来探望年老的祖母母亲,探 望怯弱可怜同绵羊一样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从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风景如画的钱 塘江中跑回家来。过了灵桥里山等绿树连天的山峡,将近故乡县城的时候, 我心里同时感着了一种可喜可怕的感觉。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着春江第 一楼前后的山景,我 虽在微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二句唐诗, 我的心里却在这样的默祷: ……天帝有灵,当使埠头一个我的认识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们知道才 好,要不使他们知道我今天沦落了回来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两只皮箧,在晴日的底下从乱杂的人丛中伏 倒了头,同逃也似的走回家来。我一进门看见母亲还在偏间的膳室里喝酒。 我想张起喉音来亲亲热热的叫一声母亲的,但一见了亲人,我就把回国以来 受的社会的侮辱想了出来,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两只皮箧向凳 上一抛,马上就匆匆的跑上楼上的你的房里来,好把我的没有丈夫气,到了 伤心的时候就要流泪的坏习惯藏藏躲躲;谁知一进你的房,你却流了一脸的 汗和眼泪,坐在床前呜咽地暗在啜泣。我动也不动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 干燥的喉音,幽幽的问你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这句问话反哭得更加厉害, 暗泣中间却带起几声压不下去的唏嘘声来了。我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你只是 摇头不说。本来是伤心的我,又被你这样的引诱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 的头同你对哭起来。喝不上一碗热茶的工夫,楼下的母亲就大骂着说: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说着这几句话,就要上楼去摆架子。……轮 船埠头谁对你这小畜生讲了,在上海逛了一个多月,走将家来,一声也不叫,
狠命的把皮箧在我面前一丢……这算是什么行为!……你便是封了王回来, 也没有这样的行为的呀!……两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们好 来谋杀我的……” 我听见了母亲的骂声,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来”的这一句 话,我觉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来。在炎热的那盛暑的时候,我却同在寒 冬的夜半似的手脚都发了抖。啊啊, 候若没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经冒 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 老的母亲诀别了。若 候我和我母亲 吵闹一场, 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着的,我为了这事,也不得不重 重的感谢你的呀。 天我的忽而从上海的回来,原是你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的。后 来母亲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过去了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到家之 先,母亲因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来的原因,在 发脾气骂你。啊啊,你为 了我的缘故,害骂害说的事情大约总也不止这一次了。也难怪你当我告诉你 说我将于几日内动身到 A 地去的时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 顺的性质, 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对于社会的虐待,丝毫没有反抗能力的性质, 却是一样。啊啊!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你对于加到你身 上来的虐待也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教我们 从何处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 疾的时候更消瘦了。到了 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没有 段肥突的腿肚,从脚后跟起,到腿弯膝 止,完全是一 线。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对你说我要上 A 地去 的时候你就流眼泪的原因了。 我已经决定带你同往 A 地,将催 A 地的学校里速汇二百元旅费来的快信 寄出之后,你我还不敢将这计划告诉母亲,怕母亲不赞成我们。到了旅费汇 到的 晚上,你还是疑惑不决的说: “万一外边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来的时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 威权压服了的神经,竟好象是希腊的巫女,能预知今天的劫 运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剧,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会种下一个烦恼的种 子的。等我们同到了 A 地将房屋什器安顿好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不是平常 的身体了。吃几口饭就要呕吐。每天只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头一个月我因 为不知底细,曾经骂过你几次,到了三四个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 来,我的神经受了种种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来了。 第一因为学校里的课程干燥无味,我天天去上课就同上刑具被拷问一 样,胸中只感着一种压迫。 第二因为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旧作的文字,淘了许多无聊的闲气。更 有些忌刻我的恶劣分子,就想以此来作我的葬歌,纷纷的攻击我起来。 第三我平时原是挥霍惯了的,一想到辞了教授的职后,就又不得不同六 月间一样,尝那失业的苦味。况且现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来的儿女,万 一再同 候一样的失起业来,岂不要比曩时更苦。 我前面也已经提起过了:在社会上虽是一个懦弱的受难者的我,在家庭 内却是一个凶恶的暴君。在社会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一回家 来向你发泄的。可怜你自从去年十月以来,竟变了一只无罪的羔羊,日日在 替社会赎罪,作了供我这无能的暴君的牺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
是说你做的菜不好吃,就骂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将来失业的时 候的苦况,神经激动起来的时候每骂着说: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头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为什么人在这里 作牛马的呀。要只有我一个人,我何处不可去,我何苦要在这死地方作苦工 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这行尸,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这世上的 呀?……” 你被我骂不过,就暗哭起来。我骂你一场之后,把胸中的悲愤发泄完了, 大抵总立时痛 自家,上前来爱抚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声气,细细 的把我的发气的原因——社会对我的虐待——讲给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着 不平,每又哀哀的为我痛哭,到后来,终究到了两人相持对泣而后已。象这 样的情景,起初不过间几日一 ,到后来将放年假的时候,变了一日一次 或一日数次了。 唉唉,这悲剧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结婚的罪恶呢?还是社会的罪恶?若 是为结婚错了的原因而起的, 问题倒还容易 ;若因社会的组织不良, 致使我不能得适当的职业,你不能过安乐的日子,因而生出这种家庭的悲剧 的, 们的社会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这样的忧患中间,我与你的悲哀的继承者,竟生了下来,没有足月的 这小生命,看来也是一个神经质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 时的额上的一条 青筋,不是神经质的证据么?饥饿的时候,你喂乳若迟一点,他老要哭个不 止,象这样的性格,便是将来吃苦的基础。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这样 的社会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时候,又何苦多此一举,生这一 块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惭愧,我是 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动问, 就请你答复罢! 悲剧的收场,是在一个月的前头。那时候你的神经已经昏乱了,大约已 记不清楚,但我却牢牢记着的。那天晚上, 弦的月亮刚从东边升起来的 时候。 我自从辞去了教授职后,托哥哥在某银行里谋了一个位置。但不幸的时 候,事运不巧,偏偏某银行为了政治上的问题,开不出来。我闲居 A 地,日 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 的骂你与刚出生的那小孩,说你与小孩是 我的脚镣,我大约要为你们的缘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们回故乡去,你们 却是不肯。那一晚我骂了一阵,已经是朦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间,我 从帐子里看出来,好象见你在与小孩讲话。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宝睡了罢……不要讨爸爸的厌……不 要讨……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讲了一阵,我好 见你坐在洋灯影里揩眼泪,这是你的常态,我看得 不耐烦了,所以就翻了一转身,面朝着了里床。我在背后觉得你在灯下哭了 一忽,又站起来把我的帐子掀开了对我看了一回。我 候只觉得好睡,所 以没有同你讲话。以后我就睡着了。 我们街前的车夫,在我们门外乱打的时候,我才从被里跳了起来。我跌 来碰去的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昏乱得不堪了。我只见你的披散的头发, 结成了一块,围在你的项上。正是下弦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的时候,黄灰色 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来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 睛好好的闭在 ,嘴唇还在微微的动着;你的湿透了的棉袄上,因为有几 个扛你回来的车夫的黑影投射着,所以是一块黑一块青的。我把洋灯在地上
一放,就抱着了你叫了几 你的眼睛开了一开,马上就闭上了,眼角上却 涌了两条眼泪出来。啊啊,我知道你 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 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泪,就能辨出你的心事来,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 不哭呢!我还怕什么?我还要维持什么体面?我就当了众人的面前哭出来 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搬进了房。你床上 的小孩,听见了嘈杂的人 也放大了喉咙啼泣了起来。大约是小孩的哭声传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张 开眼来,含了许多眼泪对我看了一眼。我一边替你换湿 ,一边教你安睡, 不要去管 孩。却好间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见了这杂噪声起了床,跑 了过来;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过去。奶妈抱了 小孩走过床上你的身边的时候,你又对她看了一眼。同时我却听见长江里的 轮船放了一声开船的汽笛声。 在病院里看护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纯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 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纯洁的爱情过。可怜你身体热到四十一度的时候, 还要忽而从睡梦中坐起来问我: “龙儿,怎么样了?” “你要上银行去了么?” 我从 A 地动身的时候,本来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象这样的社会上, 谅来总也没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寻着了职业,象我这样愚笨的人,也是没有 希望的。我们家里,虽则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产,养养你,养养我, 养养我们的龙儿的几颗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 我各有五十岁好活,以后还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贵功名了。若为一点毫无价 值的浮名,几个不义的金钱,要把良心拿出来去换,要牺牲了他人作我的踏 脚板,那也何苦哩。这本来是我从 A 地同你和龙儿动身时候的决心。不是动 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许多建筑的图案来看了么?我们两人不是把我们 回家之后,预备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们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样子画 得好好的么?我们将走的前几天不是到 A 地的可记念的地方,与你我有关的 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长江轮船上的时候,这决心还是坚固得很的。 我这决心的动摇,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 了午膳,不是去访问了一位初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计划告诉了 他,他也不说可,不说否,但只指着他的几位小孩说: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岂不是比你更多 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强盛的我,到了这兵残垓下的时候,同落 水鸡似的逃回乡里去——这一出失意的还乡记,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 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来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着。你知道我胸中的愁 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响,因为在这时候,你若说一句话,总难免不被我痛 骂。这是我的老脾气,虽从你进病院之后直到 还没有发过,但你 件 发生以前却是常发的。 象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约是看得我难受了, 所以当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时候,你就对我说: “你不要急得这样,你就一个人住在上海罢。你但须送我上火车,我与 龙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们去。我想明天马上就搭午后的车回浙 江去。” 本来今天晚上还有一处请我们夫妇吃饭的地方,但你因为怕我昨晚答应
你将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变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边只 觉得对你不起,一边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当你在那里捡东西的 时候,眼睛里涌着两泓清泪,只是默默的讲不出话来。直到送你上车之后, 在车座里坐了一忽,等车快开了,我才讲了一句: “今天天气倒还好。” 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头朝向了 的车窗,好象在那里探看天气的 样子,许久不回过头来。唉唉,你那时若把你 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 我也许会同你马上就痛哭起来的,也许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个人回 去的。也许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许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终不 回转头来,我也不再说第二句话,就站起来走下车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忽, 故意不对你的玻璃窗看。等车开的时候,我赶上了几步,却对你看了一眼, 我见你的眼下左颊上有一 迹在 发光。我眼见得车去远了,月台上的 人都跑了出去,我一个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车站来。我不晓得是什么原 因,心里只觉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见的样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这不祥 之语,是多讲的。我在外边只希望你和龙儿的身体 ,你和母亲的感情融 洽。我是无论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请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写信来 给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决心也不能下,我是在这里等你 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节午后 (原载 1923 年 5 月 1 日《创造》季刊第 2 卷第 1 期)
春风沉醉的晚上 在沪上闲居了半年,因为失业的结果,我的寓所迁移了三处。最初我住 在静安寺路南的一间同鸟笼似的永也没有太阳晒着的自由的监房里。这些自 由的监房的住民,除了几个同强盗小窃一样的凶恶裁缝之外,都是些可怜的 ① 无名文 我当时所以送了 方一个 Yellow Grub Street 的称号。在 这 GrubStreet 里住了一个月,房租忽涨了价,我就不得不拖了几本破书,搬 上跑马厅附近一家相识的栈房里去。后来在这栈房里又受了种种逼迫,不得 不搬了,我便在外白渡桥北岸的邓脱路中间,日新里对面的贫民窟里,寻了 一间小小的房间,迁移了过去。 邓脱路的这几排房子,从地上量到屋顶,只有一丈几尺高。我住的楼上 的那间房间,更是矮小得不堪。若站在楼板上伸一伸懒腰,两只手就要把灰 黑的屋顶穿通的。从前面的巷里踱进了 子的门,便是房主的住房。在破 布,洋铁罐,玻璃瓶,旧铁器堆 中间,侧着身子走进两步,就有一张中 间有几根横 落的梯子靠墙摆在那里。用了这张梯子往上面的黑黝黝的一 个二尺宽的洞里一接,即能走上楼去。黑沉沉的这层楼上,本来只有猫额那 样大,房主人却把它隔成了两间小房,外面一间是一个 N 烟公司的工女住在 ,我所租的是梯子口头的 小房,因为外间的住者要从我的房里出入, 所以我的每月的房租要比外间的便宜几角小洋。我的房主,是一个五十来岁 的弯腰老人。他的脸上的青黄色里,映射着一层暗黑的油光。两只眼睛是一 只大一只小,颧骨很高,额上颊上的几 纹里 着煤灰,好象每天早晨 洗也洗不掉的样子。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只 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只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 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象这样的晚 上,他必要去买些酒来喝喝,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瞎骂出许多不可捉摸的话来。 我与间壁的同寓者的第一 遇,是在搬来的那天午后。春天的急景已 经快晚了的五点钟的时候,我点了一枝蜡烛,在那里安放几本刚从栈房里搬 过来的破书。先把它们叠成了两方堆,一堆小些,一堆大些,然后把两个二 尺长的装画的画架覆在大一点的 书上。因为我的器具都卖完了,这一堆 书和画架白天要当写字台,晚上可当床睡的。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 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坐在小一点的 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 。我一边吸烟,一边在 呆看放在桌子上的 火,忽而听见梯子口 上起了响动。回头一看,我只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 辨不出来,但我的听觉分明告诉我说:“有人上来了。”我向暗中凝视了几 秒钟,一个圆形灰白的面貌,半截纤细的女人的身体,方才映到我的眼帘上 来。一见了她的容貌,我就知道她是我的间壁的同居者了。因为我来找房子 的时候, 主的老人便告诉我说,这屋里除了他一个人外,楼上只住着一 个工女。我一则喜欢房价的便宜,二则喜欢这屋里没有别的女人小孩,所以 立刻就租定了的。等她走上了梯子,我才站起来对她点了点头说: “对不起, 我是今朝才搬来的。以后要请你照应。” 她听了我这话,也并不回答,放了一双漆黑的大眼,对我深深的看了一 眼,就走上她的门 开了锁,进房去了。我与她不过这样的见了一面,不 晓是什么原因,我只觉得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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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种人的寒 。(按:寒 系伦敦以往的一条街名。)——作者注
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体,好象都是表明她是可怜的特征。但是当时正为了 生活问题在那里操心的我,也无暇去怜惜这还未曾失业的工女,过了几分钟 我又动也不动的坐在那一小堆书上看蜡烛光了。 在这贫民窟里过了一个多礼拜,她每天早晨七点钟去上工和午后六点多 钟下工回来,总只见我呆呆的对着了蜡烛或油灯坐在 书上。大约她的好 奇心被我 不痴呆不呆的态度挑动了罢,有一天她下了工走上楼来的时 候,我依旧和第一天一样的站起来让她过去。她走到了我的身边忽而停住了 脚,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好象怕什么似的问我说: “你天天在这里看的是什么书?”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 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 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我听了她的话,反而脸 上涨红了。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 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有时候我只用了想象在书的上一 行与下一行中间的空白里,填些奇异的模型进去。有时候我只把书里边的插 画翻开来看看,就了 插画演绎些不近人情的幻想出来。我 候的身体 因为失眠与营养不良的结果,实际上已经成了病的状态了。况且又因为我的 唯一的财产的一件棉袍子已经破得不堪,白天不能走出外面去 和房里全 没有光线进来,不论白天晚上,都要点着油灯或蜡烛的缘故,非但我的全部 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脚力,也局部的非常萎缩了。在这样状态下 的我,听了她这一问,如何能够不红起脸来呢?所以我只是含含糊糊的回答 说: “我并不在看书,不过什么也不做呆坐在这里,样子一定不好看,所以 把这几本书摊放着的。”她听了这话,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作了一种不了 形容,依旧的走到她的房里去了。 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 的。有时候,我的脑筋稍微清新一点下来,也会译过几首英法的小诗,和几 篇不满四千字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 的时候,不 响的出去 投邮,寄投给各新开的书局。因为当时我的各方面就职的希望,早已经完全 断绝了,只有这一方面,还能靠了我的枯燥的脑筋,想想法子看。万一中了 他们编辑先生的意,把我译的东西登了出来,也不难得着几块钱的酬报。所 以我自迁移到邓脱路以后,当她第一次同我讲话的时候,这样的译稿已经发 出了三四次了。 在乱昏昏的上海租界里住着,四 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觉得 的。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觉得身上穿在 的那件破棉袍子一 天一天的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 “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罢!” 但是囊中很羞涩的我,也不能上什么地方去旅行一次,日夜只是在那暗 室的灯光下呆坐。有一天,大约是午后了,我也是这样的坐在那里,间壁的 同住者忽而手里拿了两包用纸包好的物件走了上来,我站起来让她走的时 候,她把手里的纸包放了一包在我的书桌上说: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 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罢!”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间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 她好象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
来的 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 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反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 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只 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二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 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 点子了。 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 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路,我却觉得 对不起得很。” 这样的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 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 是一日一日的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 一种境遇”,“我的心里还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 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的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 只是呆呆的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 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的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的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 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作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午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作十 个钟头的工。少作一点钟就要 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 够你付房钱买 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 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 的。你吸烟的么?” “吸的。” “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吸。就吸也不要去吸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 这里。”
我看看她 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 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 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作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 概是马上就入 ,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象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 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 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 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 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 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 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 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 在日一样的去作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 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 了,就天天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 死了呢还是活在哪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 及过。 天气好象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 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 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 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 空里看看群星,慢慢的向前行走,一边作些漫无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 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 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 可睡到第二天 的日中,有几 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 康状态也渐渐的回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 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 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 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 Allan Poe①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 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 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 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 , 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 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 深的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 我规劝我 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摸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 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的走 上楼来对我说: “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 ,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她对我讲这话的 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象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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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爱伦??坡,美国小说家。——作者注
件是发觉了啊!”我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 答她说: “我有什么信?不是我的!” 她听了我这气愤愤的回答,更好象是得了胜利似的,脸上忽涌出了一种 冷笑说: “你自家去看罢!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家知道的!”同时我听见楼底下 门口果真有一个邮差似的人在催着说: “挂号信!”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 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元钱的一张汇票。我 囊里 将空的时候,有了这五元钱,非但月底要预付的来月的房金可以无 忧,并且付过房金以后,还可以维持几天食料。当时这五元钱对我的效用的 广大,是谁也不能推想得出来的。 第二天午后,我上邮局去取了钱,在太阳晒着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忽而 觉得身上就淋出了许多汗来。我向我前后左右的行人一看,复向我自家的身 上一看,就不知不觉的把头低俯了下去。我颈上头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 一颗一颗的钻出来了。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天上并没有太阳,并且 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 破棉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节季违异。如今到了阳和的春日晒着的这日中, 我还不能自觉,依旧穿了这件夜游的敝袍,在大街上阔步,与前后左右的和 节季同时进行的我的同类一比,我哪得不自惭形秽呢?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 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 估 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来往的汽车人力车,车中 坐着的华美的少年男女,和马路两边的绸缎铺金银铺窗里的丰丽的陈设,听 听四面的同蜂衙似的嘈杂的人 脚步 车铃 一时倒也觉得是身到了 大罗天上的样子。我忘记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样的欢歌 起来,我的嘴里便不知不觉的唱起几句久忘了的京调来了。这一时的涅盘幻 境,当我想横越过马路,转入闸路去的时候,忽而被一阵铃声惊破了。我抬 起头来一看,我的面前 来了一乘无轨电车,车头上站着的那肥胖的机器 手,伏出了半身,怒目的大声骂我说: “猪头三!侬(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杀时,叫旺(黄)够 (狗)抵侬(命)噢!”我呆呆的站住了脚,目送那无轨电车尾后卷起了一 道灰尘,向北过去之后,不知是从何处发出来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 哈的笑了几 等得四面的人注视我的时候,我才红了脸慢慢的走向了闸路 里去。 我在几家估 里,问了些夹衫的价钱,还了他们一个我所能出的数目。 几个估 的店员,好象是一个师父教出的样子,都摆下了脸面,嘲弄着说: “侬(你)寻萨咯(什么)凯(开)心!马(买)勿起好勿要马(买) 咯!”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 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手里拿了一包换下的棉袍子,默 默的走回家来。一边我心里却在打算: “横竖是不够用了,我索性来痛快的用它一下罢。”同时我又想起了那 天二妹送我的面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寻着了一家卖糖食的
店,进去买了一块钱巧格力,香蕉糖,鸡蛋糕等杂食。站在那店里,等店员 在那里替我包好来的时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顺便 也去洗一个澡罢。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食,回到邓脱路的时候,马路两旁 的店家,已经上电灯了。街上来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阵从黄浦江上吹来的 日暮的凉风,吹得我打了几个冷痉。我回到了我的房里,把蜡烛点上,向二 妹的房门一照,知道她还没有回来。那时候我腹中虽则饥饿得很,但我刚买 来的 糖食怎么也不愿意打开来,因为我想等二妹回来同她一道吃。我一 边拿出书来看,一边口里尽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许多时候,二妹终不回来, 我的疲倦不知什么时候出来战胜了我,就靠在书堆上 了。 四 二妹回来的响动把我惊醒的时候,我见我面前的一枝十二盎司一包的洋 已经点去了二寸的样子,我问她是什么时候了?她说: “十点的汽笛刚刚放过。” “你何以今天回来得这样迟?” “厂里因为销路大了,要我们作夜工。工 钱是增加的,不过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够,不做是不行的。” 她讲到这里,忽而滚了两粒眼泪出来,我以为她是作工作得倦了,故而 动了伤感,一边心里虽在可怜她,但一边看了她这同小孩似的脾气,却也感 着了些儿快乐。把糖食包打开,请她吃了几颗之后,我就劝她说: “初作夜工的时候不惯,所以觉得困倦,作惯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的。” 她默默的坐在我的半高的由书叠成的桌上,吃了几颗巧格力,对我看了 几眼,好象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就催她说: “你有什么话说?” 她又沉默了一会,便断断续续的问我说: “我……我……早想问你了,这几天晚上,你每晚在外边,可在与坏人 作伙友么?” 我听了她这话,倒吃了一惊,她好象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面与小窃恶棍 混在一块。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为我的行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 和和的连续着说: “你何苦要吃这样好的东西,要穿这样好的 ?你可知道这事情是靠 不住的。万一被人家捉了去,你还有什么面目做人。过去的事情不必去说它, 以后我请你改过了罢。……” 我尽是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呆呆的在看她,因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 使我无从辩解起。她沉默了数秒钟,又接着说: “就以你吸的烟而论,每天若戒绝了不吸,岂不可省几个铜子。我早就 劝你不要吸烟,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 N 工厂的烟,你总是不听。” 她讲到了这里,又忽而落了几滴眼泪。我知道这是她为怨恨 N 工厂而滴 的眼泪,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不许我这样的想,我总要把它们当作因规劝我 而洒的。我静静儿的想了一会,等她的神经镇静下去之后,就把昨天的那封 挂号 来由说给她听,又把今天的取钱买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更将我 的神经 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说了。她听了我这一番辩 就信用了我,等我说完之后,她颊上忽而起了两点红晕,把眼睛低下去看着
桌上,好象是怕羞似的说: “噢,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请你不要多心,我本来是没有歹意的。 因为你的行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里去。你若能好好儿的用功,岂 不是很好么?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 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 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 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 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 我当 感情起来的时候,曾把眼睛闭上了几秒钟,等听了理性的命令 以后,才把眼睛开了开来,我觉得我的周围,忽而比前几秒钟更光明了。对 她微微的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说: “夜也深了,你该去睡了罢!明天你还要上工去的呢!我从今天起,就 答应你把纸烟戒下来罢!” 她听了我这话,就站了起来,很喜欢的回到她的房里去睡了。 她去之后,我又换上一枝洋 ,静静儿的想了许多事情: “我的劳动的结果,第一次得来的这五块钱已经用去了三块了。连我原 有的一块多钱合起来,付房钱之后,只能省下二三角小洋来,如何是好呢! “就把这破棉袍子去当罢!但是当铺里恐怕不要。 “这女孩子真是可怜,但我现在的境遇,可是还赶她不上,她是不想做 工而工作要强迫她做,我是想找一点工作,终于找不到。 “就去作筋肉的劳动罢!啊啊,但是我这一双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黄包 车的重力。 “自杀!我有勇气,早就干了。现在还能想到这两个字,足证我的志气 还没有完全消磨尽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无轨电车的机器手!他骂我什么来? “黄狗,黄狗倒是一个好名词,……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 穷状来。听见工厂的汽笛,好象在报十二点钟了,我就站了起来,换上了白 天脱下的 破棉袍子,仍复吹熄了 ,走出外面去 。 贫民窟里的人已经 静了。对面日新里的一排临邓脱路的洋楼里,还 有几家点着了红绿的电灯,在 弹罢拉拉 。一声二声清脆的歌音,带 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 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罩满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 沉的盖在 。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 出来的天色,好象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原载 1924 年 2 月 28 日《创造》季刊第 2 卷第 2 期)
薄 奠 一天晴朗的春天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太好,坐在家里觉得闷不过,吃过 了较迟的午饭,带了几个零用钱,就跑出外面去逛去。北京的晴空,颜色的 确与南方的苍穹不同。在南方无论如何晴快的日子,天上总有一缕薄薄的纤 云飞着,并且天空的蓝色,总带着一道很淡很 白味。北京的晴空却不是 如此,天色一碧到底,你站在地上对天注视一会,身上好象能生出两翼翅膀 来,就要一扬一摆的飞上空中去的样子。这可是单指不起风的时候而讲,若 一起风,则人在天空下眼睛都睁不开,更说不到晴空的颜色如何了。那一天 的午后,空气非常澄清,天色真青得可怜。我在街上夹在那些快乐的北京人 士中间,披了一身和暖的阳光,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前门外最热闹的一条街上。 踏进了一家卖灯笼的店里,买了几张奇妙的小画,重新回上大街缓步的时候, 我忽而听出了一阵中国戏园特有的 原始的锣鼓 来。我的两只脚就受 了这声音的牵引,自然而然的踏了进去。听戏听到了第三出,外面忽而起了 呜呜的大风,戏园的屋顶也有些儿摇动。戏 后,推来让去的走出戏园, 扑面就来了一阵风沙。我眼睛闭了一忽,走上大街来雇车,车夫都要我七角 六角大洋,不肯按照规矩折价。那时候天虽则还没有黑,但因为风沙飞满在 空中,所以沉沉的大地上,已经现出了黄昏前的急景。店家的电灯,也都已 上火,大街上汽车马车洋车挤塞在一处。一种车铃 唤声,并不知从何处 来的许多杂音,尽在那里奏错乱的交响乐。大约是因为夜宴的时刻逼近,车 上的男子定是去赴宴会,奇装的女子想来是去陪席的。 一则因为大风,二则因为 一天中间北京人士最繁忙的时刻,所以我 雇车竟雇不着,一直的走到了前门大街。为了上举的两种原因,洋车夫强索 昂价,原是常有的事情,我因零用钱花完,袋里只有四五十枚铜子,不能应 他们的要求,所以就下了决心,想一直走到西单牌楼再雇车回家。走下了正 阳桥边的步道,被一辆南行的汽车喷满了一身灰土,我的决心,又动摇起来, 含含糊糊的向道旁停着的一辆洋车问了一句,“嗳!四十枚拉巡捕厅儿胡同 拉不拉?”那车夫竟恭恭敬敬的向我点了点头说: “坐上罢,先生!” 坐上了车,被他向北的拉去,那么大的风沙,竟打不上我的脸来,我知 道那时候起的是南风了。我不坐洋车则已,若坐洋车的时候,总爱和洋车夫 谈闲话,想以我的言语来缓和他的劳动之苦;因为平时我们走路,若有一个 朋友和我们闲谈着走,觉得不费力些。我从自己的这种经验着想,老是在实 行浅薄的社会主义,一边高踞在车上,一边向前面和牛马一样在奔走的我的 同胞攀谈些无头无尾的话。这一天,我本来不想开 ,但看看他的弯曲的 背脊,听听他嘿嘿的急喘,终觉得心里难受,所以轻轻的对他说: “我倒不忙,你慢慢的走罢,你是哪儿的车?” “我是巡捕厅胡同西口儿的车。” “你在哪儿住家吓?” “就在那南顺城街的北 巡捕厅胡同的拐角儿上。” “老天爷不知怎么的,每天刮这么大的风。” “是啊!我们拉车的也苦,你们坐车的老爷们也不快活,这样的大风天 气,真真是招怪吓!” 这样的一路讲,一路被他拉到我寄住的寓舍门 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下车之后,我数铜子给他,他却和我说起客气话来,他一边拿出了一条黑黝
黝的手巾来擦头上身上的汗,一边笑着说: “您带着罢,我们是街坊,还拿钱么?” 被他这样的一说,我倒觉得难为情了,所以虽只应该给他四十枚铜子的, 而到这时候却不得不把尽我所有的四十八枚铜子都给了他。他道了谢,拉着 空车在灰黑的道上向西边他的家里走去,我呆呆的目送了他一程,心里却在 空想他的家庭。——他走回家去,他的女人必定远远的闻 跑出来接他。 把车斗里的铜子拿出,将车交还了车行,他回到自己屋里来打一盆水洗洗手 脸,吸几 ,就可在洋灯下和他的妻子享受很健康的夜膳。若他有兴致, 大约还要喝一二个铜子的白干。喝了微醉,讲些东西南北的废话,他就可以 抱了他的女人小孩,钻进被去酣睡。这种酣睡,大约是他们劳动阶级的唯一 的享乐。 “啊啊!……” 空想到了此地,我的伤感病又发了。 “啊啊!可怜我两年来没有睡过一个整整的全夜!这倒还可以说是因病 所致,但是我的远隔在三千里外的女人小孩,又为了什么,不能和我在一处 享乐吃苦呢?难道我们是应该永远隔离的么!难道这也是病么?……总之是 我不好,是我没有能力养活妻子。啊啊,你这车夫,你这向我道谢,被我怜 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吓,我不如你!” 我在门口灰暗的空气里呆呆的立了一会,忽而想起了自家的身世,就不 知不觉的心酸起来,红润的眼睛,被我所依赖的主人看见,是不大好的,因 此我就复从门 了下来,远远的跟 车走了一段。跟它转了弯,看 夫进了胡同拐角上的一间破旧的矮屋,我又走上平则门大街去跑了一程,等 天黑了,才走回家来吃晚饭。 自从这一回后,我和他的洋车,竟有了缘分,接连的坐了它好几次。他 和我也渐渐的熟起来了。 中 平则门外,有一道城河。河道虽比不上朝阳门外的运河 宽,但春秋 雨霁,绿水粼粼,也尽可以浮着锦帆,乘风南下。两岸的垂杨古道,倒影入 河水中间,也大有板渚随堤的风味。河边隙地,长成一片绿芜,晚来时候, 老有闲人在那里调鹰放马。太阳将落未落之际,站在这城河中间的渡船上, 往北望去,看得出西直门的城楼,似烟似雾的,溶化成金碧的颜色,飘飏在 两岸垂杨夹着的河水高头。春秋佳日,向晚的时候,你若一个人上城河边上 来走走,好象是在看后期印象派的风景画,几乎能使你忘记是身在红尘十丈 的北京城外。西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笑如眠,带着紫苍的暮色,静躺在绿 荫起伏的春野西边;你若叫它一声,好象是这些远山,都能慢慢的走上你身 边来的样子。西直门外有几处养鹅鸭的庄园,所以每天午后,城河里老有一 对一对的白鹅在那里游泳。夕阳最后的残照,从杨柳荫中透出一两条光线来, 射在这些浮动的白鹅背上时,愈能显得这幅风景的活泼鲜灵,别饶风致。我 一个人渺焉一身,寄住在人海的皇城里,衷心郁郁,老感着无聊。无聊之极, 不是从城的西北跑往城南,上戏园茶楼,娼寮酒馆,去夹在许多快乐的同类 中间,忘却我自家的存在,和他们一样的学习醉生梦死,便独自一个跑出平 则门外,去享受这本地的风光。玉泉山的幽静,大觉寺的深邃,并不是对我 没有魔力,不过一年有三百五十九日穷的我,断没有余钱,去领略它们的高 尚的情景。五月中旬的有一天午后,我又无端感着了一种悲愤,本想上城南
的快乐地方,去寻些安慰的,但袋里连几个车钱也没有了,所以只好走出平 则门外,去坐在杨柳荫中,尽量地呼吸呼吸西山的爽气。我守着西天的颜色, 从浓蓝变成了 ,一忽儿,天的四周围又染得深红了,远远的法国教会堂 的屋顶和许多绿树梢头,刹 返射了一阵赤赭的残光,又一忽儿空气就变 得澄苍静萧,视野内招唤我注意的物体,什么也没有了。四周的物影,渐渐 起来,我也感着了一种日暮的悲哀,无意识地滴了几滴眼泪,就慢慢的 真是非常缓慢,好象在梦里游行似的,走回家来。进平则门往南一拐,就是 南顺城街,南顺城街路东的第一条胡同便是巡捕厅胡同。我走到胡同的西 进胡同的时候,忽而从角上的一间破屋里漏出几 。这声音我觉 得熟得很,稍微用了一点心力,回想了一想,我马上就记起 身材瘦长, 脸色黝黑,常拉我上城南去的车夫来。我站住静听了一会,听得他好象在和 人拌嘴。我坐过他许多次数的车,他的脾气是很好的,所以听到他在和人拌 嘴,心里倒很觉得奇怪。看他的样子,好象有五十多岁的光景,但他自己说 今年只有四十二岁。他平常非常沉默寡言,不过你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却总 来回答你一句两句。他身材本来很高,但是不晓是因为社会的压迫呢,还是 因为他天生的病症,背脊却是弯着,看去好象不十分高。他脸上浮着的一种 谨慎的劳动者特有的表情,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好象是在默想他的被社 会虐待的存在是应该的样子,又好象在这沉默的忍苦中间,在表示他的无限 的反抗,和不断的 的样子。总之,他 种沉默忍受的态度,使人家见 了便能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况且是和他社会的地位相去无几,而受的虐待又 比他更甚的我,平常坐他的车,和他谈话的时候,总要感着一种抑郁不平的 气,横上心来;而这种抑郁不平之气,他也无处去发泄,我也无处去发泄, 只好默默的闷受着,即使闷受不过,最多亦只能向天长啸一声。有一天我在 前门外喝醉了酒,往一家相识的人家去和 了半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 下弦月上升的时刻了。我从韩家潭雇车雇到西单牌楼,在西单牌楼换车的时 候,又遇见了他。半夜酒醒,从灰白死寂,除了一乘两乘汽车飞过搅起一阵 灰来,此外别无动静的长街上,慢慢被拖回家来。这种悲哀的情调,已尽够 我消受的了,况又遇着了他,一路上听了他许多不堪再听的话……他说这个 年头儿真教人生存不得。他说洋车价涨了一个两个铜子,而煤米油盐,都要 各涨一倍。他说洋车出租的东家,真会挑剔,一根骨子弯了一点,一个小钉 不见了,就要赔许多钱。他说他一天到晚拉车,拉来的几个钱还不够供洋车 租主的绞榨,皮带破了,弓子弯了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说他的女人不会 治家,老要白花钱。他说他的大小孩今年八岁,二小孩今年三岁了。……我 默默的坐在车上,看看天上惨澹的星月,经过了几 黑静寂的狭巷,细听 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 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我着在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 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缚住了。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心里就存 了一种怕与他相见的思想,所以和他不见了半个多月。这一天日暮,我自平 则门走回家来,听了他在和人吵闹的声音,心里竟起了一种自 心思,好 象是不应该躲避开这个可怜的朋友,至半月之久的样子。我静听了一忽,才 知道他吵闹的对手,是他的女人。一时心情被他的悲惨的 所挑动,我竟 不待回思,一脚就踏进了他住的 破屋。他的住屋,只有一间小屋,小屋 的一半,却被一个大炕占据了去。在外边天色虽还没有十分暗黑,但在他那 矮小的屋内,却早已黑影沉沉,辨不出物体来了。他一手插在腰里,一手指
着炕上缩成一堆,坐在 的一个妇人,一声两声的在那里数骂。两个小孩 爬在炕的里边。我一进去时,只见他自家一个站着的背影,他的女人和小孩 都看不出来。后来招呼了他,向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才看出了一个女人, 又站了一忽,我的眼睛在黑暗里经惯了,重复看出了他的两个小孩。我进去 叫了他一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的动气,他就把手一指,指着炕沿上的 人说: “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完了。去买了 这些捆尸体的布来。……”说着他用脚一踢,地上果然滚了一包白色的布出 来。他一边向我问了些寒暄话,一边就蹙紧了眉头说: “我的心思,她们一点儿也不晓得,我要积这几块钱干什么?我不过想 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 行的租钱呀!天气热了,我们穷人, 就是光着脊肋儿,也有什么要紧?她却要去买这些白洋布来做 。你说可 气不可气啊?” 我听了这一段后,心里虽则也为他难受,但 只好安慰他说: “做 倒也是要紧的,积几个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你但须忍耐着, 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起来的。” 我说完了话,忽而在沉沉的静寂中,从炕沿上听出了几 泣的 来。 这时候我若袋里有钱,一定要全部拿出来给他,请他息怒。但是我身边一摸, 却摸不着一个铜银的货币。呆呆的站着,心里打算了一会,我觉得终究没有 方法好想。正在着恼的时候,我里边小褂袋里唧唧响着的一个银表的针步声, 忽而敲动了我的耳膜。我知道若在此时,当面把这银表拿出来给他,他是一 定不肯受的。迟疑了一会,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乘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 把表拿了出来;和他讲着些慰劝他的话,一边我走上前去了一步,顺手把表 搁在一张半破的桌上。随后又和他交换了几句言语,我就走出来了。我出到 了门外,走进胡同,心里感得的一种沉闷,比午后上城外去的时候更甚了。 我只恨我自家太无能力,太没有勇气。我仰天看看,在深沉的天空里,只看 出了几颗星来。 第二天的早晨,我刚起床, 刷牙漱口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打 门。出去一看,就看见他拉着车站在门 他问了我一声好,手向车斗里一 摸,就把 表拿出来,问我说: “先生,这是你的罢?你昨晚上掉下的罢?” 我听了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就说: “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 他连说了几 怪,把那表的来历说了一阵,见我坚不肯认,就也没有 方法,收起了表,慢慢的拉着空车向东走了。 下 夏至以后,北京接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我因为一天晚上,没有盖被睡 觉,惹了一场很重的病,直到了二礼拜前才得起床。起床后第三天的午后, 我看看久雨新霁,天气很好,就拿了一根手杖踏出门去。因为这是病后第一 出门,所以出了门就走往西边,依旧想到我平时所爱的平则门外的河边 去闲行。走过那胡同角上的破屋的时候,我只看见门口立了一群人,在 看热闹。屋内有人在低 泣。我以为 车的又在和他的女人吵闹了,所 以也就走了过去,去看热闹,一边我心里却暗暗的想着: “今天若他们再因金钱而争吵,我却可以 他们的问题。”
因为 候我家里寄出来为我作医药费的钱还没有用完,皮包里还有几 张五块钱的钞票收藏着在哩。我踏近前去一看,破屋里并没有拉车的影子, 只有他的女人坐在炕沿上哭,一个小一点的小孩,坐在地上他母亲的脚眼前, 也在陪着她哭。看了一会,我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哭。和我一 块儿站着的人,有的唧唧的在那里叹息,有的也拿出手巾来在擦眼泪说: “可 怜哪,可怜哪!”我向一个立在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了一番,才知道她的男 人,前几天在南下洼的大水里淹死了。死了之后,她还不晓得,直到第二天 的傍晚,由拉车的同伴认出了他的相貌,才跑回来告诉她。她和她的两个儿 子,得了此信,冒雨走上南横街南边的尸场去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 自己也跳在附近的一个水池里自尽过一次,经她儿子的呼救,附近的居民, 费了许多气力,才把她捞救上来。过了一天,由那地方的慈善家,出了钱把 她的男人埋葬完毕,且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方送她回来。回来 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已经哭了好几天了。我听了这一番消息,看了这 一场光景,心里只是难受。同一两个月前头,半夜从前门回来,坐在她男人 的车上,听他的诉说时一样,觉得这些光景,决不是她一个人的。我忽而想 起了我的可怜的女人,又想起了我的和 地上哭的小孩一样大的儿女,也 觉得眼睛里热起来痒起来了。我心里 难受,忽而从人丛里挤来了一个八 九岁的小孩赤足袒胸的跑了进来。他小手里拿了几个铜子蹑手蹑脚的对她 说: “妈,你瞧,这是人家给我的。” 看热闹的人,看了他那小脸上的严肃的表情,和他 手的滑稽的样子, 有几个笑着走了,只有两个以手巾擦着眼泪的老妇人,还站在那里。我看看 周围的人数少了,就也踏了进去问她说: “你还认得我么?” 她举起肿红的眼睛来,对我看了一眼,点了一点头,仍复伏倒头去在哀 哀的哭着。我想叫她不哭,但是看看她的情形,觉得是不可能的,所以只好 默默的站着,眼睛看见她的瘦削的双肩一起一缩的在抽动。我这样的静立了 三五分钟,门外又忽而挤了许多人拢来看我。我觉得被他们看得不耐烦了, 就走出了一步对他们说: “你们看什么热闹?人家死了人在这里哭,你们有什么好看?” 岁的孩子,看我心里发了恼,就走上门口,把一扇破门关上了。喀 丹一响,屋里忽而暗了起来,他的哭着的母亲,好象也为这变化所惊动,一 时止住哭声,擎起眼来看她的孩子和离门不远呆立着的我。我乘此机会,就 劝她说: “看养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道理,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总没有 不为你出力的。” 她听了这话,一边啜 一边断断续续的说: “我……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何以死的 快。 也……也不知他……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 她说了这一句又哭起来了,我没有方法,就从袋里拿出了皮包,取了一 张五块钱的钞票递给她说: “这虽然不多,你拿着用罢!” 她听了这话,又止住了哭,啜泣着对我说: “我……我们……是不要钱用,只……只是他……他死得……死得太可
怜了。……他……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买一辆车,但是……但是 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我到冥 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 烧给他, 家掌柜的要我六块多钱,我没有定下来。你……你老爷心好, 请你,请你老爷去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罢!” 说完她又哭了。我听了这一段话,心里愈觉得难受,呆呆的立了一忽, 只好把刚才的 钞票收起,一边对她说:“你别哭了罢!他是我的朋友, 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的坟前去。” 又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话,我就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办过丧事, 所以寻来寻去,总寻不出一家冥 来定 糊的洋车。后来直到四牌楼附 近,找定了一家,付了他钱,要他赶紧为我糊一辆车。 二天之后,那纸洋车糊好了,恰巧天气也不下雨,我早早吃了午饭,就 雇了四辆洋车,同她及两个小孩一道去上她男人的坟。车过顺治门内大街的 时候,因为我前面的一乘人力车上只载着一辆纸糊的很美丽的洋车和两包锭 子,大街上来往的红男绿女只是凝目的在看我和我后面车上的 眼睛哭得 红肿, 褴褛的中年妇人。我被众人的目光鞭挞不过,心里起了一种不可 抑遏的反抗和诅咒的毒念,只想放大了喉咙向着 红男绿女和汽车中的贵 人狠命的叫骂着说: “猪狗!畜生!你们看什么?我的朋友,这可怜的拉车者,是为你们所 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 一九二四年八月十四日作于北京 (原载 1924 年 12 月 5 日《太平洋》第 4 卷第 9 号)
烟 影 每天想回去,想回去,但一则因为咳血咳得厉害,怕一动就要发生意外; 二则因为几个稿费总不敷分配的原因,终于在上海的一间破落人家的前楼里 住下了的文朴,这一天午后,又无情无绪地在秋阳和暖,灰土低翔的康脑脱 马路上试他的孤独的漫步。 以季节而论,这时候晚秋早已过去,闰年的十月,若在北方,早该是冰 冻天寒,朔风狂雪在横施暴力的时候,而这江南一廓,却依旧是秋光澄媚, 日暖风和,就是道旁的两排阿葛西亚,树叶也还没有脱尽。四面空地里的杂 草,也不过颜色有点枯黄,别致的人家的篱落,还有几处青色,在那里迎送 斜阳哩! 然而时间的痕迹,终于看得出来,道路两旁的别墅前头的白杨绿竹;渐 离尘市,渐渐增加起来的隙地上的 斜阳;和路上来往的几个行人身上的 服饰,无一点不在表现残秋的凋落。文朴慢慢地向西走去,转了儿个弯,看 看两旁新筑的别墅式的洋房渐渐稀少起来了,就想回转脚步,寻出原来的路 来,走回家去。 回头转来,从一条很狭窄的、两边有一丈来高的竹篱夹住的小路穿过, 又走上一条斜通东西的大道上的时候,前面远远的忽而飞来了一乘蛋白色的 新式小汽车。文朴拿出手帕来掩住 ,把身子打侧,稳稳的站在路旁,想 让汽车过去,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汽车,突然的在离他五六尺路的地 方停住了。同时从车座上“噢,老文,你在这里干什么?”的叫了一声,文 朴平时走路——尤其是在田野里 ——的时候,总和梦游病者一样,眼睛 凝视着前面的空处,注意力全部内向,被吸收在漫无联络的空想中间;视野 里非有印 别深刻的对象,譬如很美丽的自然风景,极雅致的建筑或十分 娇艳的异性之类,断不能唤醒他的幻梦,所以这一回忽而听到了汽车里的呼 声,文朴倒吃了一惊,把他半日来的一条思索的线路打断了。 “噢,你也在上海么?几时出京的?” 文朴的清瘦的面上同时现出了惊异和 的神情,含了一脸枯寂的微 笑,急遽地问了一声;问后他马上抢上前去,伸出手来去捏他朋友的一只套 着皮手套的右手。 “你怎么也到上海来了呢?听说你在××,几时到这里的?现在住在什 么地方?” 文朴被他朋友一问,倒被问得脸上有点红热起来了,因为他这一次在× ×大学教书,系受了两三个被人收买了的学生的攻击,同逃也似的跑到上海 来的。到上海之后,他本来想马上回到北京去,但事不凑巧,年年不息的内 战,又在津浦沿线勃发了。奸淫掳掠,放火杀人,在在皆是。那些匪不象匪, 兵不象兵的东西,恶毒成性,决不肯放一个老百性,平安地行旅过路的。况 平日里讲话不谨慎的文朴,若冒了锋镝,往北进行, 时候恐难免不为乱 兵所杀戮。本来生死的问题,由文朴眼里看来,原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了不得 的大事。但一样的死,他却希望死在一个美人的怀里,或者也应该于月白风 清的中夜,死在波光容与的海上。被这些比禽兽还不如的中国军人来砍杀, 他以为还不如被一条毒蛇来咬死的时候,更光 。因此被他的在上海的几 位穷朋友一劝,他也就猫猫虎虎的住下了。现在受了他半年余不见的老友的 这一问,提醒了他目下的进退两难的境况,且使他回想起了一个月前头,几 个凶恶的学生赶他的情形,他心里又觉得害羞,又觉得难过,所以只是默默
的笑着,不回答一句话。他的朋友,知道他的脾气,所以也不等他的回话, 就匆促的继续问他说: “你近来身体怎么样?怎么半年多一点不见,就瘦得这一个样儿?我看 你的背脊也有点驼了。 老文, 喂, 两三年前的你的闹酒的元气, 上哪里去了?” 文朴听了他老友的这一番责备不象责备,慰问不象慰问的说话,心里愈 是难过,喉舌愈觉得干硬了。举起了一双潮润的眼睛,呆看着他朋友的很 健的脸色,他只好仍旧维持着他那一脸悲凉的微笑,默默地不作一声。他的 朋友,把车门开了,让他进去同坐,他只是摇摇头,不肯进去。到后来他的 朋友没有方法,就只好把车搁在道旁跳下来和他走了一段,作了些怀旧之谈, 渐渐地引他谈到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上去。文朴起初还不肯说,经他朋友屡次 三番的盘诘,他才把“现在一时横竖不能北上,但很想乘此机会回浙江的故 里去休养休养;可是经济状况又不许可”的话说了。他的朋友还没有把这一 段话听完之先,就很不经意地从裤子袋里摸出了一个香烟盒子来献给他看: “你看这盒子怎么样?” 一边说着,一边他就开了盒子,拿了一枝香烟出来。随即把盒子盖上, 递给文朴之后,他又从另外的裤脚袋里摸出一个石油火盒来点火吸烟。文朴 看了这银质镶金的烟盒,心里倒也很觉得可爱,但从吐血的那一天起,因为 怕咳,不十分吸烟,所以空空把盒子玩了一会,并不开起盖子拿烟来吸,又 把这盒子交还了他的朋友。他朋友对他笑了一笑,向天喷了一 烟,轻轻 地对他说: “这烟盒你该认得吧,是密斯李送我的。现在她已经嫁了,我留在这里, 倒反加添我的懊恼,请你为我保留几天,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还我。” 文朴手里拿了烟盒,和他朋友一边谈话,一边走回汽车停着的地方去。 他的朋友因为午后有一位外国小姐招他去吃茶,所以于这时候一个人坐汽车 出来的。外国小姐的住宅,去此地也不远了。到了汽车旁边,他朋友又强要 文朴和他一块儿去,文朴执意不肯,他的朋友也就上车向前开了。开了两步, 他朋友又止住了车,回头来叫文朴说: “烟盒的夹层里,还有几张票子在那里,请你先用——”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汽车却突突的飞奔了过去。文朴呆呆的向西站住了 脚,只见夕阳影里起了一层透明灰白的飞尘,汽车的响声渐渐地幽下去,汽 车的影子也渐渐地小下去了。 文朴的朋友,本来是英国伦敦大学的毕业生,回国以后,就在北京×× 银行当会计主任。朋友的父亲,也是民国以来,许多总长中间的一个。在北 京的时候,文朴常和他上胡同里去玩,因此二人的交情,一时也很亲密。不 过文朴自出京上××城以来,半年多和他还没有通过一封信,这一次忽然相 逢,在夕阳将晚的途中,又在人事常迁的上海;照理文朴应该是十分的喜悦, 至少也应该和他在这十里洋场里大喝大闹的玩几天的,但是既贫且病的文 朴,目下实在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文朴慢慢地走近寓所的时候,短促的冬日,已将坠下山去了,西边的天 上, 了红霞。他寓所附近的街巷里,也满挤着了些从学校里回家的小孩 和许多从××书局里散出来的卖知识的工人。天空中起了寒风,从他的脚下, 吹起了些泊拉丹奴斯的败叶和几阵灰土来,文朴的心里,不知不觉的感着了 一种日暮的悲哀,就在街上的寒风里站住了。过了一会,看见对面油酒店里 上了电灯,他也就轻轻地摸上他租在 的那间前楼来,想倒在床上,安息
一下,可是四面 在那里的许多破旧的书籍,和远处不知何处飞来的一阵 嘈杂的市声,使他不住地回忆到少年时候的他故里的景象上去。把怀中的铁 表拿出来一看,去六点钟尚有三刻多钟,又于无意之中,把他朋友留给他的 银盒打开来看时,夹层里,果然有五十余元的纸币插在里头。他的平稳的脑 里忽而波动起来了。不待第二次的思索,他就从床上站了起来,换了几件 服,匆促下楼,一雇车就跑上沪宁火车站去赶乘杭州的夜快车去。 在刻版的时间里夜快车到了杭州,又照刻版的样子下了客店,第二天的 傍午,文朴的清影,便在倒溯钱塘江面上的小汽船上逍遥了。 富春江的山水,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妙景。要是中国人能够稍为有点气魄, 不是年年争赃互杀,那么恐怕瑞士一国的买卖,要被这杭州一带的居民夺尽。 大家只知道西湖的风景好,殊不知去杭州几十里,逆流而上的钱塘江富春江 上的风光,才是天下的绝景哩!严子陵的所以不出来做官的原因,一半虽因 为他的夫人比阴丽华还要美些,然而一大半也许因为这富春江的山水,够使 他看不起富贵神仙的缘故。 一江秋水,依旧是澄蓝澈底。两岸的秋山,依旧在袅娜迎人。苍江几曲, 就有几簇苇丛,几湾村落,在那里点缀。你坐在轮船舱里,只须抬一抬头, 辟面就有江岸乌柏树的红叶和去天不远的青山向你招呼。 到上海之后,吐血吐了一个多月,豪气消 尽,连伸一个懒腰都怕背 脊骨脱损的文朴,忽而身入了这个比图画还优美的境地,也觉得胸前有点生 气回复转来了。 他斜靠着栏杆,举头看看静肃的长空,又放眼看看四面山上的浓 折 痕,更向清清的江水里吐了几口带血的浓痰,就觉得当年初从外国回来的时 候的兴致,又勃然发作了。但是这一种童心的来复,也不过是暂时的现象, 到了船将要近他的故里的时候,他的心境,又忽而灰颓了起来。他想起了几 百年来的传习紧围着的他的家庭,想起了年老好管闲事的他的母亲,想起了 乡亲的种种麻烦的纠葛,就不觉打了几个寒噤,把头接连向左右摇了好几次。 小汽船停了几处,江上的风景,也换了几回,他在远地的时候,总日夜 在想念,而身体一到,就要使他生出恐怖和厌恶出来的故乡近在目前了。汽 笛叫了一声,转过山嘴,就看得见许多纵横错落紧迭着的黑瓦白墙的房屋, 沿江岸围聚在 。计算起来,这城里大约也有三四千家人家的光景。靠江 岸一带,样子和二三十年前一样,无论哪一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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